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尊水晶百合摔到了地上,晶莹的水晶粒子碎落了一地,是被她失手打落的。在黄丽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怪。只是,忽然隐隐觉得有一样东西同时被粉碎了。
一
九月,我们的工作又要忙起来了。想到这里,我总是一筹莫展。
科室里除了我都是女人,而且都有特殊情况。小孙的二胎儿子嗷嗷待哺,刘静挺着一个大肚子,孙姐呢,有个瘫在床上的丈夫要伺候,许姐是另一个局的局长夫人享受特殊照顾,只有一个陆洁可以靠的上,又在忙着考研。扶贫攻坚刻不容缓,我这里呢,又捉襟见肘。
她的出现,就象夏日的雨后,打开窗子倏然闯进来的一缕清风。
她叫秦蔓,参加事业单位考试招聘来的,被分配到我们科。报到第一天,她就打破了办公室沉闷的气氛,这种气氛本来是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了的。她像小兔子一样,欢快地蹦跳到每一个同事跟前,主动伸出她的小素手,向每一个人示好。轮到我的时候,她倒背起双手,身子前倾,嘟起小嘴萌萌地道:准尉同志,多多关照。我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她这是怎样一种称呼。或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男女关系有他们自己的认知?
当然,后来我晓得了。这出自前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准尉瓦斯科夫带着一帮女兵的故事。我不清楚,既然把我当成瓦斯科夫,那她自己是谁?丽达,肯定不是!加尔卡,有点像,丽萨或者索妮娅?细想想也不太靠谱。那一定是热妮娅,嗯,她长得的确很漂亮也很会打扮,而且热情奔放。
和主任报告打了好几次,终于盼来了,竟然还是一个女的。
就是怀着有总比没有好的心情,扶贫办政策研究室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小秦。而且很快,她成了我们这里最忙碌的人。她面前的各种材料一摞摞堆起来,几乎要把她的脸遮住。小丫头涉世未深,干的还蛮带劲。也许是年轻,不知疲倦,也许不懂拒绝,对大家推过来的各种材料,竟然来者不拒。我有时候,不得不出来给她打打圆场,借口让她陪我去乡下转转,让她暂时脱离一下苦海。
走在路上,小丫头忽然对我说:“瓦斯科夫同志,我发现一个问题。”
“以后别这么称呼。单位里或者叫职务,或者直接叫名字也行。”
她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我首先说的竟是这个。
看她有些尴尬,我急忙岔开话题:“你刚才说什么问题?”
“我感觉咱们科啊,有点人浮于事,还有……”她欲言又止,看看我。表情上看得出来,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继续说。”
“还有,你太老好人了!”
我笑了,看来这个小丫头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她的观察力不容小觑。
“你呢,第一任务是做好本职工作,第二呢,还是做好本职工作。至于其他的,也许待久了你就懂了,而且也会和我们一样。懂吗?”我盯着反光镜里的她,故作深沉的说道。
“我不会!如果那样,我就离开这里!”她那副认真的样子,没让我觉得可笑,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可爱。
我脚底下加了加油门,车沿着崎岖的山路继续往前冲去。
二
都说女人是水,小秦则更像一杯柠檬汁,给人一种沁人心脾的清新,似乎还有一种别样的酸爽。
她操的心显然超出了一个普通职工的范围。她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维系着科室里的和谐。不得不说她很乖巧,很懂得如何利用别人的心理来攻陷对方。很快就消除了其他人对于新人的冷漠和一点点排斥。她下载了很多育儿、养胎知识给小孙和刘静,主动和孙姐、许姐唠家常,她唯一不打搅的就是陆洁。她讨好我的方式就是在大家不知不觉的时候,给我倒一杯水,水里放一朵干菊。而且此后,他也没再叫我“准尉”。
大家寡淡的工作环境里添了乐趣,就象一堆灰烬里的余材重新烧燃起来,有了温度,有了激情,有了想法,也有了一些改变。推三阻四的事情变得少起来,友好且善意的眼神在彼此间传递,工作效率也提升了。
我承认我慢慢地开始喜欢小秦,这种喜欢不只是是对她责任心的认可,还有一种欣赏。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对她的这种好感会在某一天发生转向。在我完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它的内涵变得丰富,变得不可捉摸。我开始离不开那朵小干菊,离不开她的小调侃,她的左右逢源,她的一颦一笑。
“整天忙,加班,一个个小科长有那么忙嘛。”黄丽又开始抱怨。
“女人窝,是非多!你可要当心。我就不信,你能架得住小丫头往身上扑?现在的那些小年轻,哎吆吆可真敢穿,真敢做呐。”说不清她这神经质般的担心究竟源于对我的不信任还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她总是敏感,多疑,总是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当然,女人最不放心男人的恐怕就是女人了。而我最反感的也是她的处处惊心。
“要不我蹲在家里,你去上班挣工资,养活我们!”我没好气地回呛她。
“看你,养老婆还委屈了?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睡,你以为我多清闲阿。除了会摆弄那些材料你还会弄啥。”她永远不会败给我,也总能瞬间把我击垮,也许,这恰恰是我对婚姻感觉无望的原因。
在单位我总能找到自信,总会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特别是面对小秦的时候,她对我所投射过来的总是那种崇拜,那种恭敬,还有那种直视的火辣。不曾想,有时候,它竟会超出所有这些的范畴。
一切的发生不是必然,但似乎也不是偶然。
三
那是一次下乡返程途中,我们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本来启程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暗,加上暴雨和狂风,我们走岔了路,跑了很远才发现不对,赶紧折回头往回走,结果已经晚了,没能及时跑出那段两山之间的粘土路。车轱辘陷进泥沼里,进不得,退不得。我把油门轰到最大,也无济于事。
我想只能等等,看看雨会不会很快停了,在周围找一些东西放到车轮下面,或者可以爬出来。再不行就只能打电话求援了。
但是那天的雨一直下,到处是一片雨雾。这时候再打电话求援,我担心路上的安全性,所以只能待在车里等,希望雨能停下来。哪怕晚一些。
后座的小秦,开始似乎并不在意外面的雨,外面的风,外面的昏暗和偶尔的电闪雷鸣,还有瘆人的空旷。她打开了手机音乐,还不住地点着头,不断地说服我别跟车子较劲,耐心等会儿。
雨始终没停,风裹挟着雨点,啪啪敲在四周的玻璃上,像有千万只幽灵的手在拍打。在黑暗和雨雾里,这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小秦终于抵挡不住了。她颤巍巍地说:“科长,你能不能到后面来啊。”
“怎么了,小丫头,你天不怕地不怕的那股劲呢?”我故作镇静地调笑着她,把座椅往后调到最低,这样可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科长,你说杏花幸福吗?”
杏花是我们这次去的扶贫村里的一个女人,她爱着同村的一个后生大栓,两个人有过花前月下,有过海誓山盟。但后来,她没能拗过父亲,嫁给了为他们家失去一条腿的另一个男人。她们家是扶贫组的重点扶持对象。
“什么叫幸福?嫁给爱情就是幸福了?!不要总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九零后懂得幸福。”
“嘿,你反应这么激烈干嘛呀,科长。我又没说你和嫂子不幸福!”
“听说嫂子特别在乎你,刘洁才来那会儿,她常去单位照看你呢?嘻嘻。”
“跟我打什么哈哈!”
“以后不许在背后瞎打听,更不许和他们一样乱嚼舌头。你的第一任务是做好本职工作,第二任务就是像刘洁那样,争取深造的机会。”借着一道闪电的余光,我侧过脸向她望过去,见到的是她一本正经地盯着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伸出手指,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张开嘴做出咬我的样子。让我猝不及防的是她真的咬了我的手,轻轻的,像家里那只小泰迪啃噬我的手指一样,可爱而俏皮。
我慌乱地缩回手来。此刻,我不得不心旌摇曳。为了掩饰,我借口去后备箱取矿泉水,冒着雨雾下了车。
当我再次回来,前门我已经打不开了,我只能坐进了后排,但我尽量和她保持着一点距离。我递给她一杯水,我努力寻找话题,又回到杏花身上。
你从小在城市长大,根本不了解农民。我们眼里的一些愚昧,在他们心里就是善良和担当。况且,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生活里不只有选择,还有无奈。我强灌了一口水说。
一个人最大的贫困是内心寸草不生。秦蔓没有顺着我的话表达什么,她反而吐出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现在村里几乎没有什么男人了。除了了老的,少的,再就是像杏花老公那样身子不行的,就只有那个大栓了。你看他那个修理部有生意吗?那台收割机估计也就忙一秋的活。人家工作组给她好不容易找的赚钱门路,他还不去。小秦,你觉不觉得,他是放不下杏花?
嗯,科长,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很佩服这个男人。大学那会,我们班里很多同学也谈恋爱,也海誓山盟过,但一旦毕业,面对现实的种种,最终的结果基本都是劳燕各飞。
说的是你自己的吧。我终于找到了调笑她的机会,并可以借此打破我们之间这种说不出来的尴尬谈话氛围。
科长你真够坏的,瞎想什么啊,我感情经历还是一张白纸呢,好不好!
一张白纸,我看也该画上一笔了,你这个年纪可是谈恋爱最好的时候。应该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已经,已经偷偷划了一笔……它不浓重,但我很在意。
外面风停了,雨声显得似乎更大了,车顶像有人在敲着密集的鼓点……
那一晚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她头靠在我的肩头上睡着了。睡的很香甜,她的鼻翼发出轻微的娇息。我努力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一只手关了本就不怎么亮的内饰灯,一下子周围只有她的声音和我内心的局促。不知过了多久,我也睡着了。
四
可怕的是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雨夜的旷野里待了一晚会什么也没发生。而且他们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不求援。特别是黄丽。
他不让我睡觉,一整晚的让我复述那一天晚上的情形,包括每个细节,她都会问。我当然隐瞒了一些,但我的遮掩显然更增加了她的怀疑。她不停地跟我闹,让家里一刻都没有安宁。
好在,她没去找小秦。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单位里的人也因为这件事在风言风语。中国人的世界里从不缺两样东西,一个是好奇,一个是想象。当涉及男女的时候,他们更加能发挥到极致。
科室里在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没有人问我们那一夜是否回来,怎么度过。她们选择集体沉默和回避,但我知道,她们心里却一直停留在那个暗夜,湿润的夜。她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看小秦,她们开始拒绝小秦的殷切,开始重新放下手里本属于她们的工作,小秦的案头又开始堆起一打打的资料。
科室里开始恢复到和从前一样。不,比从前更加不堪。可怕的是小秦也无心改变这些。我不知道她自己内心承受了什么,只是看到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的飞蜓般的身影不再闪动,我的水杯里再也没有一枚干菊。
十月底我又到各个扶贫点转了一圈,这次是我一个人。杏花的丈夫死了,这个瘫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终于解脱了。我想,杏花也该解脱了。她的贫困都是因为这个男人,如今他走了,生活里经济上的羁绊也就一下子少了一大块。当然,还有,还有一直痴痴等着她的大栓,似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也该有一个结果了。但结果令我意外,杏花还是坚持自己儿子儿媳过。她说都是岁数不小的人了,何必呢?面对杏花的决绝,大栓也无奈,他最终也和村里人一样背井离乡打工去了。
小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愣,显然这很出乎他的意料,但她没有说什么。从这一天开始,她就一直闷闷不乐,好像突然有了什么心事。
不久后的一天,我接到了小秦的电话,她说她决定要走了,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我说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她说不必。我说要见她,她直接就挂了,而且关了机。
上午十点的时候,她还是发来了短信:怎么真的不送我吗?
我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她来了第二个短息:我给大家都买了一份礼物,估计下周能到,记得签收!Bye bye
大家都收到了她的礼物,并一齐感慨和怀念这个热情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她们暗暗投向我的目光,都是法官审判罪犯那样的犀利。
为了那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百合花可以堂而皇之的来到家里,我颇费了番周章。
埋头吃着早饭的时候,我佯装着不经意地说:那次的征文所谓精美奖品,竟然只是一束水晶花。
嗯?她抬头瞅瞅我,继而如我所料地发问:在哪儿呢?什么花?
百合吧,我丢在办公室了。
放哪儿干嘛?!要留给你哪个相好吗?!
看看,又来了,给你带回来就是了。瞎说什么!
我知道不引起她敏感的唯一办法就是欲擒故纵。
就这样,它终于摆上了我的案头。在柔和的灯光下,它泛着莹莹的蓝光,像一缕缕花香弥漫开来。闲暇的时候,我都会默默盯着它。只是没想到,有时候,这也会招来黄丽的一些微词。她或许不懂,它祈祷着我和她百年合好,它也象征着一份纯洁情愫的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