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子妈
宗川
我们那儿发生过一桩历史事件,但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直到今天,我依然为这桩史实震撼。总想为她写点什吗。
北京人自大且爱调侃,这是从八旗子弟那里传下来的遗风。他们管山东人叫侉子;管南方人叫蛮子;把离自己最近的京东八县人叫怯东乡。
早先,我们村外就住着一家侉子,给一大户人家看坟,当坟奴。坟奴见主家人小三辈儿,即使你已白发苍颜,见到人家的黄口小儿,也要叫爷。主家人骑马来,你要匍匐跪地,当下马石;主家祭祀,你要陪跪。而干这些勾当的,不是侉子本人,是他人高马大的老婆—人称侉子妈。
侉子本人长得鸡鸡瘦瘦,青筋暴露,嘴上整日吧唧着一杆竹竿小烟袋。尽管如此,但他的雄性能力还可圈可点,侉子妈前前后后为他生过十几个小侉子。可惜的是,这些小侉子们都前前后后争先恐后的赴了黄泉路!侉子妈年轻时常拿着把铁锨,胳肢窝下夹着孩子的尸体,来到荒郊外挖个坑,把孩子尸体往地里一仍,一铁锨下去,斩断孩子的脖子,恶恨恨地骂一声:
“看你还来坑娘!”
埋完孩子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哭起来。她声嘶力竭的哭声被风撕碎,传得很远很远。苍天有眼,最后给她留了俩儿子,大的叫大牛;小的叫小马儿。
大牛生得膀大腰圆,脑袋起棱。他孔武有力脾气暴躁在家种地;小马生得白白净净,稳稳妥妥,在城里一家茶桩当伙计。北京老茶桩规矩,站柜伙计,要会写毛笔字。所以,小马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闹日本那年月,侉子妈已经守了寡。
一天,主家要来祖坟发丧人。侉子妈叫大牛去城里找小马回来,跟着忙活忙活。没想到找完弟弟出城的时候,日本兵看大牛腆胸叠肚的不顺眼,当场给了他俩耳光。大牛见四周都是端着大枪的鬼子兵,没敢发作。
老北京时出城就是庄稼地,有村村落落也是稀稀拉拉。说来也是冤家路窄,当哥俩穿过一片高梁地时,和一个骑着马的日本军官相遇。大牛一看顿时怒向胆边生,恶从心头起。当和日本军官擦肩而过时,大牛扑上去,一下子就把日本人从马上扽了下来,两人厮打成一团。
很快大牛占了上风。
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把攥住了大牛的命根子,大牛立时疼得脸色煞白,没了搏斗的气力。小马本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让哥哥打日本人一顿,出出气就算完了。所以他开始只是拉拉便宜手,不让哥哥吃亏。见日本人下了黑手,他伸手死死掐住了日本人的脖子,直到日本人的手松开了哥哥的命根子为止。
日本人死啦!
没过几天,大牛在村里被抓;小马在柜上被抓。又过了几天,村里保甲长传出话来,日本人要把他兄弟二人开刀问斩。地点就在他们家所看的坟地。
那一天,三里五村的乡亲们都来了。当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便体鳞伤的兄弟二人分别从两辆车上扔下来时,大牛怎麽也爬起不来。
原来他的一只腿的膝盖骨被日本人打碎了。小马见哥哥在地上吭哧吭哧的起不来,他就跟跄地走过去单腿跪地,和哥哥头顶头,肩靠肩,兄弟俩同时喊了一声:
起~~~
这便体鳞伤的俩兄弟就在日本侵略者的面前又站了起来!
哥哥问弟弟:“那枪的事儿你说了吗?”
原来他们不单杀死了日本军官,连他的枪也给拿走了。是小马给藏了。
弟弟说:“我到阎王殿里再告诉你吧!”
已经满脸褶皱的侉子妈就挤在人群里,她几次冲挤,都被日本兵的枪托砸了回去。
刀光闪处,兄弟俩人头落地!一个白发凌乱的老太太直直地向儿子的尸体走了过去。她一手拎着麻绳,一手攥着剪子,针。只见她盘腿坐在儿子的尸首旁,把儿子被侵略者砍下的头颅,又一针一针地重新缝在了儿子的脖子上。
她的身上沾满了儿子的鲜血,可她是那样的从容镇静,有如她在常年给儿子缝补旧衣衫。有胆大的乡亲上前想给她帮忙,都被她拒绝了。
日本侵略者早早的撤了,只有乡亲们围着她。有人哭泣;有人腿打软儿。但人人都开始尊敬这位从不被他们看得起的坟奴侉子妈了。
侉子妈给儿子缝完了最后一针,她愣在了那里,突然间她扯天扯地的嘶嚎一声:
“俺那肉啊~~~”就把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 本帖最后由 宗川 于 2010-6-10 22:5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