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在旅行社做调度的妻子突然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茫然的看着她,感觉这个问题实在可笑。妻子却很正经的说,今天同事问我,老公是做什么的。我说是搞建筑安装的。她说,搞工程工种很多,设计,预算,管理,施工员,还有统计什么的,我说,施工工人吧。那个同事就奇怪的看我。我苦笑说,她那种奇怪应该是一种鄙视吧。妻子也茫然了,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说,也是做建筑安装的,18岁到现在。一直从事这个行当。
事实上,从乡村走出来,我的职业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并且还将继续延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平淡,且无聊,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可是,回想自己在这个行当上走过的二十多个春秋,真的那么简单么?
八年血汗,终于,盖上新房子,娶上新娘子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将第二天要去内蒙的消息告诉父母时,母亲的眼神是哀怨又无奈的,父亲看看我,独自走进房里,我跟进去,看着他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抽烟,我发现,父亲已经老了,木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叹息一声说,是老子没用,如果能供你补习,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说,爸,你已经尽力了。父亲就不再说什么,使劲抽他的“甘”字水烟,烟枪里的水呼噜噜的响。后来很多年里,我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那声音经常在我耳边回荡。
那是一九八六年,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春天,高考落榜,加上青梅竹马从小订过娃娃亲的女友改嫁他人,双重打击下,我选择了逃避。
那年,我十八岁。
我跟在一群泥瓦匠木匠水电工等组成的小工程队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个贫瘠乡村,从此做起了这个浸透汗水和血泪的行业。
那次,也是我有生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出行。我先从苏北老家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省城南京,然后坐火车到齐齐哈尔,最后从齐齐哈尔到目的地海乐尔。中间因买不到车票宿在候车室两晚,整整七天七夜,我和所有人一样累得筋疲力尽。可能是我第一次坐那么久的火车,以致进入工地好多天后,我仍然感到脚下坚实的马路还似车厢一样颠动不息。
因为没有任何手艺,在工程队只能做小工,每天累得睡下去就不愿翻身,更不想起来。工程队上的作息时间基本都是“吃三睡五做十六”(三小时吃饭,五小时睡觉,做十六小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我身材矮小,体格瘦弱,即便工友们不时照顾,也常因体力严重透支累得头晕目眩。加上北方气候恶劣,很难适应,做了一个多月,就病了一场。好在只是寻常的感冒,休息三天就照常出工了。可能是年轻吧,我居然坚持到三个月后工程结顶。
那是一幢国营企业的住宅楼,土建结束后,还要帮各家各户简易装修。幸运的是,队里唯一的施工员被调去别的工地,其他的工人却没有一个看懂施工图的,在里面唯一念过高中的我就成了“人才”,我也就在做小工的同时常客串做施工员,由此节省了不少体力。年底回家,队里领导破格将我的工资按大工结算,父母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第二年,我随工程队去了徐州,因为工程大,人才济济,我只得继续做小工。可叹我的体质实在不敢恭维,没出两个月又病了,最后居然感染上黄疸肝炎,只好回家养病。
这期间,村书记曾经鼓动我跟在他们后面跑跑腿,写写标语报告什么的,我没答应,可能当时是出于对当官的偏见吧。后来,我们那里搞开发,一个个村官都富得流油。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可惜,我没有抓住。
由于身体的局限,土建这碗饭我是很难吃了。过了春节,我听说城里开始流行室内装修,而我正好有一个搞装修的朋友,于是就去投奔,在无锡辗转三天后,找到了他,很顺利的进到他所在的装修公司。虽说活也不轻松,可与土建相比,不仅体力消耗少了,还避免了许多日晒雨淋。
或许我生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做了一年后,我和一个朋友就离开了,转去了苏州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小公司,原因不仅是工资稍微高点,还是因为我在手艺行当是“没吃过三年萝卜干饭”的,没能力和“科班”出生的老师傅相比。不如人意的是,苏州那家小公司生意不太理想,半年后,我们就失业了。我和那个同事并没有回老家,而是在城市的各个地方揽工,其间,摆过地摊卖过蔬菜水果,还做过装卸工。一般白天找事情做,晚上就窝在桥洞里,有一天没一天的挨过一个季度,到秋季,终于寻到一个小建筑工地,并且承包了一幢大仓库的模板制作。两人日夜奋战两个多月,最后结算,居然可以挣到近五十元每天,开心异常。
也是那次尝到甜头吧,我们开始四处找建筑安装公司,从他们手里包点小活来做。虽然不稳定,可比在土建做轻松多了,也自由多了,收入也高了不少。后来我和那个朋友合租了一间民房,虽仅十几个平方,但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总算有了个临时安身之处。不巧的是,那个一起闯荡的朋友,因为妻儿老小生活等因素,在第二年回家后,就没再出来。
以后几年里,我就一直做着“小包工头”,混迹于城市的大街小巷。虽然纠纷也有不少,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到二十六岁,我在老家盖上了一幢新房子,经人介绍,和邻村一个女孩结了婚。年底,还没落下外债。我们全家都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好日子已经触手可及了。
八年抗战,结果,一屁股外债,行至水穷处
婚后第二年,妻子随我到了城里,我的起居生活得到了不少改善,也有了足够的精力一心扑在工作上。到了秋季,妻的身体开始出现状况,我们不会想到,当时仅仅是“八年抗战”的开始。以后的七年多,我们跑遍了苏州和老家的数十家医院和大小诊所,众说纷纭,其间,住过十几次医院,动过四五次手术,结果,妻子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最后发展成癌症不治。
我一边给妻子看病,一边承包点小工程做,
由于管理不善,无心经营,加上妻子的病像无底的洞一样常让我焦头烂额,我开始无休止的套用工程款,开始入不敷出,开始“拆东墙补西墙”,开始盲目接活,开始形成“包则亏,不包则难维持”的恶性循环。生意日渐稀少,路越走越窄。
埋葬了妻子,再回到苏州,是在2001的年底,我面对的是二十多个债主,逾十万的债务。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过。记得大年夜晚上,我用仅有的几十块钱买了点酒菜,在租住地独自买醉。喝的迷糊时,一个卖建材的朋友拎了点年货来看我,对我说,别灰心,从头再来。我又哭又笑的对他说,肯定会的,不然,欠你的材料款就还不了了。
其实我何尝不想从头来过,可现实是,这个“头”已非当初的零起点,我已看不到一点点的希望和未来。
八年挣扎,如今,还清了债务,过平淡日子
那年春节过后,我就开始四处揽活做。可所有的老客户都只剩下表面上的客套和空洞的许诺,他们手里的项目都转包给了原来在我手下的工人,个个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一次次的碰壁后,我绝望了。不再指望这个城市有我的立足之地,准备继续逃避。逃避眼下走投无路无法承受的困境,还有那些让我寝食难安无力偿还的债务。
可就在这时,我邂逅了现在的妻。那时,她在一家私家厂里做统计文秘之类的事。在别人眼里,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和一个穷困潦倒三餐不济的乡巴佬,无疑有天壤之别。我竟然有勇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对她死缠烂打,最后,居然击退所有情敌,让她同意和我交往。充分验证了“人至贱,则无敌”是句颠覆不破的真理。那年,她二十五岁,比我小八岁。
这期间,我曾经帮一个做工程的老板讨过债,欠债的是一家酒店,那个老板在酒店里给我常包一间客房,吃用都从酒店划账。于是,身无分文的我,过上了一段“花天酒地”的日子。也是在那家酒店里,我和妻度过了“潇洒”的蜜月期,两个月后,承包酒店的老板因欠债太多失踪了,酒店被房主收回,我们才搬了出来。
接着,一个老客户经不起我无赖式的纠缠,把一个小工程包给我做。开工第二天,就有两个债主逼到工地。我说,等工程结束,赚了的先还给他们。他们冷笑说,你有钱住酒店,有钱吃大餐,有钱赔女孩玩,却没钱还债,鬼才信?!我这才发觉,在他们眼里,我的承诺和保证是多么的苍白且不靠谱。也难怪,一个人如果沦落到乌鸦的地步,无论报喜还是报忧都不会再有人相信,这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我和债主在工地上由争吵发展到殴斗,最后被请进派出所。出来后,包工程给我的那个老板苦笑着将两天工资推到我面前说,我实在帮不了你,你再去别的公司看看。
那晚,我拎着酒瓶站在高高的盘门古桥上,眼前璀璨的万家灯火是那样的遥远而又陌生,醉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桥下波光粼粼的水中,映出妻子窈窕的身影。转身一看,妻果然静静的站在我身后。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只是淡淡的说,我们分手,好么?她淡淡的回答,我们回家,好么?
过了几天,经人介绍,我进了一家广告公司,试用期三个月,每月七百五的工资。两个月后,我提出辞职。老总说,下月起,和老工人一样,给你一千。我说,我每月房租三百五,妻怀孕了,已辞职待产,还有十几万的外债没还。老总叹息说,以后你空闲了,可以随时来我这里。
我之所以辞职是偶然接到一个室内装修工程,介绍人是我以前打过一次交道并不了解我现状的人。工程在郊区,我圈子里的没人知晓。我将铺盖搬到工地上,开始不分昼夜的苦干,记得一天一夜,我就将两吨水泥一袋袋扛到三楼。能自己动手解决的,绝不找别人帮忙,后来因工程进度,不得已找了几个陌生工人,工程一完工,就给他们清算了工资。两个多月,净挣万余,我也瘦了一圈。老板付给我最后一笔工程款时说,你这不是在打工,是在玩命。我说,以前都是命在玩我,也该我玩玩它了。
回到租住地,没顾得上享受妻为我烹调的好酒菜,就打电话将两个难缠的厉害债主叫来清了账。虽然至今还以自己“欺软怕硬”的行径为耻,可那时,真的不想让怀孕的妻子因为债主的困扰而担心受怕。
后来,我陆续又接了几个小活,虽说利润微薄,但在我的“玩命”下,也赚了一万多,还了些小债。年底,儿子出生了。那年,我们依然没回老家过年。
孩子出生的第二年春天,我得到了一份兼职,给一家宾馆值夜班。三个月后,承包宾馆的旅行社老板问我,白天在工地能挣多少钱。我说平均一个月两千左右吧。他就说,你不要去做工程了,我给你两千,你在宾馆里帮我做旅游吧。我说,这个行当我一窍不通,怎么做啊?他笑着说,会做什么事,怎么做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会不会做人,怎么做人。我说,我真的不适合做,你还是找别人吧。过了两天,他又问我妻子在做什么,我说带孩子呢,没法工作。他就说,让她带着孩子来我这上班吧,你们干脆把租房退了,搬到宾馆里来,我给你们一间客房住,下面酒店里的工作餐,免费供应。于是,旅行社老板专门备车将我们的全部家当搬到宾馆里,我们又过上了一段没有后顾之忧“花天酒地”的日子。
事实上,后来的结果证明了旅行社老总的眼光和远见。孩子并未妨碍多少妻子的工作,她不仅将宾馆旅游一类做得有声有色,还每天帮忙照看总服务台,且为宾馆赢得了不少回头客。我在闲暇之余,包揽了宾馆全部的设施维修和保养。到后来,除去打扫卫生的,近七十间客房的宾馆各项事宜,我和妻两人就能搞定。半年后,老板将我和妻的工资加了一倍。
只是好景不长,承包期满,房主见有利可图,收回了宾馆,我们只好又搬了出来。后来,妻带着孩子又去旅行社做了两年调度。最后,因孩子大了要上学,我乡下的父母又年老体衰,无法照看在家的大儿子(长子是前妻在世时收养的),不得已,妻子只好带着小儿子回了我乡下老家照顾孩子和我的父母。
我也逐渐步入了正轨,不接大生意,工程款不到位的不做,能自己做的,很少请人帮工。慢慢的,终于还清了欠债。
回想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漂泊挣扎于城市的边缘,如今依然两手空空,事业上,不可否认是一种失败。唯一可以称道的,只是对做过的事,都能安心坦荡的面对而已。
有一年,圈子里一个发迹的包工头心血来潮,请吃年夜饭,我有幸参加,席间,我曾借着酒兴说,混了这么多年,我可以自傲的是,从来没抢过别人的客户,坏过别人的生意,一次也没有过。当时,所有的人都尴尬沉默,好一会,一个包工头说,这也就是你一直没发达的原因。
我想他说的在理。正如已经成了我挚友的那个旅行社老板说我的,你不够心狠手辣,这辈子怕是发不了了。或许,这也就是我成不了大器的根本所在吧。
身处异地,一有空都会上网,看看视频里美丽贤惠的妻子,一对聪明可爱的儿子,幸福的感觉常常会充溢我的整个身心。是的,正如父亲所言,命运并没有亏待我,且给了我足够多的眷顾,人生若此,知足了。只是每每看着视频里笑颜如花的妻子,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内疚,终于有一次,我在聊天框里给妻子打出了这样一行字:还记得吗?结婚时,我曾经许下诺言,要让你过上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我想告诉你,这个承诺今生怕是无法兑现了。对不起!妻子笑了笑,很快回道:当初选择你,我就没指望会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心安理得。你已经做到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那一刻,我黯然泪下。
我常想,我们根本不需要奢望命运的公平,因为有时就算我们付出足够的忍耐和坚持,也未必就能挺得住,扛得下。关键是,面对坎坷和不幸的命运,我们所持有的风度。当然,这种风度不是消极的屈从,而是无法左右后的淡定与从容。毕竟,每个人走的路都不一样,有长有短,有坎坷有平坦。这条路的尽头如何,难以预料,很多时候,我们自己无法把握。重要的是,走得踏实,走得心安。到最后,到我们年老的时候,无论在低谷,山腰,还是顶峰,都能面对后辈,有勇气坦然正视,坦呈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这就够了。
如今,我一如既往的漂泊在城市的边缘,理想中的安逸生活依然遥不可及。有的,只是那种平淡的满足,至少,为了妻儿和年迈的双亲,现在委实还轻松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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