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9-7-22 17:41 编辑
女贞树(外一篇)
窗子打开时,风就进来了。
风跟着我岀大院门口,簇拥我来到两边站立女贞树的街道上。每天早上,我背着小包走过这条宽宽巷子,去一个小站乘车。我总要穿过巷子路面到左侧去,那样,就可以走在一溜树的树荫下。
阳光刚出来,四周空寂,树斜斜的影子躺在地上。这时候的静,最容易把空气中的气息送入到鼻息中。我嗅到女贞树的香,起初是隐约的,很快就浓烈起来。我忍不住去看个头不太高的树,其实,稍一驻足,枝叶就能碰到手和脸了。
女贞树的树枝蓬蓬勃勃,小叶子黛青色,细碎花骨朵一串串,泛着初成旳淡黄色,深色的青和淡色的黄,将整个树冠装扮得像女人头顶的发饰。而整棵树像骨架紧凑的小巧女人,密实、丰饶。
忽然记起走过这里三个春夏了。时间都做了什么呢?我的疑问仿佛无从揭晓。天晴日好,清香尤为浓烈,香气的表达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我总忍不住要说出:怎么这么香呀。
之前某天,和单位同事,一起走过,她忽然说:这是女贞树!我闻过的最香的一种。女贞树这个名字,一经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就恍然觉得它一下子就诞生了。那份惊诧,在内心持续了好一会。而女贞树一直以来,像谜一样存在于身体的角落里。这个名字由来已久,我一时找不到那源头了。只要有人说起这名字,我总要莫名心动。时间久了,我便对这个名字有了“神”一样存在的感觉。
我甚至想,给女贞树起了名字的人,或许心里有一个梦女人。
当名字和树被我确认重合,心中便有了皈依和认同,它就是拟想中的女贞树,结出种子就叫女贞子。小巧的东西自有它的灵性,一见到就觉得它这么长着,哪儿都好,妙不可言。我便猜想,每一种物象里,都藏匿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灵魂。它为什么长这样而不是那样?这就是大自然的奥妙了。
那些年,和女贞树擦肩而过,不以为意。或者它不张扬,不以异形惹人观注。而一旦认得了它,便觉得它的稳妥,结实和馥郁之香,均是感召,索引,天造地设的一种存在了。
从那边过来的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微软、清凉、爽身、透心,而它不让你看见、摸着,那么幽邃而神秘。在小叶子的衬托下,女贞子的色彩区别于叶子色彩的浓重,而在女贞子成熟后,色彩就又超越了叶子的浓重。作为果实的女贞子,才是这棵树的核心。风从虚实相间中的时空中过来,送来着实而锐利的香气,浓郁又清烈,含了一种暗火般的热情。
女贞树把它的气息交给了风,风把它送给了我这个路人。这算不算一种特别的遇见呢?没人来解答这个。唯有我在自然之间所感受到的思悟与欢喜,是真切的。
——事实上,我还了解到,女贞树在自己的环境中,充满了对污染的抵抗力;它还耐得住寒冷;它像人那样喜欢温暖湿润;它对脚下土地不太苛求;它还忍受得了烟尘和灰尘……它以这样一种品质,足够作为一个人内心的偶像了。
世间的事,就在那儿,你发现了,并用心照见,它就能给出你想要的。那些应该遇见的事物,一经在际遇里生成,就永远被描画成,天地如初,蓬勃繁盛的模样了。
一片土地
我的力量不够了,手就松了那铁杆。
那会儿阳光忽地暗下来,地上到处是飞跑的落叶。风吹着像要撕裂它们。离家不远的那块地方,凌乱得,像来自一场自然世界的战争。
我慢腾腾离开小公园,脸上掠过树枝的暗影,仿佛有沉重的东西从心里压下来。我摸了一把脸,手上还湿乎乎的。
一无所想地走到那条小路上。想我从单杠上下来,为失去逃离这个城市的机会而悲伤的情绪平息了。在两条平行铁杆上消耗完体内力量,坐到地面喘息了好一会。“如果我坐上了车,这一刻应该在千里之外了。”
我以为踞离永远就是踞离,在这和在那,永远是两重天地。你不可能把一片树叶变成另一片树叶。我有点敌视我所不能抵达的那个空间了。那是我不能改变的。就像有些背叛我的事情,我不能原谅,只能将它们慢慢遗忘。我悲伤,我不能到达那个想到的地方。
年轻时,常觉得一件事毁灭,所有事都毁灭了。比如,我新买的的一双鞋子,拍蚂蚱时,扔到河水里沉下去了;我花费几天劳动从母亲那儿得来一元零五分钱,买到的那本课外阅读书,被母亲丢掉水盒里……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如此沉迷于一件事,在一叶障目里,体会着一种忠贞。
他们说我,一个固执的人。年轻时,我看上一份工作所有人都反对,但我坚持做了两年,后来就突然失业了。他们说,当初给你指明方向,找到所有人都想要的那份工作你不去,事实证明你是错了吧。我不想听这套说词,我选择的路走不到头,并不是我的错误。
一段时间空呆在家里,恐慌感日益严重,我怕会崩溃掉。我就出去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尝试走自己的路,我终于重新得到丢掉的工作。那个冬天,我到这地方,在单杠上释放体内压抑的情绪,一直把自己累成一根面条。我感觉到冬青树的绿,鲜明而具有抗寒冷性。我做了一次深长呼吸。身体被水花样泛滥的东西填充了,如浴清凉水域。
沿一条路往城外田野走,我体会在这样一个时刻遇见自已,是和另一个我的重逢。我们说了很多话,以为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他遇到了一些机遇,要好好珍惜。风从我身上吹过,古老而神秘,它不属于任何物和人,它能听懂我所有说过的和要说的话。
好多年之后,我大可做到对某些事,有选择地遗忘了。我从城市去往别人的乡村。我纵然知道土地的古老,但却不知以何种标识来说明它们。那个炎热的午后,一群人站在一撮撮麦苗田边,那个男人指着一些陶瓷的碎片,说它们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而那些陶瓷片,暗淡、散碎,粘着褐色的泥土,无声而荒芜,光伏在那儿,仿佛一种久远的陪衬。
在这个古老村子出生旳男子,高大的身躯立在我身边,他眼睛看着南面一处老墙合围旳地方,说:这地方瓷窑旧址。但那儿看不出什么端倪,除了那些无法消弭的瓷片,一切都不存在了。
站住的我,像一个幸运的符号,可以在这一时刻,有了特定的遇见。在我眼里,土地上的植物,每一种颜色都是单纯的,像一张孩子的脸,它们和土地有亲密的依存关系。
我忽然觉得,许多东西,从内心放下了。我与时间里的事物,不分别、不对立,没有任何冲突。它们永远站在我这边,倾听、感应。沉默的事物,只响应我的感受,不表态,不发言,我们是这个世上唯一的关系。一片土地以和它关联的物色彩和声响,接纳我的全部。
我们是这个天地家族的成员,以胜过血肉相联的方式,达成完全一体的融合,而又在共同意愿里,轻然分开。我们需要以合适的距离,以彼此为参照物,看到更远的地方。那儿有盛大旳开放,也有默无声无息旳死亡。
我是看到田野的风,借助了时间,春天,和油菜花;借助了天幕,和它发出的声响;借助了一条小路两边的树木,一起到来,融入了我内心的空间。
回想着从少年到青年,那些不属于我的自然风物,现在变得亲近,每一次遇见,都仿佛上帝的巧妙安排;年轻时以为分别的残忍,现在看来,都是自有归处。我站在那片土地上,感受着天籁之音和完美之相的融为天然之姿,让我凝神注目。
空彻而令人心碎的东西,属于过去了。站在风物之间的一些影子,我不断地知晓并确认,它们属于记忆。它们生于那个瞬间,死于永恒。
还有另一块土地,那没有足迹到达的地方,在我心中。我要到那儿,去遇见自己,听风穿透时间和那些植物,一切如我内心一样静谧,它们能听懂脚下的土地——所有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
. 2019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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