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米 于 2020-1-8 10:39 编辑
实话实说,我初读汪先生的散文时,就觉得像红楼梦一样的琐碎,而我是不喜欢琐碎的人。但时断时续地读着读着,便品出别样的韵味,是别人没有的韵味。那种韵味就是纯真,自然,平凡,平淡,平和,细腻,清雅,淡然,超然。文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红尘的躁动与喧哗,没有纷争与惊涛骇浪,没有功利世俗,没有趋炎附势,没有政治色彩,没有时代背景,只有置身世外之淡泊宁静,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物我两忘怡然自得超凡脱俗之境界。笔下一草一木,一花一果,无不深深烙下汪先生心灵浸润后的印记,那是一种清澈的远离红尘纷扰的纯文学的艺术瑰宝。故而汪先生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中国最有人文情怀的风土作家” 。 汪先生写散文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一支生花妙笔,一颗恬淡宁静的心,绝尘而去,沉浸在灵魂的世外桃源里,写自己与大自然交融,与山山水水对话,与花鸟虫草呢喃,乐此不疲。
今且从他童年的花园说起,走进汪先生的散文园圃。出身乡绅世家的汪先生说:“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就是那座花园”。那带着童年记忆的花园是怎样的情景呢? 自然是少不了各种野草秋虫花鸟树木的。且看汪先生描写捉蟋蟀:“听,瞿瞿瞿瞿,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就像薛宝钗拿着团扇扑蝴蝶的样子,一个小男孩天真烂漫捉蟋蟀的形象生动有趣地跃然纸上,那么纯真,淘气,可爱。“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这“第一个发现”几个字,透露出他几乎天天都要进入花园玩耍,所以才能第一个发现。童年的汪先生就懂得把自己的喜爱转为一片孝心献给老祖母,一件小事就凸显出孩童的教养。“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好自豪啊,美美的,“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气十足呢。童年的汪先生独占一棵龙爪槐,可见活泼好动调皮的他没少在这个树上猴儿一样的上蹿下跳,真是有趣极了,难怪汪先生不能忘怀充满童趣的这座花园。
汪先生喜欢亲近大自然,描写大自然。让我们看看汪先生笔下《昆明的雨》是什么样子的:“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得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乎夸张的旺盛。”汪先生对草木观察得仔细,描写得细腻,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留心关注,时时做生活的有心人,积累素材,下笔才能如此传神。
在《人间草木》写槐花的一节里,汪先生这样写道:“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自己吃的是加了豆瓣的。”啊,初看时觉得是好琐碎的文字啊,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再细嚼这段白描,那是生活的写照,劳动的节奏,如家常话一样,写得平实自然舒缓,似小桥流水,浅吟低唱,把养蜂人一家的清贫简朴生活与简陋的环境贴切地融合在一起,充满着生活的灵动。在汪先生眼里,没有贵贱之分,平凡的小人物一样也蕴含着有意趣的生活和生命之美,是应该给予审美观照的。
汪先生是个美食家,用现在的话说,那可是个超级的吃货啊,一点不亚于苏东坡和鲁迅呢,吃遍了满汉全席南北风味。不仅吃,而且他还把各地的肉鱼鸡鸭蔬菜怎么做都详尽地写进了多篇散文。在《四方食事·口味》里,他说:“中国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举。我以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维吾尔、哈萨克都有手把羊肉,但以内蒙为最好。内蒙很多盟旗都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因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葱,生前已经自己把膻味解了。”可见汪先生是吃遍了天下的羊肉啊。同样是草原的羊肉,连新疆内蒙羊肉的细微差别汪先生都能分得出来,不愧是美食家呢。
《四方食事·野菜》有这样一段文字:“南方的野菜,有枸杞、荠菜、马兰头……北方野菜则主要的是苣荬菜。枸杞、荠菜、马兰头用开水焯过,加酱油、醋、香油凉拌。苣荬菜则洗净,去根,蘸甜面酱生吃。或曰吃野菜可以“清火”,有一定道理。”读到此处,那野菜淡淡的清香,仿佛已在鼻腔里萦绕了。我真是佩服极了汪先生的耐心细致,他写的这些美食散文都可以编一本菜谱了。
汪先生漫游大江南北,写了不少游记。现在人们写游记,多写结伴同游,摇旗呐喊,旅游景点,车水马龙,浮躁热闹。可汪先生像似天涯孤旅,如入无人之境,不涉及他人,专注于景物,东看看,西走走,看到的想到的如一股清流涓涓流入他的散文。如《西山客话》:“西山分三山八处十二景,山山秀美,物物迷人,帝气祥瑞,加之气候宜人,冬暖夏凉,与京城相聚不远,最宜建行宫。六处香界寺在八刹中为最大。这是明清两代帝王登山游野休息的地方。所以殿宇宏大精整。乾隆年间在这里修建了避暑行宫,丹漆彩画,更加华丽。”这里的景物描写优美,且与掌故相结合,增加了知识性趣味性和历史的厚重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写景了,像做兼职导游呢。
“到了秋天,可看红叶。红叶不是枫树,是黄栌。黄栌到秋天,树叶就会转为红色。北京人看红叶是秋游盛事,可以说是倾城而动。原来看红叶是在香山,近年西山大力种植黄栌,西山遂成为看红叶的第二去处。”对于西山红叶的描写,也没有像一般的写景抒情散文那样浓墨重彩,情景交融,借景抒情,而是写景与叙事自然融洽结合,这样的写景也是汪先生的一个特点,写景不注重抒情,而在于写景时兼顾向读者介绍与景物相关的事件。
《 湘行二记·岳阳楼记》,汪先生又写得很有特色:“岳阳楼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在的地势。‘滕王高阁临江渚’,看来和长江是有一定距离的。黄鹤楼在蛇山上,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宜俯瞰,宜远眺,楼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楼自楼。岳阳楼则好像直接从洞庭湖里长出来的。楼在岳阳西门之上,城门口既是洞庭湖。伏在楼外女墙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脚底,丢一个石子,就能听见水响。楼与湖是一体的。”这里汪先生对岳阳楼的描写,是将江南三大名楼放在一起对照来写的。江南三大名楼中滕王阁离长江有点距离,而黄鹤楼是在蛇山之上,江是江,楼是楼,各自一体。唯有岳阳楼,城门口就是洞庭湖,楼与湖是一个整体。“站在岳阳楼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往来,渔歌互答,可以与舟中人说话;同时又可远看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湖水,远近咸宜,皆可悦目。”这样的岳阳楼,多么的妙不可言!有比较才有鉴别,这种写法方能显出岳阳楼是楼中之冠了,难怪自古就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美誉呢!
从以上散文看汪先生似乎人生很顺畅很优渥,其实不然,汪先生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被关进牛棚,时代的暴风骤雨在他心灵上是划过不小的创伤的。文革结束后伤痕文学成为一时的主流,汪先生并没有卷入其中诉说个人的坎坷遭遇,而是将自己的文学视野及浓厚的人文精神,投向更广阔的天地,投向大自然,投向民间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他以一颗旷达而随遇而安的心态接受生活的磨砺,正如他在散文《随遇而安》里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看看,他的豁达可以直追苏东坡了。在布局谋篇上汪先生也不去特别在意结构啊章法什么的,其实,大道至简,法无定法,写作达到一定高度后,那些结构章法什么的,都烂熟于心了,信手拈来,就是精品。
汪先生的散文值得我们好好阅读学习,更多的宝藏有待我们深入挖掘。
谨以此文纪念汪曾祺先生诞生一百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