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仔”》
“C哦——，食穷食掘食穷食掘食穷食掘……”（请广东话读此句）
老头子说，火车启动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叫起来，越叫越快，越叫越快，向远方跑去了。
老头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没老，那时候他儿子还在国外读书，那时候公司还只是个小工厂。他把一个奇形怪状的模具拿到铸造车间，让师傅赶工。几个工人围过来，惊奇，问是什么。老头子用广东人蹩脚的普通话说：“这是航天灰（飞）机的螺船（旋）长（桨）。”有人反对，说是火车的方向盘，打火，启动，呜——。老头子打断他，并以一个“牛话”，示范火车启动，遂成经典。在公司干二十年以上的老工人，都记得。
那时候，老头子那几套从轻工机械厂穿出来的天蓝色工作服，不新不旧，浆挺而舒适，他整天穿着，在办公室与车间之间走动，威风凛凛。那时候老头子舍不得给工人订制统一的工作服。
如今，老头子早已头发雪白，但依然步履矫键。他的儿子接管了公司，建起了有花园流水游鱼的新厂房，统一了厂服，通过了ISO系统认证，成立了研发中心……。底子是老头子攒下的，老头说，钱不是这败家仔赚的，他不肉痛。每一次改革创新，老头子必与儿子怄气，担心他把家业折腾没了。辩不过儿子，就“你这败家仔，你这败家仔……”的叨唠，灭这小子威风。
老头子依旧常常到车间转悠。偶见一枚焊条头，如获至宝，匆匆捡起，教训粗心的焊工。焊工新来的，只认新老板，低头干活，不接话。焊花飞溅，老头子只得叨唠着离开。晚饭时，老头子把对焊条头的心疼撒在儿子身上，儿子说：“老豆，你放心啦，准备有好几台激光数控焊机替换工人焊接，以后不会有这种情况了。”老头子听了，一愣，他能猜到那鬼东西的价格，待往下问，儿子与儿媳用英语谈事儿了，他连插嘴的门儿都找不着。老太婆和孙子在一旁窃笑。
那天，老头子提着几件旧衣，骑自行车到以前工友的铺子。铺子旁有个补衣服的小摊，他把旧衣交给缝衣妇人后，坐下与老友忆苦思甜。
那是一个专业焊补锯条的铺子，随处油渍，零乱陈旧。师傅脾气不好，手艺却是行业内数一数二的，干活讲条件，不顺眼的人不接活，心情不好不干活，有老友来要喝茶聊天也不干活……。只有精度要求比较严格的锯条，人们才拿来这里，陪着笑脸来，像七八十年代，老百姓不得不去某个部门办事时的忐忑着。但师傅不乱收费，价格公道。一两个与师傅性情相投的，可以对他随叫随到。他比老头子略年轻些，哥俩友谊入了心肺。
俩人坐在卷闸门槽边，一张可收放的小木桌，两个大茶杯，时见端杯，解渴似的喝。电风扇从阴暗的店里对准他们，吹着热风，混着机油味，亲切、舒畅，如喝鸡汤——闻了一辈子的味道呀。
门口另一边，撑一太阳伞，伞下缝衣妇人的缝纫机嗡嗡响着，老头带来的衣服，够她忙好一会的。
突然一辆奔驰越野随着电动车流涌进这并不宽敞的街道，经过俩老头的跟前。老头子指着这只被蚂蚁拥着往前挪的大虫，不屑地说：“烧钱败家货！”老头儿媳有一辆与这一模一样的，放车库，偶尔开出来溜达。老头看着不顺眼，从来不坐。
旁边蹭茶的街坊接他的话：“你屋里这种烧钱货好几辆吧。”
“唉！那败家仔。”
老头子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败家仔处世行事的方式被贬得一文不值。
他满腔热忱与人争论：“数控，十万的成本卖八十万，丁点小毛病就让人找不着北，专门坑钱。”老头子对笨重的生铁转动机械无限眷恋，那份厚重给他安全感。他感叹：“几十年用旧了，一堆废铁在那搁着也是宝贝。那些高科技的玩意，换代下来就不值钱了，还碍地。”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疼痛似的表情，像受伤的心灵藏也藏不住的痉挛，与数落那个败家仔时的神色不同。说到那小子，总是从咬牙切齿开始，慢慢地就脸放异彩了，不知在为谁骄傲，应该不是那败家仔。
转眼又是一年一度的博览会。那几天，国内外客人络绎不绝，参观考察，交流学习，洽谈业务，老头的儿子儿媳忙得不可开交，一天要应酬好几批客人。
老头子也是热情高涨，想着法子让自己忙碌起来。他不肯听老太太的劝，在家帮忙看孙子，而是让业务经理给了他一张参展商胸牌，先去展厅转了几圈。本土业内人士多认识他，几乎每个展位都热情地招呼他，负责人与他握手，业务小姐马上就捧来了热茶。老头子仿佛又回到了壮年时光，时时停了脚步，与其他人一起参观最新研发出来的数控机械，抬、落、点、碰、扬起、转弯……机械手臂的动作优雅潇洒又精准，有古代仕女沏茶或刺绣时的那股子气定神闲，他不得不在心底暗暗赞叹。但是，老头子总担心那位败家仔行事不够周全，在展厅转过后，他决定呆在厂里把关。
进厂门口左拐，是一个面积不大却精致的小花园，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罗汉松和小叶紫檀的造型盆景错落有致摆放，花圃里一片粉色葱兰开得正艳，斑斓的锦鲤，成群结队在曲折的沟渠里游弋。几张长条石椅擦拭得一尘不染。彼时正是上班时间，没有工人来此休息。今天客人很多，几个一时被忽略了的客户，正在花园里驻足休憩。在这个清洁工人都穿着整洁制服的公司，他们突然瞧见一个糟老头子，着一件洗得变形脱色的文化衫，半跪在铺着鹅卵石的沟边，膝盖上的补丁隐约可见。老头儿手里拿着什么，正逗引着水里的游鱼。
“喂，老头，不能偷鱼！”
一个很不识趣的客人突然就喊了起来。
幸得保安是称职的保安，及时赶来，终止了一场吵闹。
到那个败家仔从办公室赶来的时候，老头子早已气呼呼的离开多时了，剩那几个糊里糊涂的客户在那对着鱼儿哭笑不得。败家仔听了门卫的叙述，赶忙点头哈腰给客户赔不是。
客人是大度的客人，大家嘻嘻哈哈起来，一笑而过，随主人进厂参观去了。
听说那败家仔，趁机把老头子那些打过补丁的旧衣，通通丢到马路边的垃圾桶里去了。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老头子走路生风，不肯跟他儿子说一句话。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0-5-31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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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31 17:23
坐板凳欣赏老师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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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