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雀 之 祸

昨日时光

   
        张老三最近很烦恼。他的烦恼来自那些可恶的麻雀。

        听人说植物园拉来一汽车麻雀倒进去，怪不得今年春天麻雀特别多。田间地头村庄树林电线杆上到处都是，“唧唧喳喳”小学生放学一样吵得人头疼，连天空都让麻雀给遮暗了。麻雀们嘴馋，脸又厚，吼着又不听，人前脚刚走，它们后脚就跟了过来。可惜刚撒下的谷种了，麻雀们趁人不备搞偷袭，一哄而上把张老六的那块三角形的秧亩田啄了个精光，害得张老三又花钱买谷种补种一回。麻雀们盯上张老三的谷种了，别人家的一颗也不吃。看着天空中鱼网一样撒开又落下的麻雀，张老三愤愤地骂道：“碎畜生，我把你妈×了！”

        一边骂，一边弯腰抓起土坷拉朝天上撂，张老三脸都气肿了。补种完谷种后，他学别人家一样在秧亩田里撒了好多锯末。第二天一看，并没有发现麻雀啄食的痕迹。张老三有点得意了。麻雀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锯末，他为这个迟到的发现激动不已。

        张老三家住在村街上，开着一间饲料门面。没人的时候，麻雀们成群结伙飞进去偷嘴，把饲料划拉得到处都是，还拉下很多麻雀屎。这些小畜生机灵得很，仿佛有人给它们放哨似的，听见点响动就“扑楞楞”惊飞到电线上歇着，拿小眼睛瞪着张老三，仿佛在说：“有本事你上这来啊？”

        张老三恨得咬牙。他使劲垛脚，扬起胳膊挥舞，嘴里发出响亮的“豁哧豁哧”的声音，可麻雀们纹丝不动，反而还偏着脑袋研究他，意思是说：“你这人咋了？小气鬼，吃你几颗饲料是看得起你。”

        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关起门来打，就像关门打狗一样。他觉得这个主意好，就想试试。

        他让老婆何翠花把住后门，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的卷闸门旁边。听见一大群小畜生们在屋里正闹得欢，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哧啦”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下了卷闸门。结果只有门边的十几只麻雀侥幸逃了出去，其余的全被他关在了屋里。张老三绕到后门，拿了根细竹棍进去，朝着满屋子惊叫着乱飞乱撞的麻雀一阵乱抽。抽得昏天黑地，满屋乱响，日光灯晃得差点掉下来了。他胳膊抽酸了的时候，最后一只麻雀倒在了血泊中，屋里一片死寂。
他蹲在地上喘气，朝门外喊：“何翠花，端个洗脸盆进来。”

        何翠花一只只地捡死麻雀，居然捡了五十八只，装了满满一洗脸盆。

        在如何处理五十八只死麻雀的问题上，一家人发生了争执。

        张老三说自己吃，油炸麻雀腿，味道一定很不错；何翠花主张拿到城里卖了，卖给那些烧烤摊，一定能卖不少钱；小学生张薇说：“老师说要保护动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张老三一听就来气：“瓜女子，麻雀可不是我们要保护的动物，那是畜生，连毛主席都说它们是‘四害’。它们要是和谐了，我们家的饲料生意就不和谐了。”

        薇薇说：“哼，真是愚昧无知。你们这是残害动物。我建议你们把麻雀埋了，我坚决不吃。”

        何翠花来个大折中：她只把麻雀的大腿垛下来，其余的拿去埋到洋芋地里；她留下二十只麻雀的大腿，给张老三油炸着吃，其余拿到城里卖了。

        烧烤老板给了她十八块钱，还问她哪来的麻雀腿，还有没有？

        何翠花一五一十地给老板说了，把老板逗笑了。

        回来的时候，何翠花用那十八块钱给张老三买了一瓶酒。晚上炸了麻雀腿吃，还炒了两个素菜，两口子有滋有味地吃麻雀，薇薇把自己锁在屋里写作业，闻不都不想闻。

        从那以后，两口子经常搞关门打麻雀的把戏，每一次都有收获。一个打，一个卖。只是麻雀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打到的数量越来越少，能卖到的钱越来越少了。烧烤老板说麻雀腿卖得快，可以给加钱，让何翠花她男人再想办法多打一些。比如说，用弹弓打，用气枪打，用竹筛子罩等办法。

        张老三没有气枪，也没有竹筛罩的耐心，他就做了个弹弓，每天能打下十来只。他端把椅子坐在村街上，一边照看饲料生意，一边虚起一只眼，拉开弹弓瞄准电线上树丛里的麻雀。他靶子越来越准了，在他的精确打击下，麻雀们应声坠地。

        精彩的表演引来了一群小男孩，每天放学后围观他打麻雀，也学他的样子用弹弓打。

        女儿对他有意见了。她把父亲拉进屋里，很认真地跟他谈了一次话：“你一个大男人家不务正业，成天打麻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告诉你，坏事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语气恶狠狠的。

        张老三也是恶狠狠的：“少管老子，滚你妈的！你女子要是有见识，放学后去麦田里赶麻雀，不要成天钻在屋里看书。你妈天天在那守，辛苦得很。要不然的话，我们家那一大块麦子，早就被麻雀啄得光秃秃的了。你没看见吗，植物园外面那块麦子，赵水牛家的，还没有灌浆就被麻雀啄光了。”

        薇薇不出门，当然没看见那块被啄光了的麦子。她很委屈，但还是答应去麦田赶麻雀。

        村里有一口废弃的水塘，四周长满了青草。水塘边有一排白杨树，旁边就是张老三家的麦田。春风吹来，一边麦浪滚滚，一边树叶沙沙作响。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躲在白杨树里的麻雀窥伺着张老三的麦子，趁人不在时候飞下来一阵乱猛啄。麻雀不吃别人家的麦子，专门吃张老三家的。

        有人说：“这是麻雀在报仇，谁让他们两口子作孽，害了那么多命。”

        这些话传到薇薇的耳朵里，让她觉得很难过，仿佛是她自己亲手杀死了那些麻雀似的，所以她很愧疚，看麦田的时候就不那么专心。遇见麻雀啄麦穗时，她不忍心硬赶，只轻轻吼两声，然后坐在塘边继续看她的童话书。

        三天以后，张老三的麦子被麻雀啄去了一角。

        他骂女儿不中用，吃粮不管事。女儿就还嘴：“麻雀也是人啊，总得给它们一口饭吃吧。这青黄不接春三月，你知道麻雀有多饿吗？一个个瘦精精的，腿那么细……”说着说着，眼泪竟流下来了。

        他伸手要去扇女儿，何翠花制止了他。何翠花哭笑不得，她对女儿说：“麻雀怎么能是人呢？好好的麦子让它们吃了，我们吃什么呢，你不是最爱吃妈妈蒸的新面馍馍吗？”

        薇薇赌气地说：“我不吃就是了。”

        再一次去麦田的时候，薇薇拿了个稻草人，是何翠花给她扎的。薇薇还把自己的一件花衣服找出来，给稻草人人穿上，还给稻草人戴了顶草帽，让它手里拿把小旗。薇薇把稻草人插在麦田中间，收拾得惟妙惟肖的，还真把麻雀吓唬住了。这时候，薇薇端个小板凳，坐在塘边树阴下看书，长时间一动不动，把自己也弄得跟稻草人一样。歇在树上的麻雀开始有点焦躁不安，后来见两个人都不动，就有胆大的一两只下来试探，啄一口就迅速抬起头看看两个人，见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继续啄。不一会，树上的麻雀全部下到田里，疯狂地啄麦子。等到薇薇起身去赶的时候，它们在两亩多的麦田里跟她捉起了迷藏。看见她从东面过来了，麻雀就往西边飞；看见她从南边过来了，麻雀就往北边飞。薇薇驱赶了几个来回后气喘吁吁的，开始泄气了，继续看她的书，让麻雀们继续吃吧。

        这一幕被张老三看见了。他气急败坏，终于忍不住扇了薇薇一耳光，把她的童话书扔到水塘里。稻草人也被张老三拔了，丢到田坎上，用脚踩烂，一把火烧掉。薇薇从水塘里捞起书，哭着回家了。他拿起弹弓朝白杨树里一阵乱射，怎奈田野广阔，麻雀们像豆子一样撒了进去，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张老三叫苦不迭。他一直搞不明白，麻雀为什么不去啄别人家的麦子，难道真像人说的是来报复他的吗？一贯强势的张老三可不吃麻雀这一套：“哼，你凶，老子比你还厉害，谁又不是搞不过谁！”

        如今建设和谐社会，老鼠药很难买到了，张老三托了赵水牛的关系买到几包，把它们撒到田坎上，结果第二天捡到很多死得梆硬的麻雀。照样让老婆何翠花剁下麻雀腿拿到城里卖了。
药死几十只麻雀的同时，水牛家的三只鸡也死了，何翠花卖麻雀的钱还不够赔偿那三只鸡。
有人就劝：“老三，就让麻雀吃点算了。畜生不懂事，人莫跟畜生斗。那么多的麻雀，飞起来黑压压一大片，铺天盖地的，你怎么抓得尽呢？”

        何翠花也劝他：“别打麻雀了，回家好好经营自己的饲料生意，免得薇薇说你不务正业。麦子被麻雀啄成那样已经没收成了，索性不管了。”

        张老三不听劝，他心疼自己亲手种下的麦子，跟麻雀较上劲了。他觉得用老鼠药不是个好办法，准备换一种斗争方式。他听人说偷鸡贼用强光手电筒照鸡，鸡不哭不叫的，乖乖地跟偷鸡贼走了。一想到这，他眼里发出兴奋的光，就去城里也买了一个。

        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到了晚上终于安静下来。麻雀们停止了吵闹。它们是鸟类中的流浪汉，没有固定居所，随便哪个树枝上、草丛里、屋檐下都能将就一晚上。张老三不看电视，不陪老婆睡觉，也不去赵水牛家打麻将，他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与麻雀的战争中。孤军奋战，一个人对付的是全村的麻雀。

        天一擦黑，张老三就全副武装，开始出击了。晚上露水重，他穿一双水鞋，腰里挎着薇薇的旧书包，预备装麻雀，左手拿强光受点照麻雀，右手拿个竹棍子敲麻雀。夜色是一张网，网住了不会走路的村庄，却没有网住长翅膀的麻雀，它们都从细小的网眼里逃了出去，躲进了夜的深处。张老三用手电照了好长时间也没照见一只。好不容易在自家草垛里发现了三只，可人家见了强光手电并不像鸡那样犯傻，全都惊飞到夜空里去了。张老三继续在村庄里到处照，一帮小孩跟他屁股后面，猫着腰端着木棍子，说是鬼子进村了。张老三撵不走他们，就任由他们跟着。他小时候就是有名的捣蛋鬼，孩子头。

        孩子们跟着张老三一路搜索，不知不觉来到了他家的麦田里。张老三对准白杨树猛地一照，结果发现了栖息在浓密枝叶间的很多小黑点，那毫无疑问就是麻雀了。它们是不会等着张老三爬上树来一个个敲它们的，手电一照它们就四散逃开了。有个孩子说他看见树上有个鸟窝，似乎还听见有小麻雀叫。张老三仔细一听，确定那窝里有来不及逃走的小麻雀，就要爬上去捉小麻雀，他还要把那鸟窝也端了。

        “噌噌噌”几下，张老三很快爬上了那棵最大的白杨树。他一手抓住树枝，腾出另一只手照手电。这不照不要紧，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张老三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原来，那废弃的喜鹊窝里养了好多小麻雀，也招来了一条菜花蛇，它张开大嘴正在吞吃小麻雀。

        那天晚上，张老三是被人抬回家的。当晚送到城里医院检查，说是小腿骨折，打了石膏。医生不让住院，说是轻微骨折，回家静养就是了。他就听话地回家了，躺在床上呻唤了好几天。

        第三天早上，六个人老汉摸到张老三家，说是市上爱鸟协会的，从城里烧烤摊老板那里顺藤摸瓜摸了过来。他们齐刷刷站在张老三的床前，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老汉很严肃地教训他：“鸟儿是人类的朋友，我们应该保护它们，你倒好，打了麻雀卖钱花，真是堕落啊，腐败啊！”

        张老三挣扎着坐起来，他解释道：“各位大爷不知道啊，麻雀太多了，它们偷吃我家的饲料，啄光了我的谷种，还把我一块两亩多的麦子啄得光剩桩桩了。”

        正说着，何翠花拿了竹条子去门面上驱赶麻雀。她说：“这些碎畜生害人的很啊！”

        那六个老汉看见后不再说什么，撂下一句“以后不许再打麻雀”，坐进面包车里走了。

        那天晚上，张老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来了几个人，说是植物园的。一进门就让张老三赔偿他们的损失，张老三说：“我打的是自己麦田里的麻雀，又没跑到你植物园里头去打，凭什么赔？！”

        一个小领导模样的人说：“那些麻雀是我们花了钱从四川整过来的，是准备往鸟岛上投放的。它们有很多到飞进你们村里，结果全叫你给打死了。”

        张老三说：“天下麻雀是一家，你凭什么说我打死的就是你们的麻雀？”

        几个人还正拿不出证据，搞得他们很被动，结果也灰溜溜地走开了。

        何翠花撵出去很远，对着那些人喊道：“赔我饲料，赔我麦子，赔我男人的腿。”

        薇薇出来拉她，劝她说：“妈妈，赶快进屋吧，让人听见多不好。”

        张老三在屋里把床帮吹得震天响：“该死的麻雀，我和你们不共戴天。等我腿好了，我要继续跟你们战斗，把你们彻底消灭掉！”

        何翠花说：“老三，你醒醒，你捶床干什么？”

        张老三就醒了。他把刚才做的梦说给何翠花听。何翠花说他没名堂。

        说来奇怪，自从张老三从树上摔下来后，村里的麻雀忽然少了许多。也许是它们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再在村里待下去了。也许是夏庄稼一天天成熟起来，它们吃饱了躲在哪个角落里睡觉吧。

                                                                                                      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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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5-27 15:22 编辑 ]

高迎春

呵呵，发错了版面了，这里是散文版。

南山菊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10-5-27 13:52 发表
呵呵，发错了版面了，这里是散文版。

这里有个专门发小说的版块，叫“梦游太虚”。

杜永生

帮你转到梦游太虚版。问好！

昨日时光

谢谢版主，我刚来，还不知道怎么发帖。

刘满园

帮你编了半天，终于基本弄好了，顺便读了一遍，很精彩的一篇小说，你自己再耐心读一读，个别地方有错别字，改改。

天下为公

先上一杯茶，晚上仔细读。
祝好心情！

曾经沧海

作者功底不错，小说很有可读性。欢迎新朋友。

邱天

爱护麻雀吧，他也是鸟啊，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也是爱鸟协会的。

天下为公

作品真实自然，语言流畅，无雕琢的痕迹。
乡土气息浓烈，人物善良可爱。
突出了保护生态的主题。
精华支持。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5-27 22:20 发表
作品真实自然，语言流畅，无雕琢的痕迹。
乡土气息浓烈，人物善良可爱。
突出了保护生态的主题。
精华支持。

支持精华。这篇确实写得不错，欢迎这样的好作品。我们的环境面临着挑战，我们的生存空间在不断被侵蚀，张老三极力挽留和争取的，就是我们大家共同需要的，想想，如果连只小小的麻雀都不能容纳，人类还会生存吗?我们面临的危机，其实是人与自然共同面临的。那种传统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方式，也在面临着挑战，人类应当思考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不是以往的盲目，草率的生活方式。人与自然的斗争，传统与现代的斗争，都在围绕着麻雀问题，不断展开，不断升华，给我们更多的思考。作品语言纯净，叙述得当，构思绝妙，令人叹服。
我们每天，都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阅读点评会员的作品，我们小心翼翼，生怕误读了大家的作品，辜负了中财的信任，只要有这样的好作品，我们一定会充分肯定。希望大家把精力放在创作上，不要想着名誉，挂念计酬，多多理解版主的艰难。一般会员，凭着自己的好恶，可以任意褒贬作品，版主绝对不行。说好就要加精，有不足就要有理有据，我们不能随意，不能信口开河啊，希望大家理解。

晗妮

先顶起，有时间再细读。

芳香碧丝草

先问声好朋友！明天来学习！

董万军

真实的素材总能打动很多的朋友。
真实、紧凑、有味道。喜欢！
祝福！

暴雨迎风

一个张老三与麻雀斗争的不屈形象写得很是生动，不凡！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