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动物] 一 网情深

孙姜

1
　　
　　那是女儿出生二十年来最悲情的一场号啕，比她小时候弄丢了新买的毛绒玩具还难过，比她妈离开这个家时更伤心．这孩子从小就较真儿，买了一模一样的玩具给她还是哭个没完，原因是味道不一样了。没妈以后任世礼更惯她，这孩子就更任性。
　　
　　团聚本来是件高兴事儿．离家半年的小丫头要回来过年了，一进腊月任世礼就开始往家办置年货，光肉类就买了上千块钱的，一大块牛腩和一大块腱子是澳大利亚进口的，羊肉是托内蒙的朋友发过来的，猪肉就复杂了，五花肉是炖酸菜上品，里脊，肉馅也必不可少，孩子顶天在家待半个月，排骨这个硬通货他买了一整扇．休息日他特意坐客车去了农村，表弟帮着联系的笨猪，捎带两只笨鸡一只鹅．吃了一年食堂和外卖了，孩子好容易回趟家，任世礼把心思都用在准备食物上，他要让孩子在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开开心心的．女儿在首都的名牌大学里读书，这就是未来的科学家呀，平时不咋说话的他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的自豪和喜悦，一定得让孩子吃好．再给孩子弄点儿什么新鲜的呢？好久没看到卖野味儿了．嗯，野味儿．
　　
　　2
　　
　　任世礼在冷库里当保安，上一天一宿的班儿歇一天一宿，习惯了把睡眠化整为零，脑袋一沾枕头就打呼噜，一有响动就能醒过来．腊月十八那天巡逻时的那个意外发现，让他不淡定了，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也可能两种都有．
　　
　　公司规定值夜时要三小时一巡逻，每次巡逻要在三个指定地点刷脸．这晚，脸刷完之后尿来了，他正好走到冷库东北角锅炉房跟前，供暖并到市里大网后，这个锅炉房废弃好多年了，不是重点查看区域．任世礼快走几步，想到锅炉房后面的植物园里撒泼尿．越急越出乱子，脚底下一滑，眼看就是个狗抢屎，可身子却没倒在地上，整个人撞到了一张猝不及防的大网上。怎么出来一张网？惊异之间他差点儿尿了裤子．后半夜的月光还是很亮的，任世礼仔细一看，网是有形的，只不过很隐蔽，用最细的胶丝线织成的网．任世礼认识这种网，是粘网，专门捕鸟用的，飞鸟撞到这张隐形的网上，再无逃脱的可能．
　　
　　撒完尿回来，按任世礼的脾气是要把网豁掉的，在老子眼皮底下扯犊子，就是找不自在．可任世礼身上没有刀，网线又特别结实，他打开手电，打算找到系网的结，解下这张罪恶的网．光柱一晃，任世礼看到几只麻雀挂在网上，黑皴皴的，像挂在夜的黑幕上的几块乌了巴突的石头．死冷寒天的，这些小家伙是冻死的，可怜哪。呀！这不就是野味么？小丫有口福了。任世礼咧开了嘴，摘那几只被网住的鸟时，他的手直抖．零下三十度了，确实是冷．
　　
　　3
　　
　　麻烦喽，任世礼让那张网闹得再也睡不着觉．他算了下，到女儿回来他还有五个班，要是每天都能收获四五只，就够炸一大盘了，每天三只也行呀，也能凑够一小盘，哄孩子一乐呗．
　　
　　下一个班儿，任世礼急匆匆地打发走交班的老李直奔大院儿的东北角而去，到了锅炉房他停下脚步来，回头回脑张望了半天，确定没人后才向后走去――空的，粘网在北风中空空荡荡地虚无着，这让他鼓胀了的一天一夜的心，又缩成一小团．
　　
　　是网的主人把鸟都收走了，还是麻雀们太懒了不肯出来？挨到晚上，任世礼有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与老李有关．
　　
　　“李哥，没睡吧？跟你商量个事儿，过了年我得回乡下几天，我大姑初四过八十大寿，老亲少友要团聚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年前你的三个班儿我都替你值了，初三开始你再替我值三个……李哥那谢谢啦，年前你也好好办办年货……”
　　
　　放下电话，任世礼浑身是劲儿．年前多上几个班，年后多歇几天，除了年前能多收获几只麻雀外，年后还能多陪陪孩子．任世礼很得意，女儿像爸，要不是自己这么聪明孩子怎么能考上名校呢．老师不这么说，说孩子考上名校是因为她有个认真劲儿，凡事儿都要弄个明白。女儿说，她的眼睛里从来不揉沙子。沙子，谁爱揉谁揉，老任的宝贝疙瘩，他疼。
　　
　　４
　　
　　任世礼开始行动．
　　
　　第一招是加强巡逻，尤其是锅炉房附近，让网的主人再没有机会接近那张网．混蛋，就不该布下这种绝户网．眼下，任世礼不怎么恨那个绝户，他现在是这张网的受益者了．那张不知道什么人布下的网，现在是宝贝女儿的野味捕手，嘿嘿．
　　
　　第二招是撒粮，他从粮库那边的守库员程二荣那儿要了半袋子陈化大米，每天在锅炉房后而撒一点儿．程二荣老头去世后的这一年来一直对他有那个意思，经常找些借口来跟他说话，任世礼心知肚明可从不打她的拢，咱可是博士的爸，那老娘们那配不上自己．人不正眼看，但粮食他是正眼看的．拎着米往外走时，任世礼觉得后背都是热的，一定是那娘们的眼神烫的．
　　
　　第三招是轰．任世礼变得更勤快了，天天在院子里转．一轮一轮从大院的西南角扬着双臂轰鸟，快到东北角时立刻安静下来，脚步比猫还轻．
　　
　　“搞什么名堂？”
　　
　　一直仰脸看天的任世礼，在路口转角处，差点儿与顶头上司保卫处长撞上．
　　
　　“处长，这不是要过年了吗，得好好护库．我发明了花式巡逻法，让天上的鸟儿飞过咱们冷库时都规规矩矩地，这不显得咱们库有秩序吗．”
　　
　　“净起幺蛾子．”走了两步处长回过头又加了一句，“老任，你悠着点儿，过年要的是平安！”
　　
　　5
　　
　　三十儿之前，任世礼已经攒下二十七只麻雀，哈哈，二十七只！
　　
　　任世礼好容易挨到天黑，一擦黑任世礼赶紧到他在雪地里留了几处记号的地方，把埋着的冻麻雀挖出来，用值班室的电炉子烧了水，全部烫了，拔毛时还哼着用小白菜的调儿信口改的词儿．
　　
　　“小麻雀，真恓惶，屈死因为一张网……”
　　
　　“小麻雀，大用场，我家孩子是栋梁……”
　　
　　三十早上交班前，他已经豁了那张网――给孩子尝个鲜儿就得，做人不能太贪心．
　　
　　6
　　
　　“爸爸，爸爸，你的小麻雀回来喽！你想我了吗？爸，做什么好吃的啦，满走廊都是香味儿！”三十儿下午，女儿一推开家门就嚷嚷，放下拉杆箱在自己屋里换衣服时嘴巴也没停，叽叽喳喳的像只返巢麻雀，“爸，馋死我了，你不知道外面的菜有多清淡啊．爸，你好像是在炸什么肉，丸子吗？”
　　
　　“嘿嘿，爸给你做了道绝世名菜，油炸铁鸟！”
　　
　　任世礼笑盈盈地把一大盘子麻雀端上来时，眼睛没离开女儿，他要好好享受女儿的每一个表情，无论是真实反应还是夸张的表演他都喜欢看，孩子围着他转的时刻，就是他的幸福．
　　
　　“铁鸟？笼子里养的铁灰色的鹌鹑呗？”女儿果然像他想的那样瞪大了眼睛，拿起一只塞进嘴里时每一个细胞都在笑，任世礼能感觉到。嚼了几嚼，小丫头用小油嘴在任世礼脸上啄了一下，“鹌鹑多脏啊，爸你以后别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盘扣肉，足以灭馋虫，慰平生．”
　　
　　“笼养的呆货哪配得上我们家百精百灵的小麻雀呢．”任世礼美了，把另一边脸探过去，用眼睛示意女儿过来，女儿在他脸上又啄了一下，咯咯儿直乐．
　　
　　“这是炸麻雀，爸爸给你准备的地地道道野味儿！”
　　
　　7
　　
　　“爸，你是说，我刚才吃进肚的是一只麻雀？”女儿的大眼睛里一下子失去了光芒．
　　
　　“这不寻思给你换换口味、加强营养吗，你爸厉害吧？”
　　
　　“爸你糊涂哇，好吃的东西多了是，我为什么要吃麻雀？我为什么要用麻雀来加强营养？麻雀招你惹你的，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客厅中央蹲了下去，两手抱着头．随即又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又嚎又叫。任世礼向前走两步又停下来，心，咚咕咚跳了两下，两条腿也跟着软．
　　
　　“丫头，不就是几只麻雀吗，还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至于，就是至于！你这是残害生命．麻雀何辜？你一下子杀害了二十几只自由的生命，这是多大的罪行．”女儿继续炸裂，大力碾压．
　　
　　“怎么的，你爸精心在意地养你几十年，倒成了罪人了．我看，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念了几天书眼里就不知好歹了！”
　　
　　任世礼生气了，扔下正要炒素菜的铲子和马勺，瞪圆了眼睛．女儿一个高儿蹦起来，麻雀秒变斗鸡：
　　
　　“你是屠夫，你是撒旦，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任世礼真生气了，上去就是一个嘴巴。这个动作像是下意识的，他已经左右不了自己的行为，浑身发抖，“小犊子，书都白念了！”
　　
　　“你打我？爸你竟然打我！”女儿一扭身跑回自己屋，门让她摔得山响。
　　
　　竟然动手打孩子了，任世礼不能原谅自己，一屁股坐在餐椅上，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女儿七岁时她妈就跟一个开大货车的跑了，一起过日子的这些年，两人从来就没大声说过话．今天这是怎么了？让几只麻雀伤害了父女关系，不值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任世礼心里想的是这半年发生了什么，这孩子是不是书念多了昏了头。
　　
　　８
　　
　　任世礼觉得灰心，不仅仅是因为那盘黄盈盈油汪汪的炸麻雀全部让他倒进了垃圾筒，而是想不明白自己一手养大的乖巧女儿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火爆粗砺．逮几只麻雀是挺大个事儿吗？
　　
　　微信提示音从卧室响起，任世礼迟疑了半天，掐了烟，关了厨房的灯，才踱进屋．
　　
　　“爸，你想想，一大群麻雀在我们眼前飞来飞去，这世界才美好．我们可吃的食物还不够丰富吗？我们何必要捕杀麻雀？另外，麻雀满世界飞，你知道它们身上带了多少病毒？”
　　
　　任世礼瞅了一眼没理会．
　　
　　“麻雀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捕杀它们是犯罪？”
　　
　　任世礼又瞅了一眼，依旧没理会．
　　
　　接下来又是一大堆文字，说元朝时湖北荆门一个叫占家塆的小镇，因麻雀带来的禽流感导致全镇几乎死绝户，从那以后当地就留下一句俗语：“手中捉个雀，不死脱层壳”。说由于麻雀没办法养殖，野生麻雀在觅食过程中会接触到其它野生动物，所以避免不了会携带一些危险病毒，比如禽流感。近年来，禽流感爆发十分频繁，如果发生变异，就可能有感染人的危险。
　　
　　“少给我扯那个哩咯楞！”这几个拟声字用得不知道对不对，任世礼觉得用这个方言怼她正合适．
　　
　　“我是不是得换种方式让你提高认识？麻雀是小，法律意识是大．”
　　
　　“你随便！”
　　
　　任世礼太生气了．爷俩相依为命的过往，一点一点挤进他紧闭着的眼睛里，又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恍惚间，程二荣厚实的背影和忧郁的目光也搅和了进来……唉。
　　
　　９
　　
　　女儿推门进来时，任世礼躺在床上一动没动，眼睛也不睁．女儿开了灯，任世礼把身子扭向里侧，眼睛也不睁．
　　
　　“爸，我平时离得远，其实真挺惦记你的。爸，你知不知道，你的平安就是我的平安．爸，余生还长呢，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咱得知道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做．爸，咱爷俩今年换个地方过年，我陪你一起，咱们去自首，去赎罪，然后轻轻松松地活．爸，你得依我……”女儿蹲在床边，把脸贴到任世礼的后背上，双手不断地摇晃着任世礼的身子，任世礼的心化了。
　　
　　窗外，刺耳的警笛声一点点近了起来．

随玉

先来占个座儿!姜姑娘好快的手！

重庆霜儿

这次考了我一个常识问题，我得去恶补一下

草舍煮字

经过这场全国性的疫灾，文中的女儿大义灭亲的行为才会被更多的人理解。
故事和写法上不落俗，高于生活方面还有润色的余地。

建屋烹文

麻雀好好的觅它的食，没招惹谁，去网它是不对的。但是女儿骂老爹魔鬼，这是一种心里变态。

孙姜

随玉 发表于 2020-2-20 22:49
先来占个座儿!姜姑娘好快的手！

响应版主号召，跟大家凑个热闹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20-2-21 03:05
这次考了我一个常识问题，我得去恶补一下

你呀，就是知道的太多了。凡事留心，好习惯

孙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2-21 11:54
经过这场全国性的疫灾，文中的女儿大义灭亲的行为才会被更多的人理解。
故事和写法上不落俗，高于生活方面 ...

写的动机来自疫情，细节确实来自生活。为了高于生活，结尾时夸张了一下。。我再继续打磨，先谢

孙姜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20-2-21 15:42
麻雀好好的觅它的食，没招惹谁，去网它是不对的。但是女儿骂老爹魔鬼，这是一种心里变态。

情急之下，不择辞句。越轨的情节，夸张的语言，我是不是过火了？反思一下
谢过

重庆霜儿

又来了，狠狠地踩了度娘几脚，科普了一把，太佩服俺姜姜了……小说的写法很成熟，欲望，欲望的达成，达成后的反转，情节框架非常好。铁网，情网，法网组成的三角关系，是文本艺术手法上的一大亮点。配合生动的场景描写和方言运用，小说读来笔墨酣畅，自成一格。标题即题眼，其劝谕意义亦很高远，爱护野生动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不仅是道德，也是责任。女儿的大义灭亲是小说的思想层面的升华。第一段没太读明白，如果是倒叙，个人感觉衔接性稍弱了点。父女俩的矛盾对峙再激烈一些更好。

夏冰

构思不错。整体表达尚有提升余地。

香薰古琴

今天终于有空来读俺姜姜的小说。
这篇小说写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溺爱，游子归来，老父亲真想把世间所有的美味端给孩子。父爱这一段的描写真是盖了，我相信读者到了这里都会深受感染。语感好，铺垫足，细节到位，很有画面感。我要但是了，哈哈……
从女儿回来开始，故事的正能量凸显。孩子有环保意识，和父亲引发一场亲情之间的矛盾。他打了孩子。
我觉得这个故事在疫情爆发的今天，特别有教育意义。
如果从文学作品角度，则还有提升空间。
问好姜姜！加分鼓励！

莹莹子期

呀，姜姜的麻雀文也出炉了，麻雀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俺也是才知道，跟着恶补了一下，麻雀虽小也有它的自由，敬畏生命，热爱自然。姜姜写得真好，细腻，情感饱满。俺好好学习。

牛老伍

和谐共存，这个世界才会更美丽。欣赏老师佳作！

嘿嘿，这玩意成份划为“四害”的那会，俺没少吃，苦日子没油炸，就和泥巴一起烧烤，那味儿，啧啧……，罪过，罪过！

千幻烟

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