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少孤冷的岁月里,我喜欢牵牛花。她像我:安静、沉默,在竹篱笆上,一朵一朵清清冷冷地开,不扰不争。不夺不媚。走过青涩,喜欢上向日葵,开朗、明媚、永远让自己在阳光下沐浴。
每年的四五月间,小区别墅的日本樱花开得烂漫,高高大大的两株,粉红的花朵层层簇簇挂满枝丫,每每清晨从树下经过,都忍不住小立片刻,偶以手机摄下开得极妍丽的数朵,藏于相册。
五月之后的是六月、七月,向日葵要开了。谁也不会知道,樱花树下仰头拿着相机的随手拍摄的我,心里想着的,是向日葵。
有一栋别墅内住着老俩口,六十多岁,女主人听口音是南方人,瘦瘦小小。每年都会在院前种下好多株向日葵,还应景地在向日葵边洒下牵牛花的种子,为了让牵牛花很好的生长,老太太会寻来小竹竿,让牵牛花缠绕攀附。粉粉紫紫的花朵,与向日葵金色的花盘,日日想看两不厌。
有时候路过会遇见老太太在院前伺弄,叫声阿姨,打个招呼,顺便多看几眼向日葵和牵牛花。我从来没有问过老阿姨是哪里人,她也能听出我的南方口音,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是哪里人,异地他乡的萍水相逢,心里欢喜就好了,何必刨根问底?
因为老阿姨的不问,好像就成了心照不宣的知己。曾因此画过向日葵,特意去书画市场买了橙黄的广告色。广告色要比国画颜料的藤黄有亮度,明亮的黄,才是属于向日葵的色。
幼年的乡下向日葵也多,爱美的乡人们,总会在玉米地边种下成排的向日葵,有的只种不采,娃娃们却等不及玉米成熟,也等不及向日葵饱满,在放牛、砍柴的空档,几个调皮蛋子,捡了枯枝,用偷来的火机点了,将带小缨缨的嫩玉米掰下来,烧着吃,玉米要等一会儿才能熟呢,向日葵已结籽,虽不甚饱满,也没有炒熟后的清香,却另一种水润润的甜。
那时候的我和我们,从没想过要离开山寨,离开村庄,我们一定也会和父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绿水青山里的村庄,青丝白发。
童年的我,有许多悲伤,这些悲伤,即便如今,也无法云淡风轻。我成了那群小伙伴中最先离开村庄的人。
姑姑来领我的。
离开的那个冬日清晨,父亲拎着两袋子腊肉走在前面,姑姑走在中间,我磨磨蹭蹭跟在最后。夜里刚下过雨,田埂太窄又太滑,一不小心,一只脚滑进冬日的水田里,幸好没有水,只是沾了满鞋的泥,鞋是姑姑回家时在城里特意给我新买的。眼泪忽然就晃落了,落在沾满泥巴的鞋上,眼泪太小,没有声音,父亲和姑姑都不曾看见。母亲大病初愈,父亲没有能力养活我们姐弟三人。弟弟尚在玩泥巴,妹妹还在襁褓中,只有我,没有路可以选。
姑姑条件好,顾念娘家,也疼侄儿侄女,不会苛待我,父母亲都放心。没有问我愿不愿意。我也没说愿不愿意。
看《红楼梦》,黛玉的母亲去世后,本也不愿意去外祖母家,但拗不过父亲,终于“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和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水路陆路地千里迢迢进了贾府,曹雪芹并没有写一路上黛玉有没有伤心哭泣,影视剧有。87版陈晓旭饰演的黛玉在船上的那滴眼泪,一如我落在田埂上的那几滴,飘忽又茫然,悲伤又无助。黛玉的眼泪,读一回落一回,落了千年,还会一直落。因为那滴眼泪,我原谅了黛玉身上尖利的刺,那不过是她的保护色而已。而我,也依然记得,那个早晨的田埂、沾满泥巴的鞋和落在鞋上的那滴眼泪,无法忘却,不能逝灭。
林黛玉初入贾府,不过十岁,初晓人事,初懂人情,敏感又脆弱:“话说林黛玉弃舟登岸上了荣国府的轿子,心里惴惴不安,常听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而且自家父母多与二舅舅亲近,袭爵的到底是大舅舅,如今大舅舅家的姐姐已经蒙圣上恩宠封为乡君,风头正盛,自己重孝进门,若是冲撞了,怕是让大舅母并姐姐不高兴。纱窗外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却让黛玉心中愈发紧张,恨不能走得再慢些。然而黛玉终究是由荣国府西角门进了贾家,进了贾母正房。”黛玉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惹人不快,招人嫌弃。就算有贾母疼爱又怎样?就算贾母将黛玉一应的吃穿用度等同嫡孙宝玉又怎样?就算王熙凤为讨贾母开心说黛玉是嫡亲的孙女又怎样?终归是寄人篱下,附人衣食。
在姑姑家的日子,不能说是快乐,也不能说不快乐,只是话少。住校,周六周日也不愿回去,宁愿呆在寝室里。城市偌大,方向感差,不敢乱走,无处可去。除非姑姑来接我。姑姑待我无可挑剔,从无一句重话,周末如若接我回家,定会做满桌好吃的,说我瘦得像竹竿,正长身体呢,要好好补。我会乖巧又懂事地吃,吃完勤快地收拾饭桌,洗碗,拖地。偶尔身体不舒服,也不会让姑姑看出来,能挺过去就不会看医生买药。病中的黛玉,需要燕窝却不开口。
曹雪芹的黛玉本就是为报恩而生,注定与宝玉续一段木石前盟,宝玉的“这个妹妹我见过”是黛玉在贾府快乐的理由。贾母再疼她,黛玉也不可能与贾母说心里话,也不能在贾母面前耍小性儿使脾气。黛玉也只是一个孩子啊。在黛玉晦暗的心园,宝玉是她暗夜里的星辰,阳光下的向日葵。
骏森说,他一直记得我写过的丝瓜。殊不知,那不是丝瓜,是属于我的一株向日葵的前世今生。
我记得多年前那个七月的清晨,我们并肩立在向日葵边,他侧脸在我耳边说他喜欢向日葵,问我喜欢吗?多年以后的无数个七月,我依然记得他看我时的笑容,记得他眉眼中的温柔似海。
曹雪芹从来也没有打算为宝黛安排一场圆满,不然,怎会有了木石前盟,偏又添一段金玉良缘?
而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注定,虽无恩需报,也不过是一场木石前盟。
种下向日葵的阿姨在向日葵成熟的季节,总会给我留两盘刚刚摘下的葵花头,我也不炒,就那么一粒一粒地掰着吃。有一股甜丝丝的青涩味道,自唇齿穿过,在舌尖徘徊,刺激着味蕾岁月重生。
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奇花异草无数,不知道有没有向日葵,曹雪芹一笔也没有提到过。大概是没有的。黛玉也无缘相见罢。
宝玉,终究是个多情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