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桃花开

清风剑

　　【女人四十】桃花开

　　马上要过年了，桃花领着她家掌柜的踏着一膝盖深的积雪，溜套子去。在山窝里溜到一头套死的野猪，有二百多斤重，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俩人又惊又喜，这下可以过个好年了。俩人扯起套就往山坡上拽，使出吃奶的力气，歇了好几歇，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坡，然后就是下坡多上坡少了。直到要进村时，得路过低洼的小溪。此时，天已经朦胧了，桃花也已精疲力尽，就说回家喊邻居们来帮忙。不等她家掌柜的点头，爬上溪坎子，拖了拖了地往家赶。

　　桃花家座落在村中心稍北一点，屋子又大，人闲的时候都好往她家聚集。她跟小孩子说话，就用小孩子的语气；跟上了年纪的人，就半是撒娇半是玩笑的口吻；跟同龄人或年龄轻一点的，说出的话往往含有让人信服的道理。个别场合也跟着扯几句犊子，但文雅含蓄，不像一般的傻婆娘那么直白露骨。因此，不管男女老幼，信服她就像信服佛语纶音一样。特别她家掌柜的，四肢发达，强劲有力，对她也唯命是从，从不拂逆一句。即使去山里在哪下套、在哪挖陷阱，这些属于男人专业性的也都听她指使。

　　远远地听见离家不远的坡上的大柳树下，一帮人在热火朝天地争论：“妈了巴子中央军好使啊？不是还远在镇上吗？”“好不好使你敢不交呀？”“不就是下派一个破保长？”说话之人两只手笼在袖子里，一下子看见走过来的桃花，嘴上冒着哈气，打趣说，“桃花嫂子，你用个美人计吧，把新来的保长摆平喽，大伙儿给你买件好首饰。”

　　桃花脚一顿，摘下狗皮帽子抽打了那人一下：“好首饰留着给你老婆吧！哈哈，你也不想当王八？”又踢了他一脚，“赶紧去溪边，帮把野猪捞回来，晚上喝酒啃骨头。”她用袖子擦一下额头上的汗，头用力往后一甩，“你几个咋回事？还不麻溜地，不想吃肉吗？”她看着几个人的背影，心里却想，万一真来个催税的，多膈应人。自古以来，桃溪村虽是穷乡僻壤，但从没听说上交过赋税，这难道真的要变天了？

　　桃花真的如她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既妖娆又洒脱的女子，平时，脸上总挂着笑，一旦和人说话，笑起来的时候，哪管你是七八十岁的老头，还是没娶媳妇儿的小伙，都不禁要骨酥魂丢。就连小媳妇儿，也禁不住要走向前抚摸她绯红的脸蛋，痴醉半天。

　　可是晚上，大家既没啃出野猪肉的香味儿，也没太痴迷桃花的美色，光议论中央军了。最后，大家把目光聚集到桃花身上，意思让她拿个主意。她站起来，在围裙上擦擦手说：“都议论一晚上了，大家累了吧，回去睡觉。常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还没来哩，瞎担心个屁？”她嘴上轻轻松松嚷嚷着，心里却谋算着该怎样应付。

　　没几天的功夫，告示就贴满街道边上的墙。看着告示，村里的人都耷拉着脑袋，没了过年的心思。三十那天一大早，一阵嘚嘚的马蹄声踏碎村民们的梦，王保长斜挎着匣子枪下了马，仗着曾经打死几个日本鬼子，一瘸一拐走到大柳树下，摸出匣子枪，一噤鼻子，一手捂着耳朵，朝天空嘡嘡放了两枪。霎时，鸡飞狗叫，桃花一家跟慌乱的村民们一样，以为小鬼子又进村了。忽地听得有人磕磕巴巴地用山东话吆喝：“都他娘的快……出来，老……老子要给你们开……开会。”

　　这个年，让王保长搅得一塌糊涂，都没过好，而桃溪村从此又成了被人管制的地。七十八户人家，倒也好管，东边放个屁，西边立刻就能闻到味儿。因桃溪村座落在边远的塞上，跟桃一点边都沾不上。倒是有溪，溪水里有鱼。有巴掌长的泥鳅，还有手指头大小的柳根儿。打此刻起，就被王保长盯得死死的，谁也别想凿冰窟窿网鱼。桃溪村冷，四季之中，冬要占了一半，种庄稼是不成的。

　　一展眼，要过十五了，期间又下了一场大雪，那也没阻止住王保长的马蹄。他都来好几趟了，挨家也都催逼个遍，中午则把带来的酒食借打听事去桃花家里小酌。

　　酒喝差不多了，就跟桃花两口子拉起家常。原来王保长也是个苦命的人。三十大几时，还没娶上媳妇。穷得叮当响。没办法，去城里要饭，碰巧遇到一个开布庄的老板，留下他做个伙计。时间长了，老板觉得他蛮实在，又挺精明，就让他管点事。而后又给他物色了个寡妇，并腾出一间布置成新房。可就在喜气洋洋结婚的当天，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伙子国军，进屋就骂：“他娘的台儿庄前线吃紧不知道？不他娘的出钱出力，还他娘的有闲心娶媳妇儿？”冲上去就把刚要拜天地的他抓上卡车，去扛运弹药。他随着一股人流刚扛进炮声隆隆，**穿梭的阵地，就听说退路被鬼子给封住了。本来就吓得两腿发软的他，竟筛糠般歪倒在战壕里。偏巧气冲冲的排长迎过来，在他穿着新郎官的衣服身上狠狠地发泄了两脚，边骂边从尸体旁捡起一把枪：“打跑了小鬼子，才能保护好你媳妇儿。”硬塞给他，让他拉开大栓，把**放进去。同时一连串命令所有扛弹药的都赶紧捡起枪，一人再分三五个手榴弹。顺手捡起个钢盔扣他头上，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吼叫着让他目视前方。

　　安顿好众人，排长又开始打气，嘶哑着嗓子吼道：“是，咱们被包围在土山上，可你们都他娘的睁大眼睛看看，统共能有几个鬼子？看见没，那拿指挥刀的鬼子，谁要是能打死一个，肯定升官发财。都他娘地瞄准了，狠狠地打，打死小鬼子，二鬼子就他娘地吓跑了。”

　　一听到升官发财，他的腿还真就不哆嗦了，干死他娘的几个小鬼子，兴许在城里就能买起房子，和老婆美美地过日子，再不用寄人篱下了。又想起平时见到过小鬼子在城里随时拿人练刺刀，追逐花姑娘，恨得牙根痒痒的，苦于自己没刀没枪又没武功，只能把恨窝在心里。此刻有枪，还怕他奶奶个熊。他静下心来，专瞄举刀的打。后来冲锋的时候，一颗流弹从裤裆穿过，射穿了他的睾丸。

　　伤好后，坐车回老板的城里找媳妇儿去。一路上，他抚摸着褡裢里的银元，既兴奋又沉重。兴奋的是自己终于有钱了，可以买一套房子；沉重的是自己近乎太监样的身体……

　　下了车，他在街道上踟蹰，徘徊良久也迈不出去老板家找媳妇儿的步。想见又怕见媳妇儿的复杂心理还真难以描述。忽地抬头，他看到四周都是残垣断壁，心里一紧，快步赶到老板家一看：眼前同样是废墟一片。他的洞房连个影也无。他愣怔了老半天，欲哭也无泪啊！

　　他只好在部队里留下来，在炊事班当班长。危急的时候，也上战场，又受过几次伤。没几年，随部队碾转就来到了塞上。

　　桃花家掌柜的，听完王保长的诉说，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他半天，然后直愣愣地看着桃花，意思是咱的计划不能实施了吧？万一他说的是实，岂不错杀了好人！两口子曾经谋划，把王保长诱骗到山里，推陷阱里冻死。此刻，桃花轻轻地摇头，心里说，弄死他，上面再派一个凶神恶煞的更糟糕。虽然这几天他强迫村民上交鹿胎膏、鹿心血之类稀缺贵重的，但罪不至死。得想个什么办法拿住他，让他尽量减免也就是了。想到这嫣然一笑，没想到却把王保长给看痴了，失神落魄直咽吐沫的样子让桃花忍不住掩口偷笑。看来非得使美人计不可了。正想着，陡看见掌柜的已站在王保长身后，怒目圆睁，虚架着双臂，作势要掐死王保长的模样。桃花嗤地一笑，向掌柜地抛个媚眼，得意柔媚的表情自然而然地流露。没想到却惹得王保长呆上加呆，他会错了意，喜得心痒难耐，甚至要像猴儿般抓耳挠腮。

　　接下来，王保长来得更频了，酒菜带得越来越丰富。酒至半酣，就在王保长渐入痴迷的境界时，桃花便向他诉苦，说村里人除了套点野物，实在没别的营生，再说还有半年天热不能下套。听着桃花娇滴滴的声音，王保长把头探过去，脖子抻得都快赶上长颈鹿了。桃花用水葱般的指头推着他的额头，让他能延期尽量延期，能减免尽量减免，都是穷苦的人。没等桃花说完，他呵呵地直点头，表示理解。桃花就说：“你若写个字据，我就陪你喝个双杯。”

　　她见王保长只顾着添满酒杯，醉眼惺忪，更磕巴了：“写……写那玩意儿……做甚？只要上边……不……催得紧，我……也不会为难大家；即使……上边催得紧，我也……尽量周旋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吐……吐口……吐沫是个钉。”拍着胸口说完，把桃花的酒杯递过去，再端起自己的酒杯，当的一撞，都仰脖干了。桃花听他说得也在理，果真陪他干了两杯。王保长喜不自胜，壮着胆子逐渐轻薄起来。桃花也与他挨肩擦脸，半推半就，迎合着他说些高兴的话。

　　正在兴头上，掌柜的溜套回来了，笑呵呵把两只冻得硬梆梆的野兔往地上一扔，说缓缓好扒皮。说着一屁股坐下，陪王保长吃了几杯。见王保长浑身不自在，就说累了，起身去里屋的炕上歇睡去。

　　时有人来，见桃花新红袄半掩半开，露着里面黑色抹胸，一痕雪脯时隐时现。低下头客套几句，就讪讪地离去，心里暗骂王保长不得好死。都心疼桃花，她是为了大家，才不得已呀。

　　时间一长，掌柜的听见疯言疯语越来越绘声绘色，首先不自在起来，壮着胆子指责起桃花来。桃花就理直气壮地先骂他，然后反驳：“你有好办法吗？如果有，也省得老婆去跟人家卖笑。哼！你以为你老婆我容易啊？又不能让他占到便宜，也不能不给他点便宜，换做是你，搭酒搭菜是为了啥？”

　　掌柜的脸红脖子粗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强硬地争辩几句后，叹气说道：“为啥非得是咱为村里人付出？”

　　“别人有你老婆有姿色吗？”桃花得意地仰起脸反问，“你以为是一个女的就能迷住人家？再说我都四十多了，人老珠黄，可脸照呗，要是谁家的宝贝儿姑娘让他糟蹋，却是为了咱们，你心里过意得去？”

　　掌柜的没话可说，只能跺一跺脚，来表达心里不满的情绪。

　　整个村子，到处都添枝加叶议论桃花，没一个人指责王保长，倒好像桃花主动倒贴似的。还有人敢当面讥讽掌柜的。气得掌柜的冲上去就是几个耳刮子，打得对方一时屁都不敢放，愣毛愣眼地听掌柜的大骂：“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他妈就忘了你至今为啥还没上交过税？”

　　要过八月十五了，王保长骑着马带着果蔬又进了桃花家屋，还没坐下，就听见村口响起一连串“哒哒，哒哒哒……”机关枪声。他叫了一声：“不好，从哪……窜出来的鬼子？”一拉桃花和掌柜的，让她两口子赶紧骑上马逃命，他在后面掩护。

　　桃花问：“村民们咋整？”

　　掌柜的先说：“让他们都死去！”

　　王保长说：“咱们……先跑出去，回头再……想办法。”

　　桃花说：“不行。操起她家砍刀，出了屋，直奔村口。”掌柜的从后面两步追上，一把抱住，就往马上拖。王保长掏出匣子枪，控制住打颤得腿：“我……我去村口……总可以了吧？”

　　桃花呜咽道：“别硬拼，要智取。智取，懂不？”

　　王保长停了一停，脚步迈得更坚定了。

　　以后，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清明，桃花都会站在村口，含泪眺望。可她的后面也常好跟着一帮孩子喊“破鞋”……

　　

随玉

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沙发我占了

鴳雀

四十女人牺牲色相为村民减免赋税而被说成破鞋。桃花一枝开，早春却未来。

香薰古琴

四十岁的女人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有一腔热血，为了乡亲，为了民族大义，敢于忍受屈辱和世俗的眼光。这是女人四十的坚韧和大气。
这篇小说描写精彩，穿插的收放自如，结尾也很有意味。
不错，加分支持。

林小白

认真说来，女人四十这个话题，蛮有意思的，看过几篇了，清风老哥这篇独具特色，时代的设定上很有意思。四十岁的桃花，也如她的人一样，人美，心美，而又不失真实感。民族大义面前，那股子劲头，不输男人。

孙姜

天呐，你写了个大女人！还活色生香！还穿黑抹胸。。。:lol
不赖不赖，心到了笔到了

清风剑

随玉 发表于 2020-1-15 08:59
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沙发我占了

金子在哪？俺肉眼凡胎咋看不见。

清风剑

鴳雀 发表于 2020-1-15 10:35
四十女人牺牲色相为村民减免赋税而被说成破鞋。桃花一枝开，早春却未来。

雀，早安。大义面前，总有人付出不是？

清风剑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0-1-15 10:43
四十岁的女人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有一腔热血，为了乡亲，为了民族大义，敢于人寿屈辱和世俗的眼光。这 ...

谢谢师姐一直以来的指点，有师姐做后盾真好。

清风剑

林小白 发表于 2020-1-15 12:05
认真说来，女人四十这个话题，蛮有意思的，看过几篇了，清风老哥这篇独具特色，时代的设定上很有意思。四十 ...

谢谢小白兄弟夸赞，俺当需努力。

清风剑

孙姜 发表于 2020-1-15 13:52
天呐，你写了个大女人！还活色生香！还穿黑抹胸。。。
不赖不赖，心到了笔到了

黑色更衬托皮肤白皙吧？我觉得是这样，嘿嘿。

灯芯草

故事性、画面感都很丰富，感觉看了一部电视剧，人物刻画和情节描述都有很强的“清风”特色，读之津津有味如身临其境。

清风剑

灯芯草 发表于 2020-1-15 19:45
故事性、画面感都很丰富，感觉看了一部电视剧，人物刻画和情节描述都有很强的“清风”特色，读之津津有味如 ...

谢谢灯灯的夸赞，预祝新年快乐。

遗忘之城

祝清风兄弟一路顺风！开开心心回北方过年！

重庆霜儿

不一样的四十，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在民族大义面前，表现的是一种气节和精神，流言与薄情的世俗人生，更衬托出付出者的孤独和英勇。清风特色的场景和细节描写，加上略微的民国腔，很有故事性和阅读快感。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