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橘子》

槐安.

　　我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被一本书猛烈地叩击心扉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书名，有名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去年底，我发现了一本还错的书，就丢进了左手边的外馆书堆上，今年疫情肆虐，这本书直到复工才又拾起，算它有缘，就看下去了，同样是大名鼎鼎的《罗生门》。（图书馆内）


　　我带着审视，带着偏见，带着无数百无聊赖的散漫，左一段右一章地翻看。在我眼中，《罗生门》宜远观不可近思，《地狱变》里悲催的女子大约即地狱，至少作者潜意识里逃不过这个幻觉，《河童》则是桃花源的加强版……


　　心动往往就在不经意中，类似人在猝死之前，虽有隐晦的暗喻却总是毫无知觉。当我看到这两句话的时候，我走心了：“我脑子里有说不出的疲劳和倦怠，就像这沉沉欲雪的天空那么阴郁。我一动不动地双手揣在大衣兜里，根本打不起精神把晚报掏出来看看。”


　　所以有人说读书容易读到自我，即优待合乎自己心念的文句。就此意义，每个人都是偏见化阅读。现代社会中的人，可读太多，读入就少，分子和分母距离越来越大；阅读到一定程度，审美也越来越艰涩孤寡，一方面人老了不好骗了，另一方面，自以为是。我属于两者兼备。


　　“不久，发车的笛声响了。我略觉舒展，将头靠在后面的窗框上，漫不经心地期待着眼前的车站慢慢地往后退去。”——读下去，这一句依然合乎我的脉搏。多么慵懒，多么颓废，即便是慵懒和颓废，作为读者，我也是慵懒之主颓废之王。王者孤独，或有期待也是漫不经心的。能抚慰我固然好，无能胜我，风景自然后退去。


　　期待出现了，正是一场高高在上的鸟瞰世俗片段：“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那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没有油性的头发挽成银杏髻红得刺目的双颊上横着一道道皲裂的痕迹。一条肮脏的淡绿色毛线围巾一直耷拉到放着一个大包袱的膝头上，捧着包袱的满是冻疮的手里，小心翼翼地紧紧攥着一张红色的三等车票。我不喜欢姑娘那张俗气的脸相，那身邋遢的服装也使我不快。更让我生气的是，她竟蠢到连二等车和三等车都分不清楚。因此，点上烟卷。”


　　我等着风景自然后退：“正在隧道里穿行着的火车，以及这个乡下姑娘，还有这份满是平凡消息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这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呢？”


　　这种熟悉的感触其实甘甜之极，我等俗物看到的亦是熟悉的俗物。安全感油然而生，庸碌而无聊能卸下心防，谁不是这样的奔波于尘世？平淡、寡淡，而强从中提炼出丝丝的浓郁，这强扭的瓜多半涩味，却好过无味。所谓的优越感在无聊的巅峰升华成自我的心灵战役，更有些闲人还擅长自嘲式提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吗？”摆脱不了的空虚乏味，自娱自乐的精神须有。


　　“过了几分钟，我觉得受到了骚扰，不由得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对面的座位挪到我身边来了，并且一个劲儿地想打开车窗。”——受到骚扰理所当然，世俗多纷扰，纵使想沉沦安守自己的一隅天地，可这沉沦的心念不正是来自受扰？生活就像此类似有还无的逻辑死循环，缓慢的节拍多了，也须有几下错乱的，方可使悠悠得以续悠。


　　我看着姑娘与车窗较劲，她那双生着冻疮的手拼命要打开玻璃窗的情景，是生成画面感的。人生啊茫茫啊，随波逐流浮沉沉——甚至连背景乐我都给她找准了。她岂会管我乐不乐意？她不会在意影响到我！她的粗鄙，她的莽撞，她的莫名其妙，只要她自己乐意。


　　终于，她搞定了车窗，窗外的景观如此：寒伧的茅草屋顶和瓦房顶鳞次栉比。我当然不会斥责姑娘，没必要呢！贫瘠的乡土，社会底层的姑娘，谁还没点怜悯心肠？无聊的颓废之王，怎么会和她计较呢？反正就是路人，注定陌路。我还得感谢她的出现，让我心生了更丰富的颓废。这世道莫不如此，同情大可不必，她自有乐意。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是：“火车刚刚驶出隧道，这当儿，我看见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栅栏后边，三个红脸蛋的男孩子并肩站在一起。他们个个都很矮，仿佛是给阴沉的天空压的。穿的衣服，颜色跟镇郊那片景物一样凄惨。他们抬头望着火车经过，一齐举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咙拼命尖声喊着，听不懂喊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姑娘“伸开生着冻疮的手，使劲地左右摆动，给温煦的阳光映照成令人喜爱的金色的五六个桔子，忽然从窗口朝送火车的孩子们头上落下去。我不由得屏住气，登时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当女佣，把揣在怀里的几个桔子从窗口扔出去，以犒劳特地到道岔来给她送行的弟弟们。”


　　读到这里，已是小说尾声。我突然感到了“平平无奇”和“庸碌无聊”的另一种诠释，它是那般实在，白开水一样咕噜咕噜喝下后，得到的滋味。谁喝谁知道，什么人喝什么滋味。这是橘子吗？这是橘子吧？芥川龙之介于1919年所写的橘子，100年前的橘子？


　　“不知什么时候，姑娘已回到我对面的座位上，淡绿色的毛线围巾仍旧裹着她那满是皲裂的双颊，捧着大包袱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三等车票。直到这时我才聊以忘却那无法形容的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 ”


　　我到底是被“我”打动了，打动我的，当然是那庸碌而无聊的人生啦！因为我想被打动，所以我才感动，是这样的吗？再没有一本书能让我落泪，再没有一场爱情能让我向往，于是乎，这庸碌而无聊的人生占据了上风。


　　居然还有能力画蛇添足，存活的感觉与年轮相悖，不要谈什么不忘初心，即时的脉动强而有力。过去的，就是过去，重来不存在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一刻都是一个刷新的完结。吃过一个世纪的橘子，也不能改变这平平无奇的现在，好的是，我可以告诉别人，嗨，这个橘子是酸的！

枕石问天

好久不见小狐狸了，怪想滴，抱一个？和我一样夜猫子。

牛老伍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0-4-20 09:12
好久不见小狐狸了，怪想滴，抱一个？和我一样夜猫子。

呵呵，石头可是青埂峰下那块？

牛老伍

狐仙美文拜读。

云之飞扬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0-4-20 09:12
好久不见小狐狸了，怪想滴，抱一个？和我一样夜猫子。

石兄喊得有点昵喂，该是日思夜想的。
包括文字，和食粮。

枕石问天

结尾还得加上一句：小狐狸是多愁善感的。

云之飞扬

再没有一本书能让我落泪，再没有一场爱情能让我向往。
于是乎，这庸碌而无聊的人生占据了上风。
看似寻常，最奇崛！
这份阅读感动了自己，也感动着随你感动的我。
当然，最主要的是感动到了石兄。
因为你的出现！

喻芷楚

安安早上好！这个我大概是前年看过的，你不说我大概忘记了，平实的生活，没有涟漪的日子遇上普通的乡下女孩，送行的弟弟，一分牵念就出来了，感人的原来不过就是一分平凡简单。

鴳雀

当读到几只橘子朝飞驰的车窗外丢出去，我便想起来读过这篇小说。记不住作家，记不住书名，记不住什么时候读的，记不住絮絮叨叨的铺垫，唯一记住这个“梗”打动过我。这个“梗”使我更确信，写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要有让人难以忘却的“梗。”

草舍煮字

面对满目疮痍，很多成年人内心充满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是与众不同的，芥川龙之介通过《橘子》，把美好人性的复苏、社会的复兴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虽然此时他们还是贫穷卑微的。
之前读的时候，我只觉得是写乌突突的社会中存在温情。小狐再次提起，我有了以上感悟。

月牙

一百年过去了，芥川龙之介的橘子，还有迷人的香气，熟悉的气息。

《橘子》在高考阅读题中，一而再，再而三，多方位解读，隐喻、象征。。每一瓣橘肉，每一条纹理，都被手术刀削过。
我很庆幸，除了应试，我们还可以这样靠近一篇文。
其实有时候，心动就够了，比一百分有意思多了。

日本文学作品，常有一种东方人才能贴近的气质，温婉的，物哀的，神秘的，欲哭无泪的。。。。
这灰白色调上，黄灿灿的暖。不是高大上的措辞可以形容的，它直接通向人心，普遍的人性。
我喜欢本文的感性。属于槐安的独一份。

蛇珠

滴水之恩
这个世界任谁都会被付出的情感所动

槐安.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0-4-20 09:12
好久不见小狐狸了，怪想滴，抱一个？和我一样夜猫子。

问天呀呀，好久不见甚是想念~~这样的句式咱们换一个~~
嘿，看海天一色，一只小狐狸踮脚石头上……

槐安.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4-20 09:18
狐仙美文拜读。

谢谢牛老伍先生来捧场哈哈

槐安.

云之飞扬 发表于 2020-4-20 09:32
再没有一本书能让我落泪，再没有一场爱情能让我向往。
于是乎，这庸碌而无聊的人生占据了上风。
看似寻常 ...

奇崛这个词蛮好的，炼词炼意，把奇崛变成枕石问天，又是一种有意思的翩翩。
问好云之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