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

苏玉华

　“方特死了，你知道吗？”朋友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我不知道就不应该是的。我也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昨天夜里，吐了满地的血。”我忍不住又问：“怎么死的？他才四十五岁吧？”朋友摇摇头叹口气，又点点头，“和她妈吵了一顿，自己回去喝闷酒，谁料到就死了。隔了好几天他姐回去找他，发现成了尸体。”“怎么这么不禁折腾，说走就走了？”我陪着朋友叹惜。朋友沉重地说：“其实他走了也是解脱。混到这地步，自作自受啊。”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个叫方特的男人。他高大英俊，英姿勃发，这是我十几年前对他的记忆。其实，我和他并不熟悉，大家同在一个厂子里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方特绰号“三疯子”。据说他有三大爱好：好酒，好色，好吹，痴迷不悟，接近疯态。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被刺蓬棵包围的大院里，谁家有点风吹草动，哪有不知道的。听说三疯子又换了女朋友，我就忍不住来看他“新媳妇”。
　　
　　他单间门前的空地上摆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子，上面摆了几个浅底白瓷碟子，盛着花生米、咸菜条和洗净的西红柿、黄瓜。桌子后面一张小板凳，旁放着两包青岛啤酒，一包已经拆封，几个空瓶喝醉了一样翻滚在地。我正猜想他媳妇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娘们敢要这三疯子。这时，他晃着高大的身躯迈出了门槛，走一步喝一口，喝一口再抽一口，酒气烟气混合的浓味，让我这个身单力薄的小生立即避到一角。
　　
　　他看到我来了，放开大嗓门嚷道：“兄弟，是哪阵风把你刮来了，来来来，坐下喝酒。哥正愁没人陪呢。”我急忙摇摇头，怯怯地说：“有嫂子陪，用不着我啊，再说，和您喝酒，把我喝死也不赶趟呢。”
　　
　　方特一屁股落到了桌前的板凳上，探出手捏起几粒花生米，扔到嘴里狠嚼着，转身又拿过一瓶，用牙嗑开，一仰脖，咕咚咕咚，瓶子底都干了。接着伸手捏了一小撮瓜子条，送到嘴里嚼着，又拿过一瓶在桌沿上撬开，一口气干净了。才长出口气，抖着手抓起一根翠绿的生黄瓜，嘎嘣嘣咬着。啃完生黄瓜再咬生西红柿，他才翻着白眼说：“不喝酒，不喝酒来我这干啥。奥，你小子想偷看我媳妇，我媳妇呢？”他摸摸头，“妈逼的，回他妈••••••”他打着嗝，啃了两口西红柿，又转身开酒瓶。我看他完全沉醉在酒的世界里，也就没有心情再问了。
　　
　　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后来打听出来，他媳妇是个理发的，染着黄毛，挺时髦，据说很骚气，曾经干过小姐。我笑着对朋友说：“老方好色到饥不择食，什么娘们他都敢要。”
　　
　　老方二十多岁时，也是一个情种。他泡网吧打游戏，认识了一个女孩，凭着高大英俊，嘴巴甜美，很快就赢得了女孩的芳心，两人闪电坠入爱河，但女孩家长极力反对。方特很自卑，除了一脸长相，他的家境让他害臊。女孩也渐渐讨厌他一身的穷酸气。这场恋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阵风而过。
　　
　　这也没什么。但第二次谈对象成功之后，由于和女方距离较远，女方爱打牌，和新来的同事一打二打，最后打到一个被窝了去了。这绿帽子让方特气恼的差点疯了，他将淫娃暴揍一顿，发个狠，转个身。
　　
　　此后，他每次进城都购入大量成人光碟，回来后仔细研究，反复学习，将日韩美的大片中的动作烂熟于心，痴迷到见了现实中的女人还想着扒掉她的衣服后怎么干。他对女人只有性欲，没有情欲。不论是朋友介绍的还是自己网聊的，他都一夜情，一炮轰，睡了就吹。也不管什么货色，他都敢上。
　　
　　他曾经和朋友开玩笑说，自己理想的职业就是去日本当男优，别人都当他是句笑话。他在临死前，给一个朋友发过一个微信说：“我这一生无牵无挂，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我玩了那么多女人，感到很知足了。我被女人戴了绿帽子，彻底放纵了自己，但后来发现，做一个纯动物的男人比干什么都痛快，剥掉了衣裙的女人和狗没什么两样，你没必要去珍惜她。她们眼中只有钱和性。”
　　
　　他的这个朋友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因此知道了这个秘密。
　　
　　方特在我入公司后的第二个年头辞职了。理由是，他觉得自己有大才未能发挥，需要闯荡一下，并吹牛说，再回厂里，会以亿万富豪的身份给我们发红包。
　　
　　方特东拼西凑接了几十万元开了一家火锅店。生意非常红火，据说日进斗金。
　　
　　有一天，我朋友拽着我去他店里喝酒。我拗不过他，就去了。这次见方特，他高大英俊、风流倜傥的身影不见了。虽然是不小的老板，却衣着寒碜，面容更是较以前明显消瘦了很多，两鬓白发星星，有点垂暮。
　　
　　晚宴很丰盛，什么羊肉卷，牛肉卷，海参、鲍鱼系着你吃。一轮酒下肚，方特来了精神，打开了话匣子：“我开这个火锅店，是很有远见的。嗝嗝。”他将右手五根手指头伸直，傲气地说：“这个数不多吧，一年五十万。你看看我旁边那些开店的，开什么都是怂包。开什么都他娘的今天开业明天关门。他们不行，要什么没什么。看咱，有关系，有靠山，有特色，明年啊，我准备赚五百万，和你们拜拜。你们••••••，对了，我还有一道拿手菜给各位哥们品尝一下。”说着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晃晃悠悠站起来，拍拍手，喊道：“上压轴菜！”。一会儿，鱼贯进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我们身上，要给我们敬酒。
　　
　　方特一抹嘴巴，笑着说：“男的哪有不好这个的？是猫就爱吃腥。”我朋友拉他出席，在外面嘀嘀咕咕不知讲了什么，很久才回来。方特径直回到座上，向那些服务员挥挥手，然后沉默喝酒。那些脂粉娘们快速退了出去。方特继续干了几杯白酒，突然一失手，杯子飞到地板上摔了个稀碎。
　　
　　他就肆无忌惮地开骂了：“妈逼的，好心请你们来喝酒玩玩，你们他妈的一个个都装逼，你们说说，你们不想日女人吗？狗日的，你们贼心兔子胆，被骟了蛋子的狗，你们说，你们不想吗？你们狗日的不是不想，是不敢，怕家里的。你们活的真窝囊，瞧咱，怎么玩都没人管，白瞎了我的好酒。”他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颠三倒四骂个不停，我们见势不妙，互相通通气，呼啦一下子都跑了。
　　
　　几天后，我听到他的火锅店被查封了。我还听朋友们说，这家伙还好兔子就吃窝边草，招来的女服务员要么轮流成为他的点心，要么被骂跑。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和畜生没什么两样。我恨恨的，想狠狠扇他嘴巴。
　　
　　方特不仅火锅店没了，钱也很快转移到他人腰包了。这家伙不仅在女人身上花钱不心疼，而且赊账上瘾，只要你给他送个小姐玩玩，赊账是百分之百愿意。他还有一群爱赌的狐朋狗友，最后不仅赚的钱全部赔进去了，就连当初借的本都栽进去。结果当然是他跑了，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死在外面。
　　
　　说来有三年多了吧，我下午下班去市场买菜，看见一个人极像方特，但又不敢认。他满脸的花白胡子布满了嘴巴，头发像五六十岁的老人，白了多半。消瘦消瘦的，仿佛吸毒的样子，却穿了一件极不合身的肥大的风衣，走起来晃荡晃荡的。我忍不住悄悄远远跟着他，看他去哪儿。这家伙吸了一支烟，两眼游离着呆呆看了会儿，走出市场，走到路边泊位子上一辆破烂的奇瑞QQ，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我想，这是方特吗？寥落到这地步了？我觉得是他，于是赶紧跑过去，挡在他的车前。
　　
　　我认为，方特一定会猛地推开车门，跳下来高声骂“你妈逼的”。但出乎我的意料，方特不紧不慢按了两下喇叭，见我稳丝不动，才从车里爬出来，有气无力地说：“朋友，喂，让让路，你挡人家的车了。”我说，方特哥，不认识我了吗？他聚精会神打量了我一下，惊讶道：“兄弟，是你，你还记得我？”他消瘦的脸上顿时松弛出堆积的笑容，虽然看起来那么别扭，但能看出他真诚和喜悦。
　　
　　我说，你是我哥，到哪儿也认得你啊，怎么样，在哪儿高就了？方特指指那辆破烂QQ，细声细语地说：“靠它吃饭了，去给学校接孩子。”我的头顿时就大了，我说，您可别，您这车万一路上出点意外，您可就翻不了身了。他说没事，他现在戒酒了，开车很仔细，接孩子他用校车，自己就开着它来回方便。我总算安了心。
　　
　　他更详细的情况，是我的那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离了婚多年，没孩子，也没牵挂。没房子，和妈妈住在老院子里。由于越混越差，没有钱买酒，就忍着不喝。
　　
　　他去找工作，人家说他瘦的像病秧子，不要。他托关系想去开校车。起初人家不想要他，见他开车技术不错，能说会道，最终录用了他。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方特非常勤奋用心。在孩子们的眼中，他是和颜悦色的大叔，是兢兢业业的司机，是热心肠的大胡子朋友，和三疯子丝毫不沾边。
　　
　　然而，工作稳定了，馋酒的瘾又慢慢死灰复燃。开始小打小闹的品尝丁点，到后来公开酒后开校车，被抓个先行，立即被革职撵回家。
　　
　　丢了这份好工作，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虽然他没有家，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老光棍一条，没了工作就连酒都喝不成了。他开始怨天尤人，埋怨父母没出息。
　　
　　这几年攒的几万块，在花天酒地中不多时就到了别人腰包。他便厚着脸皮借钱，亲朋好友都诓遍了，还是一晚一晚的赌。要账的逼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狠着心把老院子给抵押贷款。
　　
　　贷下款来，偿还了债务还不够，连那辆破烂的QQ也给卖掉了。但他仍然没有悔改的迹象，偷提了妈妈的三百块的退休金，买了十箱啤酒，要了一桌子自己喜欢吃的菜，一个人在卧室里开着电视，大吃大喝。
　　
　　他母亲看他不争气的样子，和他吵了起来，痛骂他是不孝之子，没脸见人。方特气哼哼地还击说，这能怨我吗，就是这样的命。天南海北，我那没去？走南闯北，我扒了一层皮，您还怨我，您倒是生一个有钱命的儿子呀！老太太气的呜呜哭，赌气去了女儿家住。
　　
　　再没人管他。他喝光了那些啤酒，又气呼呼的买了一桶高度白酒。越想越生气。他把那桶白酒打开，早就忘记了自己已经喝了多少啤酒。就着那杯盘狼藉的剩汤剩水，喝起闷酒来。
　　
　　想想这些年一事无成，无家无孩，真是懊恼。想当初，自己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潇洒倜傥，在人前显摆，多少人对自己投来艳羡的目光。
　　
　　他时常惆怅自己怀才不遇，这么大的本事没有人认可。二十年前没人认可，二十年后仍然没人认可。他看到那些干干净净的空瓶子，自言自语说，我有什么？我就是和你们这些空瓶子是伴侣。
　　
　　一股悲酸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难道天真的让我没有活路了吗？他疯狂地摔酒瓶，几十个酒瓶子碎裂的玻璃渣铺了一地。他还在喝，这距离他和妈妈争吵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他的酒没有暂停过。他觉得自己眼睛模糊，胃里火辣辣的，再也受不住。他烂醉如泥，想坐起来已不可能。他感到了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是生平从未有过的。他的胃开始痉挛，开始呕吐不止。他想给妈打个电话，让她叫个救护车来，他已经忍受不住疼痛，豆大的汗珠子扑簌簌的落下来。
　　
　　呕吐让他难受的像只蜷缩的狗，却无分毫可以挣扎的力。他心里喊救命，嘴里却被强酸胃液的混合物堵塞着。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只有救护车，只有医生才能让他放心。
　　
　　他想打手机，但四肢早就不属于他的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涌上到了他的嘴里，他更加惶惧，但他的眼睛还是看到了从自己身体里喷溅出来的喷泉一样的鲜血。
　　
　　“救命啊”他的潜意识里呼唤着，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动一丁点，神经在高度酒精的麻醉下，麻木不仁。
　　
　　窗户严丝合缝的关着，窗户外是没有灯光的漆黑的世界。门也关的严严的，门外的屋顶上矗立着一只狸花毛羽蓬松的大鸟，两只圆圆的金灯一样的眼睛，看清了漆黑的夜里的人眼看不到的神密。它高兴的欢叫着，拍着翅膀扑腾着，那鬼哭一样的笑划破夜空，让人毛骨悚然。
　　
　　方特还残留着最后一口气，他的眼睛大瞪着，他看到了天国的世界。他的耳边还响着那只大鸟的欢叫。他想最后听听妈的低语，但是不能。
　　
　　恐惧没有了，鸟叫没有了，温度没有了，有的只是，漆黑到没有边际的夜和大瞪着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初雨后，院子里空气格外清新，鸟儿照常私语欢笑。朝阳像晚上的灯一样照亮了院子和房间上的玻璃。房间里一派宁静，只是这宁静如此令人恐怖。
　　
　　方特没有遗嘱，只在那天晚上发出一条微信，那条微信里他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他固执的认为：我这一生无牵无挂，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我玩了那么多女人，感到很知足了。我被女人戴了绿帽子，彻底放纵了自己，但后来发现，做一个纯动物的男人比干什么都痛快，剥掉了衣裙的女人和狗没什么两样，你没必要去珍惜她。她们眼中只有钱和性。
　　
　　方特死了，我没有悲伤，却失魂落魄。我觉得，他怎么那么像我们当中的一个。眼看着别人进入生活的乐园不甘心，奋起直追，挣扎、矛盾、堕落、放纵、不屈，仍然摆脱不了那个圈定了的命运。
　　
　　作者：苏玉华

冰峰雪鹰

文友，亲，下次请把版面排好一点点。

重庆霜儿

再次拜读到苏老师佳作，真是太高兴了。帮你排了下版，你看是否满意？另外，作品是否为原创首发，是的话麻烦在下面加上版权哈。遥祝新春快乐！

重庆霜儿

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结合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叙述，时间和空间的跳跃性旨。为爱不得而自我麻痹自我放纵，苦果只能自己咽食。从方特的人生经历，代表了一定的人群，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语言、节奏、细节、叙述皆成熟老道，读来很有感觉，希望多多支持太虚。向老师学习！

野芒

语言沉稳有力，人物鲜活，方特的人生经历，代表了一定的人群，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许，这就是作者真正用心表达的。

苏玉华

野芒 发表于 2020-1-31 19:18
语言沉稳有力，人物鲜活，方特的人生经历，代表了一定的人群，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许，这就是作者真正用心 ...

霜儿老师辛苦了，当时从Word复制的，不知怎么没弄好版本，下次注意

香薰古琴

其实现实中有很多人就像文中的方特，出身卑微，放纵自己，他想出人头地，缺少一个正确的引导，最后混成了那副模样。你有什么样的价值观、人生观，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这是小说带给我们的思考。
小说语言沉稳，围绕方特的性格特点和人生传奇，塑造了一个社会边缘的人。这是一个人的悲剧，他与众不同，有过梦想，缺少正确的引导，直到死去都没有醒悟。
问好苏先生！欢迎继续支持太虚。

苏玉华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0-2-1 17:47
其实现实中有很多人就像文中的方特，出身卑微，放纵自己，他想出人头地，缺少一个正确的引导，最后混成了那 ...

古琴老师真知灼见，向您问好！可惜我们都明白人生，对于普通人而言却毫无意识

野芒

加精理由：小说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结合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叙述，时间和空间的跳跃性旨。语言、节奏、细节、叙述皆成熟老道。方特的人生经历，代表了一定的人群，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许，这就是作者真正用心表达的。其实现实中有很多人就像文中的方特，出身卑微，放纵自己，他想出人头地，缺少一个正确的引导，最后混成 了一个社会边缘的人，直到死去都没有醒悟。你有什么样的价值观、人生观，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这是小说带给我们的思考！

苏玉华

野芒 发表于 2020-2-5 08:25
加精理由：小说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结合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叙述，时间和空间的跳跃性旨。语言、节奏、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