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咱回家

荠荠菜

　   第一次看到海，第一次看到海上的月亮,竟是这样瘦瘦弱弱的样子，那种惨淡的白，像劣质的玻璃，更像一片即将化尽的冰！而雪花，也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疏落、细碎，像误入了别人领地的外乡人!又或者它本就是东北土生土长的种子，到了这渤海，就成了欠收的庄稼？
　　
　　虽然是第一次乘船，可是这船里却没有什么让我觉得很特别的，只是船舱里的一幅油画，从上船就一直粘着我的脚步。那画面上线条很简单，远景是一片蓝天，飞翔的蒲公英，而主画面就是一只粗犷的大手，紧紧地拉着一只稚嫩的小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幅画，只是觉得面对着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不远处的海面上，另一艘船上的灯火起起伏伏，看来海上的风浪还是挺大的，可我在自己乘坐的这艘船上，却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是不是很多事情，当我们置身其中的时候，都会不经意的麻木？
　　
　　不知道船什么时候能靠岸，也不知道码头离父亲干活的地方有多远？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很多了，就是因为好了很多了，他才肯打电话告诉我。想到他，我深深叹了口气，我有三年没见到他了。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会说：“我在这一切都挺好的，放心吧！没事别总打电话，长途电话费挺贵的。”然后就毅然决然的挂断电话。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允许我说。于是，我也就相信他一切都挺好的！其实，这三年里我也没给他打过多少电话。我和他一直都没有话说的，打我记事起，他就是这样一个语言极其节约的人，我也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节约。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都没有表扬过我。只有我上六年级的时候，他有一次对四叔说：“英子这孩子学习挺努力，不用操心，将来咱家就指望她成大气候了！”四叔把这句话告诉我时，我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在他面前也“耀武扬威”了一阵子，可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对我的态度和原来没有两样。而且，因为自己终于也没能如他盼望的那样成什么气候，这让我在他面前的优越感比院墙下那些秋天的虫鸣消失得更彻底！于是我和他之间的对话越发的形成了固有的模式：他怎样说，我便怎样信；他怎么说，我便怎样做，如此而已。只有这次，我没听他的，他不让我来，我却执意来了。因为他的工友在电话里说，他前些天在门口晕倒了，他的心脏已经很不好了，可他还是要坚持干到年底才肯回家。风踅着雪花飘进船舱，我打了个寒战。夜仿佛被海吞噬了，而我，仿佛被夜吞噬了！
　　
　　船驶进码头已经是午夜了，他和工友一起来接我。说是工友，其实也是我们村子里出去的，论起来，和我们家还有点偏亲， 我得叫他三舅。他这次来，就是投奔我的这个三舅来的。午夜的月亮更苍白了，仿佛真的病了。雪花踉踉跄跄的，根本就没有力量跟到陆地上来。他接过我手中的包，问我饿不饿，我说在船上吃过了，他便不再说话。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更瘦了。三舅冲我扬了扬手中一个装得鼓鼓的大方便袋：“你看你爸，就怕你饿，买了一袋子方便面，从十点他就站在这里等，我说这船得十二点到，你又不是没坐过，差不了的，可他就是不听，非站这挨冻不可，咱们赶紧打车回去吧，快冻死了！”
　　
　　坐在出租车上，一会往左颠，一会往右颠，一会又被颠了起来。左拐右拐的，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停在了一个板木大门前。进了大门，他把我领到事先打好招呼的老板娘门前，让我和老板娘一起住，然后就回他们的工房里去了。老板娘的床又暖又软，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坐了半天半宿的船，我是真累了，一觉睡到天大亮。
　　
　　他们的工房和老板娘的房子在同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就是他们的露天加工厂，摆满了他们用新木头或者旧木头钉好的集装箱。他们的工房又矮又小。门破破烂烂的，使劲关也还是有一条很宽的缝子，风顺着缝子不客气地往里钻。屋里就只有一铺炕。在对着门的炕墙上挖了一个洞，把柴直接放在洞里就能烧炕了。而用来做饭的，也只有一个锈得看不出来原来颜色的电饭锅。电饭锅放在炕沿和凳子支起来的两块木板上，那上面既是碗柜，又是桌子。几只脏兮兮的碗趴在电饭锅边，一钵咸菜已经沤得发黑；一碟子小咸鱼，没有一点油星，就那么灰涂涂躺在那，有的直挺挺的，有的弯成了弓，有的侧卧着，有的没有了脑袋，有的只剩下了脑袋，而更多的都成了碎屑，吊不起看客的半点胃口！和他同住的另两个工友一个月前就走了，现在只有他和三舅住在这里。听见我进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蹲在那烧火。三舅说：“你爸刚过了四点就起来烧火了，他怕你过来的时候冷。”我笑了笑，下意识地搓了搓冰凉的手，这屋里是真冷！
　　
　　随便吃了点东西，我就陪他去附近的诊所打针。诊所距他住的地方大概300到400米的样子。诊所不大，仅一张病床，床边有一个火炉，火炉旁放着两把椅子。一进门，一位秃顶的老医生就迎了出来：“今天好些了吧？”医生问道。意外的是他竟没有回答医生的问话，而是回头看了看我，冲着医生说道：“这是我闺女，来接我回家的。”“这是你闺女啊？”医生反问了一句。上下打量着我。“是呀，是我闺女！”他的语气里不仅透着几分欣喜，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医生也肯定听出了这一点，把我看得更仔细了。我在医生的目光里竟有点心虚，自问我从相貌到衣着到社会地位，着实没有一点是能拿得出手让他在人前骄傲的，所以，我觉得他的骄傲实在是有点虚张声势！医生让他在床上躺下，给他挂上了点滴。我脱下大衣给他盖在身上。医生和我一起在椅子上坐下，讲起了他的病情。他是病得不轻的，刚来时走路都打晃，那几天打完针医生总担心他自己走不回工房去。“他今天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医生说。我也顺着医生的目光望向他：他是累了，闭着眼睛蜷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就像家里后山坡上被水冲出来的沟。现在，任谁都无法把他和一个174公分的大个子男人连在一起，他现在的样子更像一枚风干了的核桃，如果不是点滴管里的药液一直在往下流，证明他的生命迹象，我真有一种想去试试他还有没有呼吸的冲动。当药打完的时候，他的脸在炉火的烧烤下，也微微地泛起了红晕。
　　
　　这个近海城市的冬天，风里有着一种潮湿的冷，他的精神是好多了。我扶着他慢慢地沿着原路往回走。走到一个理发铺门前，他站住了。“我来了三年了，在这里就认识三个人，刚才那个医生，我有病从来都在他这打针，医院太贵了，有点像抢劫；还有这个理发铺里的剪头师傅，我的头发一直都是她剪的；再有就是我住的地方旁边的小卖店，我就只在那买东西。三年了，我在这活动范围就这么大，哈哈！”我自我解嘲似的笑笑：“走，咱们进屋看看。”他推开了理发铺的门。理发铺也不大，进门就是炉子，里面镜子前摆着两张张椅子，还有几个塑料凳子。椅子是给理发的客人坐的，凳子就应该是为陪同一起来的人准备的。此时屋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他口中说的理发师傅其实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看见我们进门，热情地吆喝：“叔又来了呀，要剪头吗？”他摇了摇头：“不剪，上次你给我剪完才几天呀，还没长长呢，不剪，冷！”说着，他又回头指了指我：“这个是我闺女，来接我回家的！”他重复着刚才说给医生听的话，语气还是一样的欣喜而骄傲！
　　
　　“这是您闺女呀，真好，叔，您真有福气！”那个女人恭维的语气很明显，顺情说好话是她们的职业病吧！可是，他此时竟对她的话信以为真，笑声明显高了起来，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来，还是给我剪剪头吧，我下午就和闺女一起回家了！”看他被忽悠得很得意的样子，我无可奈何地笑了：“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像个孩子容易受骗！”
　　
　　被那个理发师傅“白话”去了15元的理发费，我们继续往回走，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家小卖部门口，这回，他都没征求我的意见，直接就进去了。这屋子里不仅小，光线也不好，除了放柜台的地方，一条小道就仅容一个人进出。由于我们进去了，那个正在柜台前买烟的男人竟出不来了，他挤在柜台头上不动，我急忙退出来给那男人让了道。柜台里卖东西的是个比他年龄还要大的老头儿，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滑稽的样子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起以前的教书先生。我再次进去时，他已迫不得已地向那老头说道：“这个是我闺女，来接我回家的！”他这是今天第三次向别人介绍她的女儿，向在这遥远的异乡里，他唯一认识的三个人“显摆着”他的女儿！又或者，他并不是显摆，只是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这一次，他的声音更高，那份骄傲的语调愈发的明显。而他也根本没有去看那人，而是边说边回过头来看我，我看到一缕阳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他的眼神就像孩子看着心爱的糖果那样幸福而满足！这时候，我想起来时船舱里看见的那幅画：一只粗犷的大手，紧紧地握着一只稚嫩的小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我就那么感动！那幅画应该有一个名字的，而且，只能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爱”！不管那只小手几多出色还是几多平凡，都是那只大手最大的骄傲！我看了看他垂在袖管里刚刚打过点滴的手，那里，有一个把我从小宠到大的世界，那个世界叫“温暖”……我把一只手轻轻地塞进了他的手心，握紧了他的手：“爸，咱回家！”

草舍煮字

父亲付出大半生的无私，用他的辛劳，他的病痛，他的父爱积攒起来的骄傲，虽然在别人眼里很普通，但永远值得他炫耀！为什么？就因为女儿那一声“爸，咱回家！”
读得泪眼朦胧。

孙姜

让人疼痛的文字。当爸爸的善良踬仆被无情消费，女儿的心，如何能平静呢。。

孙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19 16:03
父亲付出大半生的无私，用他的辛劳，他的病痛，他的父爱积攒起来的骄傲，虽然在别人眼里很普通，但永远值得 ...

那什么，我也朦胧了。。。

千幻烟

读着这样的文字，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高骏森

这篇含金量如此高的文字，真把我的眼睛读潮湿了、喉咙读的哽咽了。不知道接下去该再说点什么才算不是多余的，做作的。

想起程川的散文《父亲在江南》，一样让人感动。
问好作者

莹莹子期

读到这篇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女儿被别人的认同，流露出的骄傲，每一个回首的瞬间，欣喜自豪。那才是细微处最平凡最伟大的父爱。朴实的文字是最感动人的。作者好笔力。

淡淡不如风

前两段合为一段，没用的删减。

月牙

在父母离世之后，这样的文字我习惯性绕道，催泪弹啊。。。。
此篇，不敢细看，一目十行依然感动，加分点赞。

幸福小草

月牙 发表于 2019-9-20 10:29
在父母离世之后，这样的文字我习惯性绕道，催泪弹啊。。。。
此篇，不敢细看，一目十行依然感动，加分点赞 ...

嗯。有些东西，就是不敢直视，或许老了的缘故！

fonyuan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9-9-20 09:55
前两段合为一段，没用的删减。

光头，你你你你你你

荠荠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9-19 16:03
父亲付出大半生的无私，用他的辛劳，他的病痛，他的父爱积攒起来的骄傲，虽然在别人眼里很普通，但永远值得 ...

父亲平时少言寡语，可是，那一刻，父亲眼里的骄傲，就是我心头的疼痛，祝福父亲，祝福天下所有的父母安康！幸福！谢谢版主悉心评读，问候秋天好！

荠荠菜

孙姜 发表于 2019-9-19 16:40
让人疼痛的文字。当爸爸的善良踬仆被无情消费，女儿的心，如何能平静呢。。

父爱如山，那一刻，我才真正读懂这个词。问候孙老师秋天好！

荠荠菜

孙姜 发表于 2019-9-19 16:41
那什么，我也朦胧了。。。

哈哈，两位老师请坐，奉上香茶！

荠荠菜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9-19 21:06
读着这样的文字，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我们被爱着，我们幸福着！问候版主秋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