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鴳雀 于 2019-4-16 14:43 编辑
玉玉上二年级时，她的同桌是小贩。 玉玉是从乡村小学转到这所中心小学。小贩年龄比同班同学都大，调皮，老师怕影响同学，让他独座。玉玉来了，只有小贩边上的位置空着。 小贩瞅着玉玉，这个小姑娘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红裙子。不禁好奇，问道，你从乡村来也穿得这么好看？玉玉说，上课呢。下了课，小贩追问道，老师说，你从乡下来，你会种地吗？玉玉摇头说，不会。那，小贩不死心，你会放牛吗？玉玉说，我家没有牛。小贩像发现新大陆，玉玉，你没戴红领巾耶，我们都有......你不是少先队员吗?玉玉小声说，老师说我年龄没到，不过下个年级我就能入队了。小贩继续喋喋不休，玉玉，你抓过鱼吗？玉玉，你被蜜蜂蜇过吗？疼不疼？玉玉...玉玉...上课铃响了，小贩坐好瞅着玉玉不响。第二节下课，小贩又来了，玉玉，你吃过油菜花吗？中间有点甜的...玉玉不耐烦了，说，小贩，你别跟着我，我要上厕所。
玉玉福建人，生在一个叫惠安的村庄。这一年，村里诞生了五个女娃娃，大家说，这是惠安的五朵金花。惠安的女娃娃，披红戴绿好赤脚。玉玉的屋前有条河，河中有渚。玉玉常常赤脚在河边走，所以不湿鞋。玉玉望着河中的小岛，记起父亲教她的，窈窕淑女在河之洲。玉玉神望那里，她以为那里是个世外桃源，她想去那里做个窈窕淑女。玉玉的父亲在村里当支书。他要为全村人翻身脱贫走光明大道而奔忙，没闲陪玉玉上县城中心小学读书，玉玉跟着妈妈。县城好热闹，有饭馆，有布庄，有书场，有茶叶铺，有羊肉面店，有数不清的小吃摊还有一家新华书店，还有气派供销社大楼。玉玉走进供销社，捏一捏的确良衬衫的料子，看两眼最新式样的热水瓶，摸一摸缝纫机台面，最后停在卖电视机的柜台前。七八台大大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组成一个矩阵，在放同一个节目，沙家浜。玉玉看到阿庆嫂胸前的围裙，黑白花点，她觉得像极了惠安女斗笠上的围边。玉玉入了迷。直到妈妈在大街上喊她的名字，她慌忙答应一声，赶紧溜回家吃晚饭。 期中考试到了。语文考了一半，玉玉突然站起来报告老师，小贩他...他偷看我，监考老师诧异道，小贩同学，你不好好考，怎么偷看同学的考卷？玉玉说，不是的，他看我面孔。大家哄笑起来。监考老师哭笑不得，说小贩你站起来，说说看，为什么要看人家面孔？ 考完了，同学围着小贩起哄，说小贩喜欢玉玉，小贩要讨玉玉做新娘子喽，啥时候发喜糖，啥时候拜天地，啥时候入洞房。小贩涨红脸，说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不要乱讲。玉玉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过年了，玉玉的爸爸搬回一台九吋“金星”。玉玉再也不用挤在供销社柜台前看“沙家浜”了。每天放了学，玉玉飞快地写完作业，打开只有两个频道的电视机。有时候她会慷慨叫上同学一起看动画片，条件是守规矩，排排坐，手放膝盖上。有次要放“黑三角”，小贩对玉玉说，我也去看看。玉玉难为情地说，不好，同学会说话的，说着站在那儿，手捏着前襟衣角摇着身低着头一副尴尬样，小贩看了，说，好了好了，不去。
玉玉的爸爸决定不当村长下海经商。常去苏州、上海出差谈生意。带回铁罐巧克力，亮闪闪的公主裙，彩色动物香橡皮和有十八个按键的铅笔盒。玉玉很神气。有一回，玉玉和同学上县城玩，路过一家冰激凌店，见到五颜六色的冰激凌新奇极了，记得村里的老街只有四分一根冰棒和八分一根雪糕。同学忍不住上前问，那个绿色什么味道，那个红色呢？售货员哼了一声，乡下人买不起少问。玉玉回家告诉了爸爸。下一个周末，爸爸带玉玉找到那家冰激凌店，指着五颜六色的冰激凌对售货员说各来一根。那天，玉玉手里捧着五个冰激凌，东吃一口西吃一口，把脸都吃花了。玉玉愈发神气了。
五年级期末考试，玉玉又考了全班第一。她领了一堆奖状，打算回去好好显摆一下。回到乡下老家，有个邻居慌里慌张跑来说，玉玉，你家出事了。玉玉赶紧回家，家里挤满了人，几个大姨大妈正在安慰哭得稀里哗啦的妈妈。妈妈带着哭腔对着玉玉说，你爸你爸...玉玉急着问，怎么啦怎么啦？妈妈喘着说，你爸...你爸被关起来了。玉玉忙问，怎么会怎么会？妈妈说，有人告你爸爸骗钱。当时玉玉不明白做生意资金链不能断，人家骗了爸爸的销售款，爸爸发不出货，下家就告爸爸骗子。玉玉想起以后没有了金闪闪的公主裙，没有了五颜六色的冰激凌也跟着稀里哗啦哭开了。奶奶叫来了玉玉小时候的闺蜜子期，子期陪玉玉吃饭，陪玉玉睡觉，玉玉想想要哭，子期陪着哭，玉玉有时发脾气，对着子期大叫大嚷，子期一声不响。子期比玉玉明白，日子不会一帆风顺的，总有坎坎坷坷。子期将自己的经验告诉玉玉，噩梦醒来是早晨，暴雨过后是晴天，发面蒸熟是馒头...后来后来，玉玉大了，联想到虚拟的论坛也是一波一波的不平静，一茬一茬的不省心。
要开学了子期来送她。玉玉拉着子期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坐上公交车，稻田飞速向后退，泪眼婆娑中，乡下景物模糊了。
到了学校，小贩跟在身后叫，玉玉，玉玉。玉玉转过身，傲然问，什么事？小贩说，没事。玉玉走了几步，小贩又叫，玉玉，玉玉。玉玉气汹汹地说，你瞎叫我的名字干嘛？小贩说，我妈不开心的时候，我爸也这样叫她名字，美君，美君，叫到她烦了，抓住我爸打一顿，心情就好了。玉玉说，神经病，你妈开不开心管我什么事？小贩低下头，像犯了错一样。玉玉不好意思，好了，小贩，你说说看，你妈妈为什么不开心？小贩说，因为我爸爸，我爸爸好久没回家了。有时候我妈妈吃饭吃到一半突然跑掉，或者半夜三更不睡觉，坐着发呆，我就知道，她又在怨我爸爸了。 你爸爸人呢？玉玉问。小贩答：我爸爸前些年跟厂里的阿大一起去日本打工，两个人扒集装箱去的，厉害吧。第一年春节，我爸爸没有回家，给妈妈汇了一笔钱，我妈妈很高兴，说还了债，还能买一个洗衣机。照这样下去，明年就能买电视机了。第二年我爸爸没汇钱来。第三年，阿大一个人回来，对妈妈说，老贩跟一个也去日本打工的江北女人混在一起。我妈妈气死了，天天哭，哭完就边打我边嚷，你这个讨债鬼。哦，你好可伶。玉玉同情地说。 我不可怜，我妈打我的时候，我就哇哇叫，还把口水涂在脸上冒充眼泪水，其实一点都不疼。我妈打完我就抱着我哭，说幸好有我这个小讨债，不然她就去跳闽江了。玉玉噗嗤一笑说，可是我又不是你妈妈，可以打你一顿出出气。 小贩想了想说，可以的。我妈妈打我屁股，你是女同学，打男同学屁股不大好，要不，你打我手心，不要打得太重哦。 玉玉扯过小贩的耳朵，咕噜一句，尽瞎说。玉玉听了小贩刚才一番话，心情豁然开朗，说好了，我现在好一点了，你可以走了吧。
一年后，小贩爸爸衣锦还乡，对小贩妈妈说，不要听阿大卵话三千。小贩爸爸说，我在外就是拼命挣钱，不顾一切。小贩爸爸要带小贩妈妈、小贩去大城市生活，学期结束就走。同学们都舍不得小贩，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很多留恋的话。考完试那天，玉玉在前面慢吞吞地走，小贩跟上去叫：玉玉，玉玉。玉玉转身说，干嘛，你又来烦我。小贩笑嘻嘻地说，以后我就不烦你啦。玉玉的语气温柔下来说，小贩，谢谢你哦。小贩莫名其妙，说谢我什么。玉玉说，你还记得吧，那天你让我打你一下，我扯了一下你的耳朵，我的心情真的好了很多。小贩说，不客气。你要是想扯，我还可以给你多扯几下。玉玉说，讨厌。小贩说，其实我该对你说声对不起的，那次大家笑话我，说我喜欢你，我就说他们乱讲。那不是真的。玉玉低下头说，我知道的。小贩说，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盯着你看了。玉玉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向老师检举你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小贩说，玉玉，以后你有了男朋友，特别是第一个男朋友，他一定会讲，哇你没谈过朋友呀，你那些男同学都是瞎的吗？你就跟他讲，有一个人没瞎，他很喜欢你的，是你不要他。玉玉说，好的，我知道了。小贩说，你的脸红了。玉玉说，反正你要走了，我就告诉你好了，其实我也是有一点点喜欢你的。后来你追文艺委员梦儿，看人家会跳舞，给人家买零食，我心里是不高兴的。小贩笑笑说，我太笨了，我以为你很讨厌我。我要是早点知道，我就不追梦儿了，光追你一个人，只给你一个人买零食。玉玉说，那也不一定能追到。小贩说，是的是的，你很难追的。
已是春暖花开，桃红柳绿的季节。再过二个月放暑假了，玉玉升中学，小贩随爸爸去大城市。正是下班时候，县城热闹起来，行人和自行车来来往往。玉玉看着街景和车水马龙的人流，想到老家门前的一条河，河中之渚，她觉得眼前的街道就像一条河，十字路口交通岗亭好比河中之渚，她和小贩是一叶小舟，他们会飘向哪里呢？正在想入非非，小贩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玉玉说，你问吧。为什么你总是头抬得高高的？小贩说，你知道吗，其实好几个男生喜欢你，他们说，玉玉读书好，人漂亮，大长腿，就是太骄傲，这种女孩子追了也白追。 玉玉笑了笑说，以前刚来县城的时候，我妈妈对我说，我们是乡下人进城，不要让人看不起，别人做一分好，我们要做到十分好。所以你们说我读书用功，其实我不想用功的，我只知道，作业做好了，考试考好了，妈就不会说我了。后来我爸爸被关起来，我跟妈妈天天在家里哭。一天我妈妈哭完走过来对我说，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一个人，宁可让人家觉得可恨，不要让人家觉得可怜。人家笑话你，骂你活该，都不要紧，说你可怜，那就真完蛋了。然后妈妈指对我，玉玉去洗脸，去梳头，去摸粉，背要挺起来，出门不许哭，要哭，回家哭。从那以后，我就不需要妈妈再督促了。我努力读书，考第一名，就是不想让人觉得，玉玉是个爸爸被关起来的孩子，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小贩说，你不可怜的。玉玉说，我哪里不可怜，讲来讲去，我爸爸还没放出来，不像你，你爸爸没有了，你爸爸出来了。小贩说，那倒也是。要不，我再让你扯一下耳朵，出出气。以后你不开心就再也没人让你扯耳朵了。玉玉做了个怪样，便狠狠地扯了一下小贩的耳朵，说，你好好记着疼不疼。小贩说，可惜我没有时间了，也没有福气再喜欢你。再过三年，你大概会忘了我，也有可能是五年，或者七年。我会一直记得你。 玉玉低头看看手上的电子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她抬起头看着小贩的眼睛说，小贩，再会了。 小贩说，好的，再会。他笑一笑，转身走向街角，像一条船消失在河流中。 ......
多少年后，他们在中财论坛隔屏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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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6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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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6 20:59
再次问候先生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