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来了,这是我上山下乡的第一个春天。在山上过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安静年,春天,我们有十条汉子要下山,要去一个叫龙潭坝的地方采春茶。
十条汉子背了简单行囊一路下山,沿山脚羊场小道向深山里走。最后弃小路循着溪中石块,几乎是跳着在溪中寻径前行,一路向南。两个老队员,八个新队员。新队员年龄十八九,老队员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老大三可带娃,我们都是刚从城里来的娃。
山里的春天,一天一模样,今天还是嫩黄绿,明天便是翠青绿;今天的绿还见斑斑驳驳,明天便满眼绿浓欲滴。如此这般,可见春茶长势是一天耽搁不得,一天一等级。
龙潭坝茶树遍布山涧两旁,这里绿荫环抱,水汽氤氲,嫩芽紧苞,鲜叶厚沉,上等好茶出处地。山涧有个大水潭,这个大水潭就叫龙潭,仿如有坝拦住,却是天成。“潭不在深,叫龙则灵。”与水相关都叫龙,与山相关都称虫。景阳冈上有大虫,山大王,武松一绑成名。我们十条汉子在依山旁水的一块平坡上安营扎寨,与龙虫为伍,企图一绑成名。我们用毛竹,杉松,茅草搭起了睡觉窝,用山泥石块垒砌七星灶。每天吃竹笋,木耳,菌菇,那是吃到要吐的节奏,好一阵一见它们,人就哆嗦。起早摸黑连轴三十五天,天天十四小时的春茶采摘。指标每天每人鲜叶二十斤,一个春茶采摘季每人六百斤,每天有不同的采摘标准。今天采多了,明天长不出,今天采少了,明天长老了;中间没有一天歇息。有天夜晚,人累得倒头便睡,碰翻了油灯,点着了茅草,刹那,火势蹿上舍顶,一刻钟茅屋为大火化为灰烬。四周粗大的碧绿的毛竹竹梢被呼呼的火焰烤得腊腊黄,要不是春天植物含水重,差点引起森林大火,真乃吓死宝宝了。当夜,十条汉子将抢出来的几条被子裹在身上,在竹林里熬过一夜。翌日,乒乒乓乓一阵响,一间茅屋又竖起来了,但绝不煮字,只用睡觉。后来茅屋为春火所破歌到处传唱,所谓凤凰涅槃。其实我所见所受,有一说一“凤凰涅槃”只是个传说。
离龙潭约二三百米就听到了轰鸣的水声,这水声是瀑布注入潭中发出的,真乃“如鸣佩环”。春天雨水充沛,顺山体汇如沟壑,聚溪流奔入潭中。瀑布清冽如练,水帘十米高,其上,四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溪流在潭中“平布石上,流若织纹”。瀑布从高处跌落,其激荡之音在眼前并不是“如鸣佩环”,分明响如擂鼓、惊天动地!溅起阵阵水雾,飞珠溅玉,喧腾震撼。潭边啮石环峙,草木茂盛。潭不大近百平方,深不可测。潭中之水一刻不停顺溪而下,一泄向北。这是一幅动态又凝固的画,使人想到那亘古、坎坷、挫折中生命的扩张和涅槃。
阳春的龙潭水依然冷得砌骨,我们要跳入水中,要沐浴水中,让身心和自然结个缘。在水的冲击震荡中,我们似乎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大有脱胎换骨的那种感觉。冷得发颤的我们在水中大喊大叫,谁也听不见谁在叫喊什么。我们的叫喊声不过是龙潭瀑布那排山倒海的交响乐中一个小小的和声罢了。我在龙潭学会游泳,我在龙潭完全读懂柳子厚(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我在龙潭深刻体会泰戈尔:只有经历地狱般的磨练,才能练出创造天堂的力量。我们被淹没被洗礼,我们兴奋颤栗,我们惊讶诧异龙潭的狂野不羁,体验这新奇的感受。
近半世纪后,我再次回望龙潭,它已遮没在青树茂林的记忆中了。耳旁响起百多年前美国自然主义作家梭罗的诗:这里可以听到河流的喧声,那失去名字的远古的风,飒飒吹过我们的丛林。是为龙潭小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