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20-6-9 10:59 编辑
一 圣经里说:上帝看人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华是看内心。
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心,那么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无比丑陋。
事情出在那个倒霉的周五,早上我去太县装了一些钢材,下午又马不停蹄地去河口卸货,你知道的,装车需要我盯着,那些钢筋铁管需要我挨个清点还需要在吊车下来时摘钩子。那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要不停地用锤子砸,我的体力远远跟不上我的年龄,酗酒抽烟,外加睡眠不足早已透支了身体,我时常头晕眼花。那天吊车把盘螺装好之后,又去勾下一捆,这时车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前面的盘螺没有卡好向后滑动,我伸手去抓,脚底一虚。就被吊车后面的盘螺扫了一下,于是我腾空而起,从半空中翻转一圈后坐在地上,虽然下面是松软的土地但我落地的地方恰好有一个突起的地方,那个地方导致我尾椎骨裂。这件事跟吊车司机阿五有关,他装货时候没看到前面扶着盘螺的我,才导致我掉到车外。事后他吓得脸色都发青了。
我叫王志,一名普普通通的货车司机。我的工作就是把一些货物从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司机工作是很辛苦的,吃不上饭,早出晚归是常事,周而复始,劳心劳累,每日与车就为伴。天知道我是多么想摆脱这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但是我需要它,离不开它。就如我的妻子菊子说:王志,你不挣钱难道还想让我养你么?她每次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是蔑视的眼光,高高在上的。她说得对,谁让我娶了她,男人养家天经地义。所以你们要原谅她,她是一个市侩而精明的女人。
我们已经结婚二十多年了,所有夫妻经历的我们都经历了,她和我一样不修边幅,衣服邋里邋遢,可以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在我面前大摇大摆地换内衣,吃饭时放屁,睡觉时打呼噜,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恶习她都有。除了做家务,她最擅长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攒钱。她会精算到吃馒头合算还是吃大米更合算。为此,她骄傲地指着我的脑门告诉我她是世界上最会过日子的女人,言下之意就是我娶了她是我家烧了八辈子高香。她还喜欢无休止的唠叨,而且一年比一年厉害。这种唠叨多和钱有关。比如儿子小可的婚事需要多少彩礼,比如在城里买房还需要多少钱。这些碎碎念就像唐僧紧箍咒令我痛不欲生。除了唠叨她还喜欢幻想,幻想去丽江或者张家界游玩,她说如果此生能去这两个地方,死也无憾了。我为了生计忙的跟陀螺似得,哪有时间和精力陪她快活。当然她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这些年她在操持家务和拉扯儿子小可身上是做了一定贡献的,我说这些,当然和你无关,也不是让你看到她是多么粗鄙不堪。只是你可以想象到我的处境。
二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被工人七手八脚送到医院,各种检查化验后,又从医院晕晕沉沉送到家,菊子正在睡觉,看到我她大吃一惊,问我怎么回事。
我告诉她原因。
她喘着粗气问我:你就这样被送回来了?没要点误工费,营养费?
我忍不住冲她吼:你能不能先关心关心我伤的怎么样,让我先安静一会儿……
菊子哼一声扭着蚕宝宝似得身子出去了,我心里暗骂:败家娘们,就知道钱钱钱,老子迟早有一天的死在你手里。
我的老板姓常名远,他有两辆半挂,一辆他开,另一辆我开。我已经不年轻了,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了。我和他常有分歧,原因是我刚刚回来,饭碗还没有端起,他就让我赶紧去另一个地方装货,或者我刚刚睡下,想发泄一下我体内的雄性激素,他的电话总会及时把我所有的兴致浇灭。这让我忍无可忍。我和他无数次吵,吵到每次不是他要辞了我就是我要炒了他,当然我们最后谁也没有离开谁,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他常说:我这人除了脾气不好,但是厚道。常远给我的印象是个见多识广的热心人,平时对我也还不错。
常远安顿好我,交代了几句就走了,但是他脸上一直隐忍的笑容让我知道我已经是个笑话。
常远第二天早上给我打的电话,他让我最好去找一下那个叫阿五的吊车司机,要求索赔。我想是不是有些太急了。阿五在医院哭丧着脸跟我道歉并且央求我千万不要找他们领导,说自己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他愿意承担所有责任。那时候,我的心就软了。你们知道的,我嘴笨,又好面子。看他苦巴巴的样子,我一激动就说:没事,都不容易,只要我没事,其他都好说。阿五对我千恩万谢。就差跪下来了。
常远听我说完在电话里骂我:你真是憨货,谁的话你也信?
我一边摸着胯骨呲牙咧嘴一边接过菊子手里的药片:这不能。他说的挺真诚的。
常远在那边说:切,屁个真诚,这世道还能相信,你就犟吧,不信你等着瞧。
菊子把水递给我:我觉得常远说的挺对的,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你懂个屁。我瞪她一眼。
她又开始唠叨:王志,你这个窝囊废!你就这样被人打发了……
我说:那还咋办?医院也看了,片子也拍了,医生说静养一个月就行了。
你没脑子,谁的话你都信?她蓬着头,穿着那件肥大的白底暗花的睡衣,面色苍白瞪着眼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森林里的母狮子。
行了,行了,别吵吵了。我摆着手咧着嘴挪动着身体,像狗一样趴在床上。
阿五说了,等我好了他会赔偿我误工费的。
菊子在地上转了两个圈,转得我头晕眼花。脚步跺得震天响,几乎把地板踩出一条沟,她把挡在额前的刘海向后捋去,露出宽大的脑门。
她盯着我问:等你好了,他们还能承认么?不行现在就去找他。
你有病啊,人家都说过几天给送来,你非要现在要么?
菊子指着我:对,我就是现在要,我不相信任何外人。
我冲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钱钱钱,你他妈就知道个钱!
没有钱你喝西北风去!菊子把门一摔,进了卧室,这娘们要反了这是。
二
我坚信阿五是一个诚信的人,因为我总想起他真挚的表情还有含着泪水的眼睛,我认识阿五虽说时间不久,印象里这个老实忠厚的汉子是不会骗我的。但是菊子不信,为了这事我俩闹翻了,她说我傻甚至赌咒发誓说阿五要是能主动把钱还上来,她就给我磕三个响头。
这个傻老娘们真是气死我,老爷们的事她总是掺合,这让我无比厌烦。
而且她居然威胁我要离家出走,这是从来没有的。我看着她拉着行李箱走过客厅,走过门厅,觉得她无比可笑。说真的我真希望她立刻从我眼前消失,立刻!但是我手扶着腰瘸着腿把她拉了回来,我不是为了挽留,也不是舍不得。只是不想让小区的人看笑话。她恼哼哼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像一只斗鸡。我若无其事把她的行李箱打开,把那些衣服扔进衣橱,她没有阻拦我,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叉着腰一叠声地质问我: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不要!怎地?这个家我说了算!我瞪着她把手里的杯子摔出去,杯子应声而落,溅起一地白色瓷片,屋子立刻变得安静。她捂着脸跑回卧室。这闹心的日子还怎么过?
她不依不饶的态度让我重新思量起这个问题来,菊子到底为什么天天跟我吵?单单是因为阿五误工费么?还是,还是另外原因,我细细想着这些年她对我的神情和态度,还有她对金钱的控制欲,我越来越发现她是如此恶俗的一个女人,她一定是嫌弃我现如今我躺在床上没有收入来源了,这个念头一闪,我觉得菊子太可怕了,我可以容忍她的任性和坏脾气。但是我不能忍受她对我落难后的嫌弃。将来我老了动不了了,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为了看清她的本来面目,我决定先晾她几天。我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很大,屏蔽掉她在卧室里发疯的行为。一会儿我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哭泣声。
女人,哭吧,哭吧,不是罪。这歌名对么?我也不知道。
此后,她在卧室,我在客厅。我们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两各自为营。吃饭、吃药、喝水,手机上她的信息好像没有多过三个字以上,牛奶,鸡蛋各种营养品她也只是零乱地堆在沙发角落。而我也从不与她语音,一想起她险恶的用心,我就觉得无比恶心。
一周过去了,阿五连面也没有露,我打过几次电话试探,他每次都说的好客气,让我安心休养,说自己这阵子忙,过几天就抽空去看我。但就是不提误工费和复查的事。我开始反思,心里不断地敲鼓。
最后一次给阿五打电话是十天后,我已经到了复查期了,我给阿五打电话,说我要去复查,阿五在那边很不耐烦地口气:王哥,你先去吧,我这边走不开,你放心,复查的钱算我的。
我开始忐忑,阿五真的会跑么?我又给他打过去希望他可以抽空跟我去一趟医院,那边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再拨过去,电话提示无法接通,而且令人纳闷的是一直联系频繁的常远居然也没有了消息,难不成他们都把我拉黑了?人果然是不能轻易相信的,菊子站在门口与我保持着三米以外的距离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再次拨过去,阿五刚一接通,我就冲他吼:你怎么拉黑了我?
没想到那边阿五不紧不慢地对我说:王哥,我问过了,这事是三方责任:我开吊车不小心剐了你,是我的责任。但是你也有责任,你那么大的人难道就看不到那捆钢筋么?
没等我分辩他又说:还有常远是你老板,出了事,他同样有责任,你为什么单单找我呢?我已经带你去医院看过了,我的责任尽到了,其他责任需要你和常远负责。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又用菊子的电话给常远拨过去,希望他能给我个说法,但是常远完全没有了刚开始的热心,他不耐烦地说:王志,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的人连谁轻谁重也分不清楚,你不去找阿五,给我打个什么劲?那边即刻也没了声响。
这一顿炮轰让我完全来不及思考,拿着手机呆在那里,菊子什么也没说晃着她肥硕的身躯地把我手里的手机拿过去。
他奶奶的这都是什么人……没来由地我吼了一声。
菊子怔了一下,脚步停在卧室门口。
告诉我,阿五的公司在哪?她问。
红星公司,在老木农场西边。我低着头。
这次我没有反对菊子,也许只有钱到了自己手里才算踏实吧。
三
菊子穿着她那件三百八买来的奢侈新大衣,黑色打底裤,半高腰小马靴,像森林里的一只棕熊。高昂着头走出门去,窗外风雪交加连成一片,今年的第一场初雪以这样形式出现,我站在窗前看着走进风雪里的菊子,莫名地有些悲壮。
菊子走后我一直没敢给她打电话。我挪着脚步走进卧室,床上还是一片凌乱,被褥都没有叠,枕头东倒西歪的。整个卧室都是她的气味,我把床整理好,把垃圾收掉。床头柜上她和儿子小可的合照被扣在那里,我把它翻过来,相框后面的底板掉下来了,我正要把它装好,才发现在夹层里有一张发黄的病历:上面写着:菊子,瓣膜性心脏病。日期是三年前。握着那张诊断书我一下就瘫坐在床上,这是啥时候的事呢,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太忙了,忙的应酬,忙的工作,忙着生活。三年前?依稀记得好像是有那么一天她去表妹家作客,只是回来时候脸色不太好。问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再问。菊子的脾气好像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变坏的。
风雪已经停了,金色的夕阳像刚煎好的鸡蛋饼从这个窗格一点点移到那个窗格。我的心也像这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用。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失败。
十一月的天黑得格外早,不过六点钟,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楼房闪烁着星星般的灯火。我没有开灯,一直看着手机明明灭灭,屏保上的菊子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健康红润的脸庞,高高的马尾,淡蓝色的裙子恰当好处地勾勒出她苗条纤细的身材。那时候菊子像一朵雏菊,站在广告栏下,散发着一种清新而欢快的气息。屏保上的菊子令我如此陌生,而现在的菊子也如此生疏,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这个问题一时让我有些迷惑。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一个虚空隧道,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安静的一段时光。我无数遍地在脑海播放着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幕,或苦、或甜、或悲、或喜,每一个镜头都重叠着我们一起走过的脚印。
菊子进屋刚要伸手开灯,看到黑暗里哭泣的我,吓了一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问:谁?
我说:不要开灯。她吃了一惊,辨清是我后,借着月光从桌子上摸到我的烟,抖出一根,火光点燃一瞬间她脸上一片狼藉。
钱没要到?我问。
她摇摇头脸上一片阴沉。
他们说什么了?
那个阿五已经辞职了,人也找不到了,公司不肯承担责任。她转过身去,夜色中的烟火像一朵莲花飞舞一下四散开来。
我跟他们要一个说法,那个女经理说不关他们的事,我跟他们吵被保安轰了出来……
菊子苍白的脸孔如同黑暗中跳跃的魅影。飘忽不定。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一直坐在公司门前等他们下班,想要个说法……她咳咳咳咳嗽了一阵后把烟掐灭在窗台上。
第一次我很想主动去抱抱她。但是我却没有挪动自己的脚步。心里像一团火找不到出口。
你打算怎么办?
常远还欠着我半个月工资呢。我小声嘟哝着。
她顿了一下:我已经找过他了,常远答应把工资结了,但是他说你们的合作也就到此结束了。至于其他事,他说跟他无关。她显得很气愤。
黑夜里我们对视很久都没有说话。
要不,这事就算了吧?身体最要紧。
菊子明显抖了一下。即使是在暗夜里我也能感觉到。
她兀自喃喃自语:110说这事属于民事纠纷可以去法院打官司。我明天先去咨询一下律师。
官司不着急,我们结婚多久了?我问。
二十五年,不,是二十六年。她想了想肯定地说。
你怎么了?她问。我没有回答。
她坚定地说:我只是想讨个说法,像秋菊一样。
菊子,过来。
啊,干嘛?
让我抱抱你。我走过去拥住她的肩膀。
过年我们去丽江好么?
你说啥?她不确信地仰头望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