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
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公平的。而我倔强又敏感,注定与弟弟不可能和平相处,哪怕我心里是极疼爱他的,他也敬爱我。但没有用,我们之间有吵不完的架和打不完的仗,修好又反目,反复淬炼,这份亲情却不知不觉入了骨髓。弟弟并不是我的亲弟弟,父亲只留下我一个陪奶奶,他是叔叔的儿子。偶尔一次,他来到镇上,跟奶奶住几天,奶奶对他的疼爱就塞满了屋子,把我挤出门外眼巴巴观望,我提醒自己别稀罕,但妒忌。那时他大概4-5岁,我6岁或7岁,整天学大人的模样行事。
奶奶是开饭店的,弟弟来住的那几天,每天一个整的白切鸡腿。帮手的女工问要不要给我一个,奶奶说:“不用,她天天有得吃,弟弟难得出来一次。”抬眼瞄见我脸上有委屈,又道:“真不懂事,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懂疼弟弟。”我生生的把显露的委屈憋回去。
奶奶眼里,弟弟比我优秀得多。他虎头虎脑,又结实又好看,不必做什么事来讨奶奶欢心,仅一出现,她就惊天动地的心肝宝贝着。而我自己,也是觉得弟弟又聪明又好看的。那天半夜,听到一声响,我们仨都被吓醒了。奶奶打电筒,我和弟弟不敢呆床上,也跟着,到大厅开了灯,发现一瓶啤酒爆了。奶奶叮嘱我们,有玻璃,别乱动,她拿扫把清理。弟弟喊住她:“奶奶,还有一些在瓶底,不要浪费,倒给我喝了。”奶奶一听,惊诧又欢喜,给弟弟倒碗里。弟弟真把那大半碗的啤酒给喝了,一会就红了脸,迷糊糊睡了。好容易天亮,奶奶逢人就夸弟弟聪明懂事,有大人物风范。我便是参照物:“姐姐这么大了也不懂,他只有四岁,知道不能浪费食物,我这孙子。”我低头羞愧站一旁,很为自己不懂爱惜食物而难过。好像也不是,是懊恼自己笨,我反复思考过了,哪怕再爆一瓶啤酒,我也不懂喊一声“不要浪费”,面对烂瓶碎玻璃,我会颤栗,担心奶奶怪到我头上,招来一顿骂。奶奶又赏弟弟一整个鸡腿,我没觉得委屈,只剩羡慕。
在奶奶身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但到了暑假,我就得到恩准,回到叔叔、外婆他们住的小山村,那里是一片神奇的山野,我极渴望的一个地方。唯一令人忸怩的是,外婆总拿悲悯的眼神看我,我那时太小,不懂其间深意,总觉怪异。在一些心情爽朗的夜晚,奶奶会跟我娓娓道来一些往事,有外婆的某些不好,并强调,外婆是外人。所以,我对外婆不亲不疏,当我真正懂得,奶奶也是好的、外婆也是好的,她们却都走了,时间,比我还冷酷,或说,换一种方式惩罚我。表哥表姐对我极好,我和弟弟跟着他们疯玩,叔叔婶婶也不会打骂。我和弟弟怎么吵架打架,都是可以的。
时间久远,早忘了我们第一次打架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因为什么事儿,只记得那几次精彩对垒,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惊心动魄。
一次,应该是上午,这时人精神气旺,干劲足,叔叔婶婶和村里的人正在田里忙着插秧,我和弟弟则无所事事在田埂上闲逛。一方方水田犁好耙平,如明镜。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弯腰撅臀,把秧苗一棵棵种到水里。小鸟在山间一声声“布谷——布谷——”,婉转悠扬,天地一片祥和。
有一个人,如今已忘了我该叫他三伯还是四爷了,他站直身体,歇息片刻,望见我和弟弟在田埂玩泥巴,指着山脚下一处水渠,对我们喊:“阿妹——,阿弟——,那里,有螗鲺、泥鳅,你们俩去围窝捉去。”
我和弟弟一听,两眼放光,立马甩了泥巴,朝那边奔去。田埂滑,我差点儿摔倒。弟弟对我说:“去那里,拿锄头,挖泥胚。”他挽裤管到大腿,跳下水渠,挽袖,砌坝。我搬来泥胚。渠细水少,一会,我们就把两头拦截了。又寻来一个盛午餐的盆,轮流往外舀水。窝里的水位越来越低,不见鱼,却露出几个光滑的洞口,我猜是水蛇。弟弟说不对,就是螗鲺窝,伸手要去掏。我不放心,正想阻止,脑瓜一瞬开窍,让弟弟伸锄头柄进去搅,这样无论是蛇还是螗鲺,都会跑出来。弟弟也觉得有道理。而我被自己的聪明陶醉,更卖力往外舀水了。弟弟也聚精会神,猫腰搅着螗鲺窝,“咕噜——咕噜——咕噜——”响。我能想象他两眼聚光,紧盯洞口,想着,螗鲺一逃出来就扑上去,捉住它们。
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干得好好的,弟弟突然就一锄头撞我屁股上了。我意想不及,扑水渠边上,啃了一嘴泥,胸前衣裳、膝盖上,也全是泥浆。
我愣了一刹,待回过神来,一边擦嘴上的泥,气呼呼骂道:“你眼瞎了!”
“你才瞎!”彼时弟弟已停止了搅螗鲺窝的动作,站那儿看我,也不怜恤我吃了泥巴脏了衣裳,还顶嘴。我听他这么一说,火气更上头了,顺手捉起一大坨泥巴,尽全力扔他身上。弟弟就彻底被激怒了。我看他眼神不对劲,赶紧爬上渠要逃。还是晚了,弟弟把一大坨泥巴甩我屁股上,他很用力,我生生的疼。此时,我身前身后都惹了泥,想必是无法正常回到大人们那里去了,这样一想,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都已没脸见人。我又弯腰在渠边挖一坨泥巴,对准弟弟狠狠扔回去。弟弟是很爱哭鼻子的,他就嗷嗷的哭喊起来了,哭得惊天动地,手却不停,开始挖泥巴,一把一把又一把,狠命往我这边扔。我哪里肯服输?本来就是他错在先,还顶嘴,还哭。我也狠命的挖一坨坨泥巴向他扔回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插秧,站直了身子,看我和弟弟打泥巴仗。
弟弟张着他那大嘴巴哭着,一边骂:“我让你扔我——”“我让你拿泥巴扔我——”“我让你扔我——”扔一坨泥巴叨唠一句,还不忘记哭。我才不,也不哼声也不流泪,我专心致志挖泥巴,扔泥巴,以速度替代瞄准,扔得多了,总会打中的。
“阿妹输给弟弟了,快点,快点,扔准一些。”有人向我喊道。我不理他,谁也无法打扰我。
一会,叔叔和婶婶终于醒悟过来,扔了手上的秧苗,上了田埂,往我们这边跑来。婶婶似乎在骂:“你们这群死鬼,别再起哄了,都成泥人了!”叔叔没骂人,他好像也在笑。
叔叔婶婶一人一个,把我和弟弟拉开了,拉水渠里冲洗。
不久,人们又开始忙插秧,布谷依然在叫,天地又是一片祥和。到正午,大家插完了秧,上田,洗手洗脚回家的时候,我和弟弟也和好如初了。
如今想来,我这样狠命的与弟弟打起来,仿佛他是仇人一般,也许是平日的妒忌心,在此时爆发。或者,弟弟太招人疼,奶奶总拿我来比,就积累了委屈,一有缺口儿就发泄出来。又或者,我不敢对抗奶奶,不敢对强于我的人发脾气,但在我心里,弟弟是比我弱的,又与我亲,所以我肆无忌惮。
如今通过那么多年的岁月往回看,妒忌也好,委屈也罢,都变得无比珍贵的了。
另外一次打仗,除了我和弟弟,四下无人,因为是在家里。
婶婶每天早上出门前做好了午餐在桌上。那天是一锅粥和一大盆炆南瓜。中午,我和弟弟饿了,先回来吃。每人舀了一碗粥,我们面对面坐餐桌前。餐桌太大,弟弟手短,就把南瓜往他面前挪,我手也不长呀,我也往我面前挪。弟弟犟脾气就来了, 再站起来的时候,把南瓜直接弄到他面前去。我要夹,得站起来,弯腰伸手过去。我是那种别人越惹,越来劲的人。我扒了口粥,不夹菜了,站起来,把南瓜拖到自己面前,弟弟又把它拖过去。忘了是谁用力太猛,把南瓜弄掉落桌上的,所以,也就不知道是谁先捉起一大块南瓜向对方扔过去。反正,后来叔叔和婶婶回来了,只见墙上、粥锅、桌面、地下,我和弟弟身上,到处是南瓜和一滩滩粘稠的南瓜汁液。当然,菜盆里,一块南瓜也不剩的了。
即使这样子打了架,整个暑假,弟弟仍然总跟着我,我也很喜欢与他做伴。我们亲密无间,雨后,他带我去河边钓鱼,用叔叔做给他的鱼竿。我是怕蚯蚓的,我感觉到弟弟也有点怕,但为了在我面前证明他勇敢,便硬着头皮抓蚯蚓装上鱼钩,然后我们会慢慢的等上好一会,弟弟不让我说话,说鱼听到人声是不来吃饵的。但即使不哼一声,等了好一会,我们也是一条鱼也钓不着,便失了兴趣。弟弟又带着我沿河边找竹笋,雨后的竹笋长得又快又嫩,弟弟说,用手掰就能拗断,不必回家拿刀。当然,我们也是空手而归的,但一路寻来,好多有趣的事,令我们兴致勃勃,我们不停的聊着事儿,从大人那儿听来的,通过想象,交流彼此的所思所得。我们整天形影不离,哪怕叔叔叫其中一个去别处拿东西,另一个也要跟着去。但天黑了,就会麻烦,都抢着要走前面,争执一会,又大打出手。因为,落在后面的那个,会被身后的鬼捉走,有性命之忧的。
童年的日子,在我渴望长大的眼里,特别漫长。但某天一回首,发现不知怎么回事,我们突然就长大了。
漫漫人生,我与弟弟相聚的日子少而短暂。记得那年,我应该十五、六岁,外地读书回来,我们长久不见,但觉分外亲切,吱吱喳喳聊了一下午还不过瘾,晚上,我又挤在弟弟床上,两个人谈天说地,后半夜才疲倦睡去。第二天起来,婶婶和一些人羞我,大姑娘了还和弟弟睡。我郁闷了好几天,不是为被讥笑,而是瞬间明白,我再不能与弟弟这般亲密无间了,心中的失落无以伦比。而真正令我深感时光荏苒的,是前几年在家族群里,弟弟与我打招呼,不再叫我姐姐,唤我“老板娘”。我知道他的心意,以为如此开个玩笑,我们便能亲近些。可惜在岁月中,我们各自成长,心灵与现实的距离,已成冷冰冰的事实。弟弟讨好似的一个称谓,非但不让我感到亲切,反而让我在千里之外,忆起一幕幕往事,对着手机屏幕泪流满面。
一些岁月,走过,成了风景,远远挂在天边。我与弟弟,终是在尘世里,各自安好,剩血液与回忆,像一条柔韧的绳子,维系着今生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