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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困扰】老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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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 19: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20-5-3 13:08 编辑

  

老 蚂 蚁

  
  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王小波《黄金时代》
  
  李大海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昨天上午他贴着集贸市场后墙根,一寸一寸地搜,好像能在墙皮上抠出几颗金豆似的,从那些歪七扭八的办证广告中,挑选了一个吉利的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外地口音,说提供一张一寸照和需要的年龄地址等信息,放在邮政储蓄门前的摩托上,明天一早就能取到满意的身份证。对方重申这个行业的高风险性,见面不方便,让他把一百块钱定金打到指定账户。今天一早李大海赶到指定地点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看到昨天那辆摩托车。对方说让他再打二百元的工本费,身份证这个东西看似制作简单,有一些核心技术在里面。李大海在邮政储蓄银行排了半天队,给人家卡里打了二百元。电话里说下午才能办好。李大海下午又到老地方,对方说要再打三百元的安全保证金。人家说这事违法,怕被警察逮住。
  
  身份证没有办好,还蚀了一把米。昨天婆姨在天河骨科医院又拍了片子,抓了一些药花了五百多。李大海连吃个饼子夹土豆丝的钱也没有带。他骑着摩托,敞开的衣襟灌满了风,身子轻轻地也飘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老老实实待在踏板上,并没有随风飘去。他不愿意回家,走走停停,太阳晒得两肩膀烈焰燎过似的。他看准了桥底下的阴凉,“刷”地飞驰而下。
  
  李大海兄弟五人,他排行老大。一辈子撅着一张黑脸的老爹扛着锄头在剑河滩刨上刨下,死也不肯把兄弟五人招赘出去,靠着一间洞房娶了五房儿媳妇。李大海和老婆苏大麦是从一双筷子置办起的光景。女人人瘦心强,家里田里打理得顺溜。东湖村实行责任制那年,上完初中的孩子辍学如退潮,她把三个孩子供上大学。苏大麦肝癌去世时,人生未知天命。她节俭了一辈子,却患了倾家荡产都治不好的病。女人从西京医院回来,鼓着一肚子积水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对沉默不语的李大海说:我不行了,还不如当初不做手术,省点钱你以后找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李大海把头扭向房顶,阴沉半天说自己才不做那没有良心的事。为了给老婆看病柜子也卖了,粮食也粜了。最后老婆奔着一堆黄土去了,连衣物也被娘家人卷走了。
  
  李大海有个弱点最害怕死人,外祖母去世那天他是倒退着进屋的,从头到尾背对着外祖母的遗体。老婆死后,家里空荡荡的。他推开门,总感觉死去的老婆会从门后、锅台边、床上走出来。他不敢回家。老婆埋进土里不到一个月,李大海就开始骑着摩托到处相亲。见面的不少,提上议程的只有三个。前两个女人死了男人,整天牵挂着自个家里,三天两头往回跑,从不空着手。李大海卖了南瓜的钱都捐给了公交车。实践出真知,李大海决定找个没有退路的婆姨。最后这个婆姨被三个败家的儿子撵出家门,坐在收费站的隔离墩上抱着包袱看夕阳落下去又回来,正无家可归、无路可走,被李大海当做宝一样淘了回来。他面对红红的夕阳,慷慨地说:你不要回去了,我养活你!
  
  女人比李大海小十岁,说自己没有安全感。婆姨的弟弟要求李大海给他姐姐存三万块钱。李大海从服务站贷了三万块钱,当着他弟弟的面,存在女人的名下。贷款这事,李大海瞒了三个孩子。
  
  婆姨来了一年菜瓜脸变成了红苹果,她握着遥控器比握着操刀的时间长。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早八点到晚八点,相亲节目滚动观看。李大海喜欢甜食。新婆姨看相亲节目多了也学会了表白。说李大海比她那个死鬼强一百倍,语气跟谈恋爱似的。李大海开心得从公园偷偷摘下三个无花果,藏在怀里带给新婆姨。上树采桑葚,让婆姨看电视拈着吃。
  
  走了个能干的,来了个吃闲饭的。吃闲饭也是女人,打了补丁的袍子也比裸着身子。这件打补丁的袍子暖和,但婆姨的腰越来越挺不起来,腰间盘渐渐突出。坐下像个人,站起来弯成了虾米身。李大海有空,就用摩托车载着婆姨在医院里穿梭,去理疗店按摩。治疗骨头的大夫没有不认识她的。 过了六十岁,李大海的两只耳朵就像注射了生长素,放开了地长。刚开始是红边,蘑菇样。半年功夫耳朵里面长出了个小骨朵,要开花似的,而外面的红边渐渐收缩成三角型。人老了长了一双三角耳,李大海追根溯源,想起来这都是因为喝了新婆姨熬的排骨粥补了钙,才导致老了耳朵逆生长。他靠在床上听到耳朵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刚开始他以为邻居家在搞基建,出门看到街上没有施工的。就顺着耳朵传出来的声音走,发现铜壶镇政府正在装修门楼。李大海早出晚归,捂着一顶老式雷锋帽,卑微成一只野猫,在那条鸡肠子路上寻寻觅觅。
  
  李大海之所以在那条路上晃荡,是因为他的耳朵有感应。耳廓最上面的两根筋一跳一跳,就能准确感应到百里以外的施工动静,他往往按图索骥地带回来一些树苗子、纸箱子等建筑废弃物。自从鸡肠子路硬化成水泥路,东湖村的五十岁以上的老男人白天晚上聚集到这里传递着招工信息,扑空了,就互相埋怨。他们找李大海,成立蚂蚁务工队,就是看中他耳朵的雷达功能。
  
  李大海是务工队最老的蚂蚁。
  
  每天凌晨,东湖村的路上,一群黑色的蚂蚁朝着铜壶镇方向蠕动。天亮的时候,他们活跃在大街小巷的施工现场,暖气的改造、电网的改造还有一些危房的拆建,小区花坛的修建,机关办公楼顶的处理,领了工资就去新建路排队买鸭脖子给老婆吃。李大海把耳朵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他总能在风声雨声雷声中辨别出哪里需要民工。还不辞辛苦大半夜爬到房顶,竖起两只雷达三角耳,根据那两根筋颤动的频率,捕捉到百里外挣钱多还累不死人的好活儿,并以此判断第二天凌晨带着一群蚂蚁朝哪个方向走。
  
  李大海倾听外面的信息,一直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务工队来了一个人叫张饼子的人,烧饼脸,四十多岁,山东腔。他不用耳朵就能打听到铜壶镇的招工信息,胸部拍得叭叭响,保障大家每天都有活干,只是工钱要低20块。这些田里使不上力又挣不到钱的老男人毫不犹豫跟着走了。
  
  “你也跟着张饼子去,万一以后耳朵不灵了,去哪里找活干?”李大海的婆姨陷在沙发里,握着遥控器,盯着电视上的相亲节目。她双眼5.0,早八点看到晚十点毫不影响视力。
  
  “我不去。张饼子是撒人哩?从山东跑来招赘给咱村的娘们。牵线还从中抽20块钱。要脸不?”
  
  “甭管张饼子是啥人,别人能做咱也能做。”女人握着遥控器,脸朝着李大海。电视上的女嘉宾正在深情表白中。
  
  “离了他张饼子就饿死了?我还稀缺他找活啊?”喝完婆姨熬的排骨粥,李大海踩着竹梯子上了房,坐在南屋的平顶上。他眼镜微闭,最上面的两根筋微微颤动,听到来自银壶镇方向“哐哐”的回声。他的耳朵里的小骨朵还在长,声音更清晰了。
  
  他给摩托充足了电,肚子吃到滚圆,戴着暖气改造城建局发的白色大檐帽就出发了。银壶镇在汾东县最北边,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街道正在拓宽。李大海是骑车来的,那条路上拉煤的车就像蝗虫一辆接一辆,李大海扑了一层煤尘的老脸沧桑感爆棚。负责承包此项工程的老板仔细瞅了一眼李大海的身份证,立刻就还给他了。你这老头不要开玩笑了好吧!这活儿不是你这岁数的人能扛得动的。李大海操起一把铁锨赌气地把一堆黄土全部铲到对面的坑里,风卷落叶,干净利落。但是带着黄色头盔的老板还是转身走了。
  
  耳朵能有特异功能顶个屁呀,人家一看身份证就拜拜了。李大海靠在桥柱子边,眼睛里湿湿的。用手背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哗哗流过的河水飘着一截枯枝,向南荡去。桥上哒哒驰过的三轮车,黑烟在头顶飘了半天。李大海最后注意到桥柱子另一边还躺着个男人。他站起来刚要拔腿,那人的蜷曲的腿伸展了,身子蛇一样扭动。
  
  是个活人。
  
  “爹,”李大海听到这句话,头也不回。这死睡的人不是个疯子就是个醉鬼。
  
  “爹,”声音越来越近,他感觉有人挪过来,扯着他的裤子。
  
  “我不是你爹。我儿子是某饲料晋南总代理,他才不是你这副德行。”李大海仔细瞅了这个人一眼,他的手一块一块白斑,剥了皮的红薯似的,脖子和耳根后面也是一坨一坨的。患了白癜风还喝酒,要死的样子,还敢叫老子爹。
  
  “你就是我爹。”那人坐过来,吐出一股穿肠过肚的酒气,李大海恶心得别过头去。那人凑近李大海的脸看了半天,头软软地靠在李大海肩上。“你不是我爹你坐到我跟前……干啥。你坐在这里,你就是……我爹。”最后一声弱弱地跌了下去,人也倒在李大海身上,烂泥附身一样。
  
  李大海一直坐到太阳偏西,阳光金丝线般,丝丝缕缕扯过来,在河面上荡悠。凉风从桥下穿过,几片纸屑和沙尘顺着风扬起,无力地落下来。他的肚子空空地响了两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还看了一眼那个叫他爹的人。他正用长满白斑的爪子扇眼前的尘土,眉眼皱成一团乱麻纸。
  
  “你长得像我爹。但我爹早死球了。”他依旧半躺着,脑袋枕着桥柱子,眼睛半闭半开,敞开的衣襟下裸露出长了一串汗毛的肚皮。
  
  “你得白斑病了,还喝酒。迟早喝死。”要是自己的儿子,李大海的脚早就踹上去了。
  
  “我不喝酒干啥?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不找老婆,裤裆里两个蛋子有球的用啊,还不如和香椿炒了下酒。”
  
  “我这样子谁愿意跟我?你,你不也是老光棍吗?”
  
  “我不是老光棍。我老婆患癌症死了。我自己又重新找个老婆,比你强。”
  
  “那你这熊样到桥下干啥,你没有儿子?”
  
  “我女儿是校长,小女儿在省移动公司,我儿子是经理。但我就是不跟他们住,让娃养活就是比死多一口气,就是活着等死。儿女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自己找个老婆,买菜买肉买鸭脖子,那才叫生活。”
  
  “你说这么好听,还在这里发傻呆吗?切!”
  
  “今天办假身份证,上当了。看你的样子,岁数不大,我想证明自己还年轻,你有办法吗?你有办法我就做你爹。”
  
  “身份证不就能证明?”
  
  “废话,有身份证说话,我还问你啊?”李大海掏出摩托钥匙,插进了锁孔。跟这种人没啥好讲的。
  
  “复印身份证,抠掉年龄,想改多大改多大。这事打字行就能办。”李大海疾步回到桥柱子跟前,让他坐起来说话。他的胳膊像个长在地上的瓜蔓子,软软地扯不起来。
  
  这人叫毛进步,是西桐村的。李大海把耳朵凑近毛进步的眉眼跟前,问他能看到耳廓边的凸出的那两根筋不。毛进步揪揪李大海的耳垂,揉,捏、掐,确信这是人耳朵,稀罕地捏捏耳朵边子,摸摸自己的耳朵,哈哈大笑:“你长了个驴耳朵。”
  
  等毛进步笑够了,李大海说自己这耳朵相当于军用雷达,那两根会动的筋就是天线。他闭着眼睛,半张着嘴,上面两根筋果真一跳一跳。“比如我现在就知道金壶镇藏着金豆子。你只要给我弄个年轻的岁数,给我做个担保,我保障你能娶到媳妇。”
  
  “我爹活着都管不了我。你要能给我找到媳妇,我就管你叫爹。”
  
  “我能娶到婆姨,你跟着我,也能找到媳妇。”毛进步爬起来,把前襟的两口子扣严了,领子翻下来,朝着李大海就跪。李大海后悔自己胡说,事已至此,只好说:“你不能叫我爹。我有儿子。你只能叫干爹。”
  
  “为了女人,我跟你。”
  
  毛进步在西桐村无人不识,兄弟四人,他老二,两个哥哥和弟弟都成家了,只有他单着。毛进步当时高中毕业,也是眉清目秀的后生,连村长也把自己女儿攒着准备嫁给他。结果这小子不争气,跟着几个毛贼抹黑跳进村委会大院,把集体的锣鼓卖了,被公安局拘留了半个月,再没有女人肯嫁给他了。毛进步混到38岁,长满白斑的手夹着雪茄,大醉三六九,小醉天天有,走在村子里雾气腾腾,如同魔鬼出世。
  
  村里有几个老年人在大榆树底下玩扑克,毛进步直到太阳上来一杆子高才起床,叼着烟烟雾腾腾地朝大榆树底下走。他围观,站着指手画脚,咕咕响的肚子,正好对着打扑克的人的耳朵。打扑克的人一脸嫌弃:你先把肚子的喇叭消停了。他要再不走,人家可就起身走了。不玩正好!毛进步一屁股坐下去,粘上凳子就到天黑,空肚子填满了烟,也不叫唤了。前几年零零散散提亲的,大多是离过婚,或者脸上有胎记的女人。最后一次媒人给村子里的大胖提亲。大胖现身就像充气娃娃一样,肥肉一按一个坑。但一听对方是毛进步,大胖妈觉得是侮辱闺女,用扫除疙瘩把媒人砸出了门。再没有人敢给毛进步提亲了。
  
  毛进步和李海水把摩托车检修了一番,按一下喇叭,滴滴滴响,如出征的骏马。李海水重新打开身份证复印件,看清楚出生日期为1958年9月12日,才谨慎地折叠成长方形装进帆布包,放进摩托后备箱。两人自备了一个大容量塑料水壶,肚子吃得滚圆,带着婆姨烙的芝麻饼抹黑就出发了。李海水要去就去金壶镇。那里生产优质煤,旅馆、饭店连理发店都挣钱。最近有个小区正在绿化,他说只要在那里扎下桩子,日后找个风不吹雨不林的活就如同篦子上抓窝头,一拿一个准。
  
  两人骑着摩托车往北走,爬过一道破,驶过剑河大桥。路上遇到几个熟人问他们去哪里。李大海怕毛进步说漏嘴,挥着手不让他脚落地。毕竟这是他自己感知的信息,人多嘴杂,谁也捞不着好。但是还是有个人不相信,拉着李大海的衣服刨根问底。因为张饼子从中抽20块钱的事最后被东湖村的人知道了,务工队的一群老蚂蚁群情激愤。张饼子干脆抛弃了蚂蚁务工队,跟另一村的民工连上了线。
  
  张饼子抄了老子后路,又抛弃了蚂蚁务工队。李大海不忍心,就对那个人说:等我找到了好活,就叫你。那人劝他,都一把岁数了,不要把老骨头丢在路上。
  
  走到加汉坡,太阳刚露脸。前面在修路,推土机挖得跟战壕似的,一堆一堆的土聚在前面。毛进步说自己手脚麻木,脸也麻木,他把车子停在树荫下,不肯往前走了。李大海说歇歇也可,但要放弃了,你这一辈的光棍就算定音了。你要想着前面就是金壶,那里能流出金豆子。有了金豆子,你就能娶到女人,你那裤裆里的货就发挥作用了,想生几个让她生几个。然后你的身子就轻了,就飞起来了,就不想折回去了。
  
  两个人撅着屁股把摩托推到土堆上,顶着脚把摩托从高处顺下来,鞋子里灌满了土,吐一口唾沫都是灰。推土机上的司机钻出驾驶楼,隔着一层沙尘问他俩,天底下就这一条道吗?非要这么上去下来的。
  
  到了河边,河水像锅开了似的,打着转往外涨,飘着西瓜甜瓜和烂木头的水一涌一涌往前滚。原来有两家划船的,平时破着嗓门吆喝,互相骂架抢生意。这时只有一只船拴在树上,船身子荡来荡去,挣脱绳索飘走一样。李大海两手拢成喇叭状,四处寻找船工。“咳咳”,榆树下传来两声咳嗽,黑衣人摘掉一顶硕大的莲叶,露出船工精湿的脑袋。船工说上游下了暴雨,下游涨水了。他不敢过河,万一一股浪打翻了船,可就见不了老婆了。说完盖着荷叶靠着树迷糊去了。船工这是要坐地涨价。李大海的钱不够,毛进步怀里只有半瓶酒。
  
  李大海问毛进步会不会游水。毛进步说“会游两下。”
  
  李大海把摩托推进树丛里,脱掉上衣,准备下水。毛进步拉着李大海的袖子说:“干爹,等河水落了再过河吧!你不是有那耳朵,灵得比雷达。反正那里金豆子等着咱,也不差这一会。咱回吧!”
  
  李大海说“今天有,明天不一定有。”
  
  “可万一我被冲到黄河里,再呛上一口黄泥,我就翘了。”“哎……哎”戴荷叶的船工突然站起来,扬着手里的大荷叶,问他俩去哪里?
  
  李海水脱了鞋子,一只脚已经踏进岸边的浅水。船工拦着他说:你要是找到金豆子,回头带上我,我就把你们送过河。
  
  两个人到达金壶镇,太阳正升上来,照得镇上的屋顶金灿灿的,就像电影镜头一样。李大海脚蹬在地上,伸长脖子,耳朵朝着金壶镇中心街的方向凝神定气。然后“啪”地拍了摩托后座,俩人马不停蹄赶到金壶小区,李大海环顾四周,发现一群人正在进行路砖的铺设。“金豆子就在那里。”毛进步递上自己身份证,说身后的是他爹,爹只带着身份证复印件,但他可以做担保。
  
  人家说这是某一老板承包的,老板跟小区物业有关系,但老板外出去了。李大海跟在工头身后说自己砌砖的线比尺子量的还直,水泥搅得比玉米糊糊还细。工头走一步他跟在后面走一步,他说自己在十天前就凭这耳朵知道这里需要人,才带着工具赶过来的。但工头说自己做不了主,头也不回就走了。
  
  两个人坐在小区门外的石砖上,背对着铺砖的工人。毛进步埋怨李大海:你说的跟着你能娶到媳妇,金壶镇有金豆子。骗人!整天搬砖拉水泥的全是哥们,连个女人的味儿也没有闻到。咱回家吧!
  
  李大海盯着毛进步,足足看了五分钟说,这样回去就怂了。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他说自己耳朵里还捕捉到几条信息。只是这活稍微没有面子。但这是金壶镇,没有人认得他们。
  
  李大海带着毛进步看守公共卫生间,冲厕所,擦地板。给金壶中学做过保洁,还给城建局环卫处收过垃圾。最后凭着给婆姨的转弯亲戚免费铺了两天瓷砖,两个人在壶心小区谋到了做保安的活儿。毛进步身高1.78米,穿着保安服,在落地玻璃前走来走去,遇到形迹可疑的人过过去盘问,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两个人每天指挥门口的升降杆,捏着遥控器在种满花草的小区里逛,没事坐着电梯上上下下,一个月就能拿到1800块。李大海有个农商行的卡,是以前凭着真身份证办的。他把卡交给婆姨,让她买菜卖肉,买几盆花。这婆姨除了看电视,就是熬排骨粥。这次婆姨熬了蹄髈粥,给男人补钙,她说蹄髈比排骨营养高,喝了耳朵就更灵了,说不定二百里外也能听见。李大海喝了两碗,在院子里弹跳了几下,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摸摸寻思着,再好好干半年,去男科医院把前列腺的毛病治好。人家电视上76岁的教授还说自己是处男,人生还没有开始呢。
  
  那天,李大海回到家,二女儿从省城回来,大女儿淑淑和儿子三人坐在院子里等他。原因是淑淑的同学在金壶小区居住,亲眼看到人们熟睡之后,李海水穿着保安服还在小区里巡逻。淑淑不许李大海这么奔波地外出挣钱。小的时候,省吃俭用。考上大学,父母在田里劳作没有帮手。现在他们都有了工作和稳定的收入,而父亲却奔波几十里,打工挣钱。他们要把李大海立即接到城里,给他做全面的体检,最好半年体检一次,把耳朵的病治好。让他穿着休闲服坐在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看书,在公园打打太极,听听喜欢的蒲剧。老人要像个老人的样子。
  
  “我哪里也不去。”李大海把摩托拖进棚里,掬一把水龙头流出的生水,猛往头上浇,闷闷地说了一声,“我的耳朵好得很,比雷达还管用。谁说治,他小心点!”
  
  “你不治耳朵可以。但你不能到处打工。我们有能力养活你。”淑淑说话有分量,不容置疑的口气。
  
  “我有婆姨。你们养活我,接我走,她怎么办?”李大海停下在头顶揉搓的手,泡沫顺着脸颊往下流。
  
  三个孩子一阵沉默。他们已经商量好,每人给李大海一万块钱做生活费。淑淑说,爸爸这钱够你们花一阵子,你不能再出去打工了。
  
  “我身体好着哩。”李大海抡起两个胳膊,正方向反方向各甩了180下,说自己这么好的身体,挣钱自己花,心里自在。你们要是孝顺我,就不要管我的事。儿子你给我买一辆新摩托,大闺女你给我买个智能手机,小闺女以后你给我买年轻人穿的衣服。毛进步穿啥我穿啥。
  
  李大海用三万块钱悄悄还掉了服务站的贷款,直接骑车去了金壶镇。最近婆姨的腰椎更严重了。她说等有了钱,去省城做个腰椎手术。医生说了,要花好多钱。婆姨就像一台年代久远的机器,一处受损,就要大修。
  
  小区这活儿体面,但是昼夜轮班,回不成家。李大海在小区里巡逻,竖着耳朵像草丛野兔,捕捉哪里还有更好的活。他的耳朵越来越大,像脸颊上长出的新蘑菇。他穿着和毛进步一样的品牌运动服,夏天把衬衣扎进裤子里,露出省城邮回来的趴着一条的鳄鱼的皮带。干了几年,金壶镇很多人都认识他们父子。当金壶大型生活超市开张那天,李海水早已经得到信息提前报了名。这工作两天轮一班,九点钟关门,还不用值夜。毛进步把李大海的身份证复印件抠成了58岁,在保证李大海突发疾病与超市无关的担保书上签了字。毛进步在库房执勤,李大海在蔬菜区负责清扫垃圾,补充新货。
  
  他们两天可以回一次家,给家里带些超市打折商品。李大海他觉得没有比在超市更惬意的活了。他在蔬菜区转悠,及时补充新货,清扫菜叶子,邓经理说只要李师傅在蔬菜区,他就安心。和李大海轮班的是个离异的女人叫叶淑芳,有个九岁的孩子在家里。李大海经常照顾他,接班的时候往往早去一两个小时。叶淑芳把从家里带来的线手套塞给李大海,让他清理垃圾时戴上。那天李大海又早去了一个小时,叶淑芳正在推着一袋茄子往货架上放,他急忙赶在她前面搬起了蔬菜。放好后悄悄问:闺女,问你个事,你乐意不?
  
  他指指门口站得笔直,替顾客挑门帘的毛进步:那后生好着哩?你看他咋样?淑芳正好看到毛进步的侧脸,一个字英俊。“只要他不嫌弃我有孩子。”
  
  连续下了三天暴雨,超前广场的下水道堵了,整个广场成了湖泊汪洋。金壶超市在镇子的最东边,地势比较低,三面的水往下流。镇子的排水系统本就不好,好久不下雨,排水道就是个摆设。车辆进不来,超市的员工也望而却步。今天是李大海值班,他把蔬菜齐备,裤子挽到大腿根,抓起一把铁锹就下了水。李大海越走越深,一双赤脚在地下触摸,到了中间扎进水里不见了。毛进步喊着干爹也下了水。旁边的人赶紧打120。邓经理也跑了过来。很多女人在水边呼喊李师傅,有人建议用水泵赶紧抽水。李大海可能摸到下水道的入口,他扒开了杂物,在120到达之前,突然从水里沾了起来。过了半个小时,人们看到水面形成很大旋涡,水冒着泡汹涌地从李大海挖过的地方猛灌了下去。水域一点点点缩小,不到十点,超市前面的水退了,车位爆满。
  
  李大海发烧了,邓经理把他请进库房,临时安排了一张钢丝床,请收银员小李烧了一碗姜汤葱花,亲自端给李师傅。邓经理坐在一边,感动地握着李师傅的手说:超市就需要这样勇敢无畏的员工。如果所有的员工都像李师傅这样,超市怎么不兴?他说李师傅你只要愿意干,就在这里永远干下去。还有毛进步。给你俩放一天假。
  
  终于在金壶镇扎下了桩子。父子俩来到福如东海广场,一个草体巨型“福”字托举着一壶圣水,壶体是金色的。圣水源源不断自上而下流进清澈的砌着五色鹅卵石的池子,闪着金波向远处荡漾。
  
  毛进步穿着保安服,站在李大海跟前照了一张像,如同出征的父子兵。李大海72岁了,口袋里装着那张抠过几次的身份证复印件,已经成了死折,上面显示他生于1960年。坐在广场的椅子上,李大海问:“现在比躺在桥洞下体面不?”
  
  毛进步摸摸后脑壳,猛喝了一口红茶说:“干爹,我过几天辞了超市的活,去化工厂做保卫。淑芳说,我这年龄还可以做更大的事。”
  
  “娃,我耳朵灌水了。昨天邓经理坐在我身边,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邓经理的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晚上我独自一人悄悄站在楼顶,怎么都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估计我这耳朵废了,以后帮不了你了。”
  
  “干爹,昨天吓死我了。万一你从水里站不起来,我怎么给婶子交代?”毛进步凑近干爹的耳朵,看到蘑菇样的耳边子耷拉着,里面的小骨朵像被水泡过的棉絮。
  
  “憨娃,不做出点要命的事,能扎下桩子吗?不豁出命能感动邓经理?他能说让咱想干到啥时候感到啥时候?这是策略。也是咱的资本。”
  
  “干爹,那你安心在超市待着。我自己去闯。”
  
  一年后,邓经理把超市转让给了一家河南人。他们给每个员工办理五险一金。李大海拿不出身份证,复印件不能作为凭据,因为年纪太大被辞退了。他站在金壶镇的大街上,对耳边的呼啸而过的车的鸣笛无动于衷。李大海骑着那辆摩托车,穿着省城邮寄回来的羽绒服,怀揣着一张生于1962年的身份证复印件,走走停停,向路边的门店打听,哪里需要民工。

评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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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0-5-2 09:07 | 只看该作者
看了开头,语言非常好,细腻,成熟,顺畅。文章稍微有点长,先留个位子,呆会空了看。
问好新人老师!
3#
发表于 2020-5-2 23:12 | 只看该作者
字体小了,看不了,           
4#
发表于 2020-5-3 10:50 | 只看该作者
老桑是真有魅力,撑场的弟兄又多了一个,貌似还是个大力士
5#
发表于 2020-5-3 11:0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20-5-3 12:39 编辑

欢迎大力士,给你漂亮的语言加分。
这篇文章打动我的地方是,老蚂蚁的不屈不挠的那股劲儿。

点评

那股劲儿。  发表于 2020-5-3 12:37
6#
发表于 2020-5-3 13:0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20-5-3 13:03 编辑

排一下版,便于大家阅读。以后发作品,在此处一键排版http://www.yan-wei.net/default.aspx
7#
发表于 2020-5-3 13:07 | 只看该作者
搜了一下,作品应该是原创首发吧?我先给你加个版权。
8#
发表于 2020-5-3 13:57 | 只看该作者
这小说绝了,太虚高手不断,俺跑路。
9#
发表于 2020-5-3 18:58 | 只看该作者
梦游太虚最近的好小说越来越多了。以前是短小说泛滥,最近的几期征文涌现了很多好作品,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这是好事!
请各位老师大显身手,小小说的格局有局限,敢写短篇的都是勇士!
10#
发表于 2020-5-3 19:04 | 只看该作者
孙姜 发表于 2020-5-3 10:50
老桑是真有魅力,撑场的弟兄又多了一个,貌似还是个大力士

认真看了,还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
11#
发表于 2020-5-3 20:3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20-5-3 20:32 编辑

       之前在点评太虚小说时,我用到了“接近短篇小说的规制”这样的话,意思就是说,我们很多的小说爱好者发在太虚的小说,还达不到“准短篇小说”的水平线。
        《老蚂蚁》是一篇真正的“短篇小说”。
         “过了六十岁”的李大海,不服老,好不容易成立了老蚂蚁务工队,队伍却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张饼子拉走到铜壶镇去了。李大海没有气馁,继续寻机打工。某天偶遇年轻酒鬼毛进步,在毛进步的纠缠下,无奈做了“父子”,并受毛进步“启发”,办了伪造了身份信息,然后一起去了几十里开外的金壶镇。结果碰巧在打工的小区遇到了女儿的同学,儿女们好说歹说劝其安享晚年,但李大海坚持过自己的生活,坚持走自己的打工之路。
         小说刻画了李大海这样一个底层小人物,老而有为,壮心不已,毅然舍弃已成为中产阶层的富裕儿女的赡养,坚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与尊严,活到老,干到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体现了中华民族勤劳朴实、执著善良的传统精神。
         小说中有两个意象。
         一个是蚂蚁。蚂蚁是地球上最勤劳的生物之一,尤其是工蚁,和工蜂一样,一生都在劳作中度过,死而无憾。用蚂蚁来象征李大海,无疑是对李大海这样的千千万万普通打工者与劳动者的最好赞美与讴歌,正是李大海们的不怕苦不怕累,汇聚了建设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滚滚洪流,铸就了伟大的时代精神。
        二一个是身份证。李大海从办假身份证到伪造身份证复印件,说到底,就是李大海在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寻找身份的归属。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从1958年到1960年再到1962年,尽管不断在变化,但他的真实身份,始终都是劳动者。他对于身份的伪造与隐藏,其实是一种抗争与坚守,也是对于勤劳善良美德的一种承继与传递。他将毛进步这样一个酒鬼,改造成了和他一样的“进步青年”,就是最好的诠释。
        小说叙事语言老到娴熟,情节推进不疾不徐,笔触细腻平实,关注底层,关照老年群体,有温度,有情怀。好小说!

         但是,比较遗憾的是,小说中李大海与毛进步相识的情节,这么一个重要的桥段,却“撞衫”了。因为胡学文的小说以及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一个勺子》,太出名了。从这个角度讲,这个小说就不得不打折扣了。

        欢迎先生入驻太虚。亲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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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0-5-3 20:44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3 20:31
之前在点评太虚小说时,我用到了“接近短篇小说的规制”这样的话,意思就是说,我们很多的小说爱好 ...

等老桑的评等了一天,终于出炉了,点评得细致、中肯,应该不会让作者失望吧。
附议老桑,同时提出文中一处笔误,就是名字出现差错,可能原作起名“李海水”,在太虚发表时没有完全更改过来,留下了几处痕迹。当然,这是小瑕疵。
浓郁的山西风味小说,恰巧太虚版主就有一位山西的,相信老乡之间会有更好的交流。
总之,高手来到太虚,版主欣慰。
13#
发表于 2020-5-4 12:46 | 只看该作者
近期真的出现了太多的好小说了,看得眼花缭乱的。老蚂蚁一篇,亮瞎我的眼。
14#
发表于 2020-5-4 12:47 | 只看该作者
太长,我慢慢看,先去看月牙的《弄堂里》
15#
发表于 2020-5-5 20:48 | 只看该作者
精华理由:
       小说文笔朴实,叙述细腻,主题温暖。刻画了李大海这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壮心不已,老有所为,敢于舍弃已成为中产阶层的富裕儿女的赡养权利,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与尊严,活到老,干到老。李大海帮助毛进步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使得一个酒鬼变成了一个爱岗敬业的好青年,其实也是一种传承。小说体现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劳动精神与老年情怀,契合“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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