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不忘,我13虚岁那年夏天,买了一双黑色的塑料“五趾露”。
一
它的到来,与我挑水有关。那是1972年的事。
五趾露,是我的第一双凉鞋。此名号,是其刚出现的时候,人们送它的口头名字。缘起是穿上它,大体上露出了五个脚趾头(其实不尽然)。
五趾露,是第一代凉鞋、最初的凉鞋。当时村里总共有两家人家有穿的,爸爸和村里另一位在外工作的老先生,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村里人开始穿凉鞋,是一两年以后的事。后来,哥哥姐姐也有凉鞋了。我的心里就开始痒痒,想要,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怎么和妈妈说?以什么理由要?每天都在想,爸妈什么时候会给我买凉鞋啊?
那时候,我是真圆(艳羡)一双凉鞋啊!
终于有了好方案!我求妈妈说,给我买双五趾露吧。买一双五趾露,我就开始挑水。
这后半句,并非我和母亲讲条件、计较个人利益,或是要挟母亲。后边没有潜台词“如果不买,我就不挑了”。假如母亲不给买,我也可以开始挑水。我仅仅是积极主动表现,等于是讨好母亲。因为之前,父母还没叫我挑过水,可能觉得我还小。挑水尚是哥哥姐姐的事情。但是,我为了得到哥哥姐姐已经有、而我还没有的凉鞋,就这样主动请缨——摆出了有吸引力、带有诱饵色彩或因素的优厚条件。想不到,母亲还真是答应了。
现在想想,如果当年我不张嘴,可能妈妈还不知道为我买凉鞋。
不久,爸爸就从县城给我买来了一双五趾露。那时,镇上和乡下还没有卖的。我也如约开始挑水——不是买了凉鞋以后。是从说话那天起,便提前兑现承诺,很积极很主动地正式开始挑水了。这一言出口不可收,从此家里六口人的吃水用水,全靠我的稚嫩肩膀来担。
新蹭蹭的五趾露,穿在脚上哪是什么滋味啊!一双鞋子,把我整个人激发得精神抖擞、两眼锃亮、意气风发,比欢蹦乱跳的13岁还要年青、有活力。穿着五趾露挑水,走在坑坑洼洼的大街小巷,格外精神;虽然肩膀垫着几层毛巾仍然生疼,虽然挽着裤腿儿、挽着担杖钩,走得磕磕碰碰、趔趔趄趄,却是劲头十足、一往无前。而空着手走路,更是感觉奇妙无比,浑身轻松喜悦而兴奋,迈出的每一脚都快乐,都像是在舞蹈、在歌唱。此外,喜滋滋的心里,还有几分他人脚上没有而我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我想买凉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衷地喜欢凉鞋,更准确地说是由衷地喜欢新玩意儿!还有孩子的好奇心和爱俊的虚荣!
这双凉鞋,不仅垫高了我的脚跟,也提升了我的身价、精气神,像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它似乎把我打造成了更精神、更自信的另一个人。
凉鞋于我也有实用价值。我的脚出汗厉害,夏天更不用说了。什么不干也是脚汗淋漓,何况,那个年龄段,成天忙忙活活东奔西跑闲不住,既干家务体力活,又满街乱跑玩耍嘚瑟,出汗多还格外费鞋子。暖和天脱下袜子,出汗的脚热气滔滔,像刚出锅的热馒头似的。一年四季,脚和鞋都是臭烘烘的。夏天尤甚。
从这个角度说,我穿凉鞋再合适不过了。
二
五趾露,等于是推出了一个全新的“穿鞋新时代”。
1970年代以前,多少年里,乡下人根本没有凉鞋的概念。一年四季穿着布鞋或球鞋(橡胶底帆布鞋),把脚捂得严严实实。夏天再热,也是穿着胶鞋或布鞋,包得密不透风;或是走极端,干脆赤脚走道儿或上山干活。从来就没听说也没看见,还有什么能透风透气、叫脚少出汗的凉鞋。
其实城市也一样,此前也没有凉鞋。那时在城市,塑料凉鞋也是才上市的新产品,刚开始时兴。
那时候,塑料也是比较新奇的东西,才走进生活没几年。每每上市一种塑料用品比如瓶瓶罐罐盘碟,大家都觉得新奇,喜欢竞相买来使用。这时候,塑料凉鞋的应景上市,整个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现在,凉鞋已然是老物品、旧概念了。可在当时,却是有着划时代意义的新东西、新概念。乡下人听说城市有了五趾露,那个好奇劲儿甭提了。特别是爱俊儿好打扮的大姑娘小媳妇,私下里议论纷纷、满心欢喜地艳羡凉鞋,憧憬着穿上五趾露的美妙感觉和心理与双脚的双重体验、享受。但是,她们也只是望眼欲穿、空头想想而已。乡村里买不到,其实也买不起。况且,一个泥腿子,成天修理地球,和泥巴石头坷垃打交道,穿什么五趾露啊!那是把你“烧”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饭还吃不上,地瓜干就咸菜,吃不饱穿不暖,哪有这个穷心思穿凉鞋?再说了,一个大姑娘家,露着脚丫子走道儿,像个什么!多不雅观?不害蛋吗?简直是伤风败俗。
五趾露,在当时虽很新奇。其实,穿着并不舒适,有不少缺陷,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人们喜欢它、追慕它,就因为它是个新东西。塑料凉鞋,虽然透气了、出脚汗少了,脚部不觉得憋闷和出汗燥热了。却有了新毛病。比如打滑,特别是出脚汗以后,鞋脚之间打滑更厉害,鞋底沾了水还容易摔跤;因此就更容易穿碎,打滑会逐渐抻断或撕裂鞋的条条带带;且“烧”脚,塑料对脚、对皮肤本来就不友好,其实并不适合直接贴近皮肤;特别是在阳光下,炎夏把塑料鞋烤得挺热,便格外烤脚;再说还磨脚,如果运动多了,会把脚底脚背磨起水泡和老茧,走起路来水泡火辣辣的不停地疼痛。特别是,有些新凉鞋各个边缘有棱角,走路时会一时不停地剐蹭或磨脚,经常会磨破、刮碎皮肤,走起来每一步都疼痛。
凉鞋,经历了多年的发展变化史。先是黑色塑料鞋,最初就这一种颜色,可谓男女平等、都是黑的;以后有了红色、白色,是专为女人准备的;再往后,才逐渐有了灰色、绿色、紫色、棕色、深绿色、古铜色等等,近乎百色齐放。看材质变化,开始是只有光亮的塑料凉鞋,以后渐有亚光的泡沫(一种塑料)凉鞋,合成革凉鞋,再以后才有了真皮凉鞋。现在,是多种凉鞋同时并存,上述四大类全有,只是数量比例不一样,塑料的质量、质地也越来越好,越来越舒适。参加工作以后,这些材料的凉鞋我都先后穿过。现在的真皮凉鞋,有一种已经进化到近视普通皮鞋了,镂空洞孔很小,已经不怎么透气。有点“返祖”了。
也许,从塑料凉鞋的前后变化、发展进步,亦可看出我们的塑料工业——日用品塑料的演变史、路线图。
三
塑料凉鞋,寿命较短。一年差不多就能穿坏一双。
您想,乡下不是城市,坎坷土路、石头瓦块的,还要出大力干体力活;再说,我们也不是什么文明人,走起路来哪里有个文明的样子?愣头愣脑的,从来不知道呵护鞋袜衣服;况且,软塑料,又不是铁打钢铸的,本来就不怎么牢固。不是鞋帮鞋底两者分家了,就是鞋帮子裂开、甚至从鞋底上整个脱落。因此,塑料凉鞋经常损坏、裂口子。这就需要经常修补。
都是土法,自己修补。不知道这是爸爸自己发明的?还是跟他人学来的?找来烙铁或小铁板条,或者是一截钢锯条——一根钢锯条用手直接折成两三段,将一截锯条插到大锅台灶火里,估摸烧到开始变红,用铁钳子夹住锯条的尾巴从火里拖出来,便开始修补塑料凉鞋。
右手持钳子锯条,左手拿着待修凉鞋和事先切好的塑料条块,塑料条最好是同颜色的塑料,将其摁在鞋子碎裂处,用两者夹住热锯条。只听刺啦一声,同时冒出一股乌黑的浓烟,刺鼻而呛人,塑料浓烈的焦糊味,经常是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是热锯条融化或烙焦了塑料之后的副产品。停留一两秒钟,估计塑料两者表面融化得差不多了,便慢慢把锯条从两层塑料之间抽出,手指捏一捏修补处,两层塑料便粘合到一起了。
这个操作,自然是有技巧、有难度的。首先需要做好充分准备,用剪刀剪裁好修凉鞋的补丁材料,其形状尺寸应与碎裂处相适应。补丁的材料,就是从旧鞋子上剪下来的塑料局部。当然,第一双塑料鞋,是找不到塑料来作为补丁修理的,那么就只好使用热锯条,将开裂处直接融化粘牢。这样维修,其牢固度当然是打折扣的。
还要小心,否则会经常烙手,把手烫起血泡或糊膈、烫伤皮肤。
有时候,找不到锯条,或是锯条用光了,就使用其它铁条、铁板或铁铲子替代。也是将其放进大锅灶的火堆里烧热,拿出来修鞋。
这样,就需要积攒旧鞋子,作为修新鞋的补丁材料。塑料鞋再碎再破,一律留存备用。久而久之,家里旧鞋子便集成堆,几种颜色的,都放在东厢房平台里一角,脏兮兮黑乎乎的一摊。用的时候,从中翻找出合适的颜色和匹配的规格尺寸,剪切使用。
一双凉鞋补一次又一次,常坏常补,在补丁处一次次修补或摞贴,越来越不好修补。修过的地方也比较脆弱,是下一次碎裂损坏的常见之处。同一个地方修过几次就无法再修了。修过多次的鞋子,越来越不好穿、不耐穿,会更磨脚、挤脚或“啃”脚。最后,整双鞋都老化了、几乎无法再修理了。可是,依旧在我们脚上穿着,不舍得丢弃。其实也是没有钱再买新的。一双鞋子,直到实在是穿不住了,不能穿着走路了,才不得不退休、下岗。
如果没有同样颜色的补丁材料,就只得使用其他颜色的旧凉鞋,剪裁作为补丁。所以,有时候,我们这些男孩子的旧凉鞋,就有几种颜色。像在鞋子上面涂了几方斑斓的色彩、彩块儿。这样的鞋子穿出去,有时会招来小伙伴的耻笑。
时光飞逝,转眼间,快要过去50年了。那一双五趾露已经远去,不见踪影。不知道它沿着哪一条路,走到了哪里?
其实,它分明还挂在我的身上心里,不舍离开;就像仍然穿在我的脚上。
现在,很少有人穿塑料凉鞋了。虽然还有卖的,但是量很少。很多人已经穿上了真皮凉鞋。乡下还有一部分穿塑料凉鞋和合成革鞋的。
现在想想,简直不知道,50年前,那样的贫困日子是怎么过的。如果今天叫我重新走回去,再过一遍那样的生活,我可能完全不能适应、根本吃不消。
其实,昨日的贫苦与艰辛,与今天的富裕和幸福,是紧密相连的、一脉相承的。就像昨天、今天、明天,三者的相互依存、互为关联、依序传递一样。
我知道,我是从故乡,从那个土里吧唧的村庄,从那一点位,那一个时刻,走出来的。至今,我也没有忘记那双破凉鞋,如同我想忘也忘不掉家乡。
这一双五趾露,其实也是我和故乡的一部分,我个人史诗的一章一节。它,其实也是那时生活的一个代言,一个象征与见证者。它,与其它物件一起,和我们一起,共同演绎了那个时代,描绘了那段生活,记录了那一章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