芨芨草领舞的魂幡
天疆
它在漠漠的白土地上沉睡,我的旌旗就似猎猎的西风,摇落了荒凉,醉倒了一片细密的芨草。跟随我一起在无尽的戈壁上舞蹈,没有娴熟的舞步,惟有历练不羁的歌声。斜风细雨不须归,芨草羸柔絮花飞。屯荒西北初列队,满身尽带戈壁灰。这就是我的行年,也是一代人的进军鼓点,他来自遥远的新疆。年代虽然淡漠在地坪线下,记忆的行囊里仍然能检索出它的身影,边缘化的目光,虽然游移出人们的视线,但是,这不是开荒史的过错,被事件锁定才是生命的力量。
很多生活目录都会丢失,但是,那个久远的记忆至今是我瞻仰的风景。
白山黑土是辽远黑土地的垦荒;紫色的泥土,养育了天府之民的富庶;红土地的耕耘,修饰了灵秀江南郁郁葱绿的水色苏杭;更别说黄土地的故事,三千年的历史,储满了黄钟大吕的音符,厚重粘带着史迹的铜锈;青色的土地,抚育了圣人《论语》里的字幅,兵法云云,也已套用在商场的箴言之中。浓浓的墨香,积蓄了五色土的江山社稷。溶在血脉里,化在骨髓中。生命时空都有一方承载,而我却来到了未曾开垦的大西北,从此,开垦这一片久违的荒凉,修理这片白色的土地。
一个细小的场景,可以启开记忆之门。天山之歌,又让我想起了那个芨芨草蔓生的年代。特有的植物属于西北,脆弱的生命是盐碱的滋味。四季的冷暖,从没有龟裂赢弱的枝条,白色的茎杆蓄满苦涩的味道。这是干旱土地里的植物,生命的顽强,是白土地给予了力量。
远望不是乡,近来却荒凉。三山下的盆地,自然归口在河西走廊,丝路马帮的通道如今成了我西行的方向。
跨度了中亚的广阔经纬,东、西、南耸峙起决绝的高峰,隔断了潮湿的洋流,丢下一片硕硕的沙丘,没有雨水来帮助它维持生命,千百年来,芨芨草的茎杆就这样野生,漫长,顽强地站立,疼痛着,吸纳着,点缀着夕阳。满含智慧是我与它的较量,我意绝,它无语,交换生存空间,总有一个要倒下,这真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有一个阿巴依的的故事,是在哭泣塔克拉玛干的生命渴望。主角虚化了我的影像,但是我记住了它的生命力量。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千万年后,化为一段洁洁的玉体,这是胡杨与硅化木的混合体。如是传说,却分明就立在沙漠的中央,生魂不散,其阴感月,才有灵魂地迁移,它借淡白如月留在枯竭的古河床中,形成了质体温润的和田美玉,白的透着灵性,那是粗糙的戈壁教它修成的正果。白白的,还添加了盐碱的苦涩料理,所以,才通透,圆润无比。它是不是在告诉我,芨芨草可以倒下,但是同志仍需努力,如果没有时间和苦难验证,谁也甭想存活在这里。怀柔,远离故地。体恤,注定西北忧患的前程。存于西,白色浸染了它的枝干,朝三暮五,茕茕孑立,是沙漠重重包裹了它弱小的身体。芨芨草不语,渗进浩瀚无边的戈壁莽野荆丛。
在这里,早年只有坎土曼锋利,能够抵达芨芨草深埋的根系。拓宽一块农田,不用细说,西北人都有体会。我来的时候,是南雁北飞的时节,扬起的旌旗阐述无序的色彩。维族兄弟还是自然的生存状态,败落安于现状,完全不善打理。移居而来的支边青年比他还要寒碜,两手空空,衣袖清风,自然的茅屋裸露在外表,随遇而居,在芨芨草能够生长的地方。只有芨芨荒草能够生长,地表才有作物适宜的土壤,才有可怜的少之又少,能够维持生命的水分。西风无道,荒漠无情,肆虐猖獗。浸透在随风荡漾的絮芒芨草的枝头。
一幅夕阳下的残景,诉说来时的凄凉。是生命都不会轻易地低头,都不会自觉地退出。如果相安与现状,谁也没有过后演绎出的精彩故事。
一只野兔从我的脚下串出,跑得无影无踪。一只土灰色的鸟煽动着退化的翅膀,不想再飞到天空。“吱吱”地鸣叫,轻快地练着脚步,把自己装扮的与戈壁一样。我来,懵懂稚嫩,尾随其身,想捉来愉悦一下我的心情。仅仅追赶几步,“吱溜”它一下就钻入了芨芨草的密丛,它无视我的存在,示威般挑逗着我的欲望。不服气又能怎样?再追,它已经摆显似地又落在纤细的芨芨草枝干上,远远地瞅着我,等待我的再次驾临。它不喘,我却累了。怨了,恨了,都是芨芨草,才让土鸟这么从容。
长着,长着,个子就高了,芨芨草也少了。大人们的事业都与开荒有关,一把坎土曼总是与芨芨草较量,针尖对麦芒,彼此互不相让。都是荒地上的生命,相互之间视死如归,有它无我,有我无它。土地是我的命根,开荒除草,自然它也排在我要清除的序列之内。没有机械,满脑子铲平主义,一个都不保留。然后一把火焚烧。烈焰下倒下的是大片生命力旺盛的芨芨草,而流出的是父辈们的汗水。生命换取生命,给居屋、土地留下了空间。
直到有一天,我也有意识地加入进来,那是因为要解决自家柴草做饭的问题。早年的戈壁树木稀少,惟有芨芨草取之不尽。于是,小手挥舞起镰刀,割倒一片,成捆地搬回家去。都是体力活计,不用说压在肩膀的重负沉沉的,计较不得,吃苦是西北人的本分,大小无欺,老少皆宜,再小也得承受。我与它的关系就这样亲密地建立起来,年年如此,从没有疏远。
记得那次在家里看到了邻家伙伴的惨死景象,为了捕鱼,父子一同去了湖里,结果双双随冰面断裂,飘到了湖里,等搭救的人赶到,二人已经淹死在湖里。送葬的那天,北风好冷,全连的男男女女,擎着幡旗,来到了墓地。这是什么墓地呀?仍是一片未开垦的芨芨草荒地,二十多年的治理,戈壁俨然已是农田万顷。惟有这里,芨芨草丛生,旧貌依然。原来这就是内地移民归宿的栖息地。好生凄凉!走过大大小小的坟头,我看到墓志铭上落款的籍贯:四川,河南,上海,湖南……不尽相同,然而,每个下面的的亡魂又有什么故事呢?我无从考证,总之随着追悼会结束,悼词就完成了使命,从不会刻在墓碑上。心知肚明的主题都无外乎一个,就是——开荒。
墓坑在挖,人们一锹锹,挖开盐碱覆盖的表层白土,铲除一丛丛芨芨草,再深入地下,一大一小两个墓穴一并排列。那个母亲哭得已经没有了泪水,抽泣着,在好友的搀扶下,伫立在风中。棺木徐徐落下来,入土为安,千百年来,不管是内地还是边疆,人们都是这样,重复着相同的仪式,结局都是生命的终止。不同的是,当隆起的坟墓即将完成,没有人说,下葬的人就捡来刚刚挖下的一株芨芨草栽在坟墓的顶端。断了纤细茎杆的芨芨草根垛埋在坟头,巍然成了一个旌幡。这是什么旌幡呀?我扭头看看,别处的坟茔似乎都有类似的草垛。我纳闷,为什么呢?难道最后的交换要通过这样一种仪式,才能交割的彻底么。这是虔诚的自然朝拜?还是生命的异地换取?生长——铲除——在重植,轮回周转,把寄予和期许牢牢地埋在墓尖上。这真是我居住的农场生命尽头的宣言,张杨在坟头上,刻在骨髓中。
过后的日子里,我才终于找到了理由,原来,那是猎猎的劲风太容易削平一座小小的坟茔。有了这株芨芨草根垛,那座坟茔就会长久地保留。它与亲人同在,相伴相生,把思念与重生一起长久地种植在荒漠的深处。难怪,年年上坟,人们都会仔细地给芨芨草垛培土呢。
斜风细雨不须归,芨芨述语寄苍生,这就是大西北的军垦人生。
2010年5月14日夜 江城 首发中财(谨此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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