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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在秧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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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17: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鳝

    黄鳝忽然出现在新插的秧田里,是一件让人非常费解的事,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一丁点关于它们出没的讯息。在刚刚收割过的干渴的麦田或者油菜田里,一刻也离不开水的黄鳝是怎么存身的,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总不至于从天而降吧。田野里的那些小秘密,永远也搞不清。

    秧苗稀稀落落,田水浑浊不堪,待它们澄清之后,真相暴露无遗。那里有农夫留下的脚印,是不规则的坑坑洼洼;还有那裹了泥浆,显得有些臃肿的麦茬或油菜根;有时还能看见半截草绳,弯弯曲曲躺在柔软的泥床上,和溜出洞来乘凉的黄鳝毫无二致。入夜后的秧田是一个个粗瓷的海碗,每个碗里都盛满了黑暗和寂静。这时候,往往有少年的灯盏将它们照亮,那是趁着夜色捉黄鳝的人。

    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用细铁丝缠吊在一截竹棍上。我赤脚走在露水浓重的田埂上,一手提灯,一手拿夹子,一双眼睛探照灯一样在秧田里来回搜索。我的腰间挎着一只笆笼,里面有几只刚捉上来的黄鳝。它们为自己一时的呆傻后悔着,正焦急地寻找逃生的出口。一次次努力归于失败,它们渐渐安静下来。黄鳝很本分,就像那些善良的农民。要不是出于生计问题,我也不想打扰它们的平静。它们白天老老实实待在隐秘的洞穴里,只在晚上出来觅食活动,捕食一些秧田里小虫子。吃饱喝足后懒懒地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就像我们村里那些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发现黄鳝后,我显得很激动。我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将挂了煤油灯的竹棍交给牙齿去看管,腾出双手专门对付那条滑溜溜的黄鳝。黄鳝视力很弱,它们对煤油灯的光亮没有一点感觉,却对来自水中的动静异常敏锐,最轻微的颤动都会使它们像闪电一样迅速逃进秧田深处。我曲身向田,双手紧握竹夹子,一点点接近黄鳝。在快要刺破水面的一瞬间,竹夹子张开大嘴伸向水中,又迅速收紧。黄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我的夹子死死咬住,任它怎么左摇右晃、使劲挣扎、分泌黏液都不管用——认栽吧你!竹夹子的嘴巴带了齿,即使这样,黄鳝还是很容易挣脱,用力过猛又会导致黄鳝的身体被拦腰卡断。在如何使用夹子的问题上,考验着一个少年与动物打交道的经验。刚捉进笆笼中的黄鳝很不老实,或许是因为被夹子咬疼了,或许是不想这么快就认了命,它们在笆笼里拼命弹跳,弄出很大的声响。怎奈笆笼口小肚大,再怎么努力也逃不出去,就像监狱里的囚犯难以逾越那倒仰着的一道铁丝网。有一回,我把水蛇当黄鳝,一样地捉进笆笼里。第二天在阳光下一看,大吃一惊,赶紧夹出扔得远远的。黄鳝也叫“蛇鱼”,它们和蛇在外形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讨厌蛇,我一般不吃黄鳝。我把攒了几天的黄鳝拿到城里卖掉,换回几斤盐钱。卖不掉的几根小黄鳝,我妈用南瓜叶子包上,塞进灶膛里烧,只放一点盐,味道却很鲜。

    手艺高超的舅舅不会像我一样趁着夜色偷袭,他会在阳光暴晒的秧田里光明正大地捉黄鳝,而且不使用任何工具。舅舅会识别雌黄鳝吐在水面的用以产卵的沫子,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黄鳝的洞穴。他只需要用光脚在洞口捅几下,黄鳝就会被撵出洞来。舅舅眼疾手快,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逃逸的黄鳝。他的手比我的夹子更可靠,而且不用担心伤着黄鳝的身体。除了直接用手捉,舅舅还会用黄鳝钩子去洞口钓。为了半截蚯蚓,或者一只小土狗,贪吃的黄鳝往往被钓出洞口。

    黄鳝很委屈:我在主人家的秧田里帮主人收拾一些小虫子,又没像蝗虫一样糟蹋主人家的庄稼,与你何干?简直是多管闲事。我可不这样想:那些年,野生的黄鳝值钱着呢,即使现在也一样,城里人喜欢吃,捉了你们去卖,可以换点煤油钱。况且我只是在田埂上转转,并没有走到秧田中间去,我能捉到的黄鳝很有限,不像那些无耻的大人们,用电瓶电黄鳝,一电一大片,让你们断子绝孙。

    其实,鳝鱼是鱼类中的“隐士”。它们的身体呈圆筒形,适合穴居生活,对进出洞穴,减少摩擦十分有利。黄鳝没有特殊的攻击本领,也无强有力的防御武器,惟一的技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它既无胸鳍,又无腹鳍,就是背鳍和臀鳍也退化得仅留下一点点皮褶,鳞片消失得肉眼都很难看见了。可是全身能分泌出非常油滑的粘液,一不小心,它就从我的手中溜之大吉。黄鳝表面呆傻,实则反应机敏,秧田里最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逃之夭夭。它油头滑面,有利于它在稀泥中通行无阻。我提着油灯捉黄鳝也只在秧苗刚插上那几天,渐渐茂盛起来的分蘖形成大片绿色的防护网,它们将“隐士”的行踪掩藏得更加扑朔迷离。黄鳝在烂泥的秧田里觅食、寻偶、交配、生育,世代不息。

    在秧田里再次见到黄鳝,应该是在秋收过后了。犁铧翻起潮湿的田土,黄鳝在波浪一样的田土里笨拙地爬行,不似在水中游泳那样灵活自如。父亲一边犁田,一边捉了它们放进笆笼里。那没捉干净的,一定是钻进了更深厚更潮湿的土里。它们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不吃也不喝,像青蛙一样冬眠到来年的初夏,等待一串芬芳的槐花,或是漫灌的大水将它们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唤醒。遗憾的是,如今的秧田里化肥和农药施得都很重,那些小虫子,连同它们的天敌黄鳝也越来越少。市面上出卖的黄鳝虽然个大整齐,但大多是水塘里人工饲养的,据说是喂了避孕药,谁还敢吃呢?


秧鸡


    秧鸡不是鸡,是栖息在秧田里的一种鸟类。它们辗转在稠密的秧叶间、草丛中,叫声清脆响亮,夜间尤其如此。它们是秧田的常住居民,是夏天的田野里不可或缺的一种鸟类。据说秧鸡共有18个种属,分布遍及全球,我国只有普通秧鸡和蓝胸秧鸡两种。我所见过的秧鸡是活跃在陕南广袤的秧田里的那一类,它们有紫黑色的羽毛,尾巴很短,体形略似小鸡,但嘴、腿和趾都很细长,适于涉水。尤其是那一双细长的,瘦伶伶的腿,它们让我想到了巴蕾舞演员,想到了优雅从容这个词。但是,它们的实际做派却与这双美腿给我的感觉大相径庭。它们长那么细长的腿,原来仅仅是为了快速从人的视线里逃离。秧鸡警惕性很高,逃逸的速度很快,在茂密的秧田间奔跑如飞,或者在紧急情况下忽然起飞。以人的智能根本捉不住它们,只能在狭窄的田埂上目睹它们闪电般的影子。那紫黑色的一团,是漂浮在秧田之上的一朵云,是一道幻影。我的关于秧鸡的所有知识,几乎全部来自我偶然间捉到的一只小秧鸡。

    黄昏时分,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我和秧鸡一家不期而遇。母亲领着孩子在散步,我被那亲热的场面所感染,愣了有两秒钟,而秧鸡妈妈似乎意识到潜藏的危险,毫不犹豫地迅速逃开了。它躲进隐秘的秧叶间大声地吼叫,却撇下它的三只幼子在田埂上惊恐万状地奔跑。我本能地追逐那三只小秧鸡,它们小巧可爱轻盈如花的模样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在滑溜溜的田埂上左冲右突,险些跌倒,费了很大的劲才捉住其中的一只。我把小可爱轻轻地捧在手心里,我的心因为剧烈运动而狂跳不止,巧合的是小秧鸡也和我一样内心狂跳,但它却是因为恐惧。小秧鸡的心跳透过它那薄如蝉翼的皮囊,再通过那一身松软的淡紫色的绒毛传递到我的手掌。它张开发紫的小嘴“叽叽叽”地叫,甚至还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偏起脑袋看着我。小秧鸡浑身颤抖,内心充满了恐惧。我读懂了它的恳求,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尤物,费那么大劲才捉住的,不能轻易放了它。我就把小秧鸡带回了家,放在了老母鸡的翅膀下,和我家的十五只小鸡生活在一起。为了防止它趁着夜色逃跑,我给它的细腿上拴了根毛线。小秧鸡在鸡窝里哭了一晚上,老母鸡嫌它烦,“咯咯咯”地向我提抗议,而它的妈妈,我只匆匆一瞥的那个紫黑色的背影,却在我家屋后的秧田里叫了整整一晚上,声音“咕咕咕”的,像是哀伤的哭泣,也像是焦急的呼唤。弄得我心里很烦。小秧鸡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对我送到它嘴边的菜青虫视而不见,叫声也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断气了。我妈让我把它放了,我就解开毛线,把它放到秧田里去了。见到秧田的一刹那,奄奄一息的小秧鸡忽然来了精神,从我的手掌中挣脱后,迅速地消失在碧绿的秧叶间。

    其实,像鹤、鹭、鸥、燕一类的鸟儿,或者像青蛙一样,秧鸡也是大地的儿子,是秧田的好邻居和守护神。它们悄悄地寄居在秧田里,把别人的秧田当作自己可以存身的家,殷勤地默不作声地啄食着蚊蚋蜘蛛一类的害虫,从不伤害秧苗。饿极了,它们宁愿吃田埂上的青草,也不吃半叶秧苗。立夏过后,陕南的秧田一天天丰茂起来,秧田里的小虫子也一天天多起来,这为秧鸡的隐身和觅食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秧鸡们抓住这短暂的美好时光努力生活,它们快乐地鸣叫,忘情地恋爱,精心地育雏,开心地觅食——秧鸡那梦幻一样的身影早已成为秧田里的一道美丽风景。秧鸡属大多夜行,习性隐蔽。夏天的夜晚,暑热散去,繁星满天。农夫收工,牛羊进圈,倦鸟归巢,萤火虫点燃小小的灯盏,秧鸡的艺术节开始上演,“咕咕咕”、“咚咚咚”的叫声鼓点一样敲响在田间,又如清风拍打着农夫的蒲扇。在我们这,秧鸡又叫“咚鸡子”,最让人赞叹的就是它们那独特的叫声。经过很长时间的揣摩后,我恍然顿悟了,就像我进入了另一种语言系统的核心。你听:“咕咕咕”,那是它们在呼唤自己的走丢的孩子;“咯哇,咯哇,咚咚咚”,那是它们在求偶嬉戏;“呱呱呱”,那是它们在提醒同伴,前面有危险,赶快转移……秧鸡的叫声像古老的歌谣,衬托出乡村夏夜的宁静幽深,也把田园风光唱得美到极致。

    秧鸡生来胆小羞涩,它们从来不肯和秧田的主人打个照面,哪怕一秒钟也不愿意。从空气中捕捉到了稻谷成熟的气息后,它们决定集体搬家。还没等到秋收,它们就从秧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究竟去了哪里?秧鸡虽然热爱田园,但也不至于像麻雀一样过分贪恋几粒粮食,因而丢了性命。夏天煞尾的时候,小秧鸡的翅膀正好长硬了,秧鸡一家逃往田野的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它们安静地觅食、嬉戏,在寒霜中静默,在大雪中藏身,在冰天雪地里蜗居。熬过漫长的冬季,等到来年暮春,它们会像童话一样忽然出现在某个麦浪滚滚的田间。“咕咕咕”、“咚咚咚”,把沉睡的夏天再一次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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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0-6-8 07: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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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17:22 | 只看该作者
等你编辑好了再来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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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18:00 | 只看该作者
在秧田里:两章字,两章极度细腻的叙述,语境丰泽,闪烁思想的光芒。都说生活的细节构成平凡中最精彩的面和点,而思考感性理性的并融也最为值得关昭。本文以翔实、细腻的笔触,展开黄鳝、秧鸡两个主体的漫衍,以缜密的构思精度看待世间,看待人生,确实立意不凡,笔尖创意,流淌开来,抵入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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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18:04 | 只看该作者
直抵心灵的文章,欣赏!精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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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18:48 | 只看该作者
细腻而精彩的文字,展现了一幅幅动感的图画,我觉得具有欣赏价值!!
欣赏学习!
问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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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8 07:18 | 只看该作者
提上。问好!
7#
发表于 2010-6-8 07:2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朋友来自乡土而出自心灵的文字!
8#
发表于 2010-6-8 07:45 | 只看该作者
很有特色的文字,关怀它们,就是关怀人类自己。
9#
发表于 2010-6-8 09:19 | 只看该作者
生活场景熟悉,自然且富有感染力。问好
10#
发表于 2010-6-8 11:17 | 只看该作者
前几天我挖田时,就挖到一些钻入土层中的黄鳝。看来在小春季节,黄鳝是钻进了稍潮湿的土中了。
小时候我们经常下田捉泥鳅和黄鳝,也捉过秧鸡。现在农药、化肥的使用泛滥,一些“专业户”在利益的驱使下,用电捕鱼器在田中捉黄鳝,使田中的水生动物遭受了灭顶之灾。
问好!

[ 本帖最后由 苏忠伟 于 2010-6-8 12:24 编辑 ]
11#
发表于 2010-6-8 13:55 | 只看该作者
乡风扑面而来,亲切啊!喜欢的文字
12#
发表于 2010-6-8 14:52 | 只看该作者
我把水蛇当黄鳝?水蛇是最容易辨别出来的。它的体色是灰色的。莫非你把火赤链蛇当黄鳝吧。这是一种无毒蛇,体色与黄鳝极为接近,不过,它们一般都是游移在水面上的。对于逮黄鳝或者钓黄鳝,我是最有体会的。也曾经写过《钓黄鳝》一文。过去,田野里的黄鳝非常多,尤其像现在这个时候,在中午出去钓黄鳝是非常有意思的。而至于晚上,大多是拿着手电筒照黄鳝,也颇有收获。秧鸡,在我们这里叫“遁鸡子”,因为至今我只听到它的叫声,从来没有发现它的身影。它们的隐蔽性极强,一到秧苗成活之时,从稻田里传来的就是抑扬顿挫的遁鸡声。两篇文字写的生动有趣。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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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0 09:15 | 只看该作者
很乡土文风的字,有亲切感.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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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0 11:37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写得真好!因为敏锐的听觉视觉,因为奇特的想象力,因为丰富的生活积淀,因为深厚的文字功底,也因为对田园生活的热爱,所以,写得如临其境,境界也如此阔远。
15#
发表于 2010-6-10 16:51 | 只看该作者
很生动,黄鳝是不可多得美味,他的族类快被人类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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