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飞花】白槐花 红玫瑰

野芒

　　一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我的故事。更确切地说，是我们三个人的故事：我，卫东，还有兰子。

　　这看起来更像是个没有故事的故事，但它有白槐花，也有红玫瑰。

　　我们的村子北面有一条狭长的国道，它往前延伸不用很久，就是一块广阔的冲积平原和一些陌生的城市。但村子却被一座很大很大的山挡在了后面，山上是赭红色的瓦砾土，种什么都不生长，唯独那些刺槐树可以漫山遍野。

　　白槐花盛开的季节，放了学，来不及回家放下书包，我们三个就蹭蹭爬上山梁，找到那块被我们攀出了光亮来的大圆石，一溜坐上去。从山顶到山腰再到谷底，是一大片大片的槐林，白皑皑的一片，像厚厚的云朵，或者压枝的莹莹溯雪。我们一把一把往嘴里塞着带着甜味的白槐花，大口大口嚼着，看着山风摇动着树涛，嗅吸着略带点涩涩的花香，聆听着耳边阵阵的蜂鸣。天地间的一切，彷佛都只属于三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

　　我摘下一只白槐花，凑到鼻翼处，使劲闻了闻，说：这白槐花真香，我喜欢它！

　　我不喜欢槐花！兰子扭过头去说。她黑黝黝的发梢几乎扫到我的脸。

　　那你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玫瑰花，红玫瑰！兰子眼睛望着远处，山的那面。

　　玫瑰花？是什么样子，一定比槐花大吧？

　　我没见过，但我喜欢。兰子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继而一咧嘴笑了，露出她洁白的小虎牙。

　　这时候，卫东一手扶着我的肩头，一手撑着屁股下的圆石，“嚯”地从我们中间站立起来。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倒背起双手，仰起他长长的脖子，向前面空旷处扯着嗓子喊：槐花开了，有败的时候；槐叶枯了，有再绿的时候：槐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我和兰子也颤抖着站立起来，学着他的样子，跟着一起喊。然后，三个人互相望望，发出一大阵莫名其妙的傻笑。我们的喊叫声，笑闹声，被山风吹进了谷里，吹进了山脚下乔四婆的院子，吹进了村子……

　　乔四婆是个老寡妇，长得白白胖胖的，人懒嘴勤，靠给人看相算命，给受了惊吓的孩子“收魂”过日子。我们下了山，就走进她的院子，那里有一样吸引着我们的东西。有一年，一个养蜂人的蜂王，迷了路，被她引到自己羊棚里筑了巢。

　　每次经过她门前，她都主动召唤我们进去，哄着我们给她干这干那。末了，她会用她瘦瘪的手指戳一块蜂蜜，抹到我们嘴里，作为奖励。我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那个蜜罐子，像三个熊二。她却决然的放回屋里的立柜内，还特意上了锁。那时候，卫东长得已经有些魁梧，特别是他的眉毛又长又黑，很像电影里的董存瑞，特别招人喜欢。乔四婆就说他是有福之人，曰“两眉到头吃喝不愁”。听了这话，卫东像被打了强力剂，跑前跑后的干活，干到头上腾腾冒汗。

　　兰子也凑到乔四婆跟前去，说自己也要相看。乔四婆没有像往常她给别人看相一样，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只是抚了抚着兰子的头，说道：这么俊俏的脸蛋，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就行了，不然可就白白浪费喽！

　　兰子听闻，立刻羞红了脸颊，把头一甩，跑开了。

　　说心里话，我不信她看相的那一套。那阵子，我们正在学鲁迅踢鬼那一课，所以更不会相信什么鬼怪神仙。况且，她也似乎并不怎么待见我。也许，因为我爸爸是赤脚医生，挡了她许多香客和财路，也许是我表示出来的冷淡。

　　二
　　我们的日子并不是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一切变化都发生在十六岁那一年。

　　不知道从那一天起，身体里旺盛荷尔蒙开始作祟，我们三个小玩伴之间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兰子开始躲着我们，走在路上，她刻意和我们保持着距离，看我们的眼神也有些躲闪，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在乎。

　　我和卫东走在前面，貌似和以前一样嘻嘻闹闹，心里却都有一个兰子。人走在前面，身后却拖着两个长长的影子，一直伸长到后面漫不经心的她。

　　我们谁都不知道兰子的内心里，她的天平会倾向于那一边。直到一件事情发生。

　　那一年的夏天，按照上边的政策，爸爸退休可以有一个子女接替他到公社医院里上班。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于是爸爸做了决定要让我来接班。我因此也提前辍了学。

　　一切手续都提交上去了，我怀着一些忐忑在家里等上面的政审消息。

　　有一天晚饭后，兰子忽然来找我。那一晚月亮特别圆，它透过窗玻璃投进来，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我们两个。她和我说了很多学校里的事。临了她忽然问我：大江哥，听说你要去公社医院上班了，你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我和东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一听就有些急眼，连连说：不，不会！

　　怎么不会，人是会变的。她抬起头，眼睛盯着外面蓝莹莹的夜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兰子，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和你一直在一起。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我心里憋了那么久的这句话。

　　真的吗？她回头望着我，眼睛里分明有一种光芒在闪。

　　我一把拉过她的手，连连说，真的，真的，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她抽离了手，羞涩的跑开了，像那次在乔四婆家里一样。

　　我望着她的背影，似乎看出了什么。

　　从那一晚开始，在我等待上班的日子里，我们开始频频约会。这一切终于被娘看出端倪。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你是不是和兰子好了？

　　我只能坦白，低头“嗯”了一声。

　　听娘的，你们不合适，兰子这孩子心思重。你呀，没心计，一根筋。

　　娘！你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看我要成了公家人看不起人家了。我很有些不解和不忿地争辩道。

　　孩子，你会懂的，你还小，娘比你懂得看人。

　　谁也不会想到，娘一语成谶。这之后不久，上面的政审意见就来了，因为我不够年龄，托人找户籍警改大了两岁，被人写信举报，接班的事被上面否决了。最后只能换了姐姐去。

　　我不知道谁写了这封信，尽管有几个人可能会去这么做，但我不想这件事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画上等号，因为那样我和他们之间就会画上一道鸿沟。包括卫东。

　　一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更不可肯去继续上学。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这时候，我很想见到兰子，听她安慰我，鼓励我，劝我回到学校去，和她一起继续读书。

　　只是，始终我没有等到她。

　　等我鼓足勇气回到学校里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她，但她却忽然变得很冷淡，和别人一样躲着我，刻意回避和我单独在一起，也躲避着和我眼神的交流。但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我决定做点什么，努力延续或者挽回我们的关系。

　　我从山上折了几条槐花枝丫，小心翼翼的刮掉那些刺，做了一个槐花花环，又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她。

　　但到她家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在家，她娘说她一早就出去了。

　　我不死心，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又去了。可是她还没回来，她娘也不知道她究竟去做什么了。

　　等我讪讪走出她家院子，恰好看见她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从远处过来，那个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绿色军装，在阳光低下特别的耀眼。这正是卫东，上个月他去公社报名参军，通过了体检，正在参加县人武部的集训。

　　兰子一只手攥着他的绿军装，一只手里攥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

　　那束玫瑰像一块烧红的炭火一下子灼伤了我，没等他们走近，我就悄悄的离开了，留下的是那束已经打了焉儿的花环。

　　我知道他们好上了，现在东子的前途比我好。

　　三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最终走到一起。但后来的事情让我觉得始料未及。

　　一个周末的下午，卫东突然来找我。那时候，我已经考去了县里的中学。他约我一起出去。我们来到山上，又坐到那座大圆石上。他一直不说话，一会望望幽暗的谷底，一会看看湛蓝的夜空，然后是一口一口的轻叹。

　　大江，你相信我吗，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沉默了很久他说，眼睛依旧盯着前面。

　　我，我相信，东子，我们一直是朋友。也包括兰子。

　　兰子……包括吗？可她要走了，要嫁给城里人了。

　　卫东的话，让我很是惊讶，也一下子明白了他怎么会忽然来找我。

　　原来，兰子的一个远房亲戚，给她物色了一个城里人。那个人是个工人，但有点跛脚。

　　那一晚我们坐了很久，但彼此都没怎么说话。也许，在我们心里除了对兰子的不理解和不舍，还有对兰子的祝福。只是，我们都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把它说出来。

　　此后的几年，我如愿以偿考入一所医科大学，并顺利完成学业回县医院做了一名大夫。卫东也复员回家，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饭馆。

　　原本以为我们三个人的命运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一个意外来信，又让我们同时面临一场新的选择。

　　我收到了兰子写给我的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她说她和那个瘸子过够了，她想离婚，只要我肯接纳，她立马可以离婚。

　　我正反复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卫东给我打了电话来，他约我去他的酒馆。

　　他的这个酒馆生意还不错。我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在推杯换盏。他在角落里留了一个位子。

　　他给我满满倒了一杯白酒。自己也满了。

　　他端起酒杯，忽然说道：兰子，给我来信了，她过的很不好。然后一口把一整杯酒都喝光了。

　　我明显感觉得到他眼睛里充满着的某些东西，就像在乔四婆院子里，他听到乔四婆的那些话一样。

　　嗯。我故意轻慢地应道，也拿起杯子狠狠地干了。

　　他很诧异，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寻找一些什么。但我没有说什么。

　　后来，我们聊了些什么话，我不记得了，因为我喝多了。但是，临走的时候，我没有忘记把兰子写给我的那封信落在他家酒桌上……

　　四
　　爸爸走了，娘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也开始变得爱唠叨，一件事总是重复说好几遍，而且总是些陈年旧事。

　　她特别爱说大贱年（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大饥荒）那些事，念叨吃不饱穿不暖的那些日子，说那时候的一些人和一些事。那些，对我来说似乎已经很遥远，所以，我只是在一边随声迎合，并不怎么在意。

　　吃罢晚饭，我和媳妇陷在沙发里看着电视节目，老人家坐在一旁又开始不停的絮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们。

　　她说：你大姐是吃杏仁中毒死的，那一年，她都八岁了，孩子可俊了，也听话，谁见了都夸。那时候，啥都吃，见到啥吃啥。你爸不在家，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孩子闭上了眼……

　　大兰子，是吃槐花撑死的，家里人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肚子啊，撑的像……棉包那么大，肚皮薄的像一层纸，能看到里面的那些槐花。你四婶哭过去好几回，唉，造孽啊！

　　大兰子？

　　哎，兰子上面有个姐姐，她没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

　　……

　　

莹莹子期

哇，哇，野芒老师临屏写就的，这速度，绝对跟得上。

草舍煮字

兰子不喜欢白槐花，她姐姐因为饥饿，被槐花撑死了。她喜欢红玫瑰，虽然没有见过这种花，但她梦中的美好生活就像红玫瑰一样。
结尾，通过娘的絮叨，我们理解了兰子的行为，她梦想着通过嫁人来改变贫困的状况。然而她落空了，红玫瑰一样美好的生活只是飘飞在她的梦里。
太棒了！

随玉

看完了野芒的文，构思不错，就是觉得情节有点薄弱，似乎撑不起这么大的主题。不过已经相当不错。

林小白

这个速度，小白奋起直追。

瑞雪洪荒

白槐花，红玫瑰，两种花，寄托了兰子两种不同的心愿，可以说，一个是噩梦，一个是美梦，都刻骨铭心，引人慨叹！

欣赏野芒精彩小说，为您点赞！

野芒

随玉 发表于 2019-5-20 15:34
看完了野芒的文，构思不错，就是觉得情节有点薄弱，似乎撑不起这么大的主题。不过已经相当不错。

谢谢随玉，我想有些文友都看出了不足，但唯独你说了自己看到的问题。谢谢，这对我，对论坛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个人感觉，情节上不是不支撑，而是两个问题：1、细节不够，2、感染力不够，表达上的欠缺削弱了主题，显得单薄。
我还有一个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看法，就是我们很多时候过于重视文字本身，忽略了很多东西。有些人比如子期有过类似的反思，但之后的创作反而更倾向于文字了。

淡淡不如风

她却决然的放回屋里的立柜内，
     ——地
跑前跑后的干活，干到头上腾腾冒汗。
————地

太累了，先捉两条虫，待细读。

夏冰

在读的时候，一次次想一些问题。这个现象很少见。一般而言我读小说比较苛刻，论坛上也一样。像野芒这篇我读下来，感受到了某种属于小说的东西，这就难得。不过如他所说，尚需精进。其实写小说的人都明白，动笔写跟写得怎么样，是两码事。相对来说契合读者就很不错了。

重庆霜儿

我、兰子、卫东，三人的情感纠葛是贯穿全文的主线，而通过白槐化与红玫瑰这两个意象，使乡村的贫困与城市的繁华相形成对立，成功地塑造了一位不愿向命运屈服，机关算尽却误了大好姻缘的女子形象，诠释了梦与花的主题。通篇叙事不徐不疾，情节一波三转，到结尾才点明兰子不断攀高枝的原因，情节铺排上成熟老道，人物形象鲜活。很喜欢这样的风格。问好野芒老师！

徐得荣

厉害，厉害，我先学习学习。

千幻烟

占个位子，一会儿来细读，问候老师。

逐鹿江南

大家都在写同题，看有空我也凑个热闹。
支持！

欧阳梦儿

“槐叶枯了，有再绿的时候：槐花谢了”此处冒号用得不对。

欧阳梦儿

“”人走在前面，身后却拖着两个长长的影子，一直伸长到后面漫不经心的她。”这句精彩，青少年青春的悸动，生涩的情意，不着一字，却异常形像的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