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何足道哉 于 2021-1-18 10:28 编辑
壮年读鲁迅 鲁迅的文字冷峻,坚硬,锋利。像子 弹,直击人的灵魂;像匕首,把人幽闭的内心剖开,善恶美丑,给人看。 走进课本,又从课堂里出来。进进出出的鲁迅,让不谙人情世故的少年,愈加懵懂。 那时,鲁迅相距我们的年少世界,太过遥远。 洒满阳光的课堂上,老师吃力地教,我们费力地咀嚼。但我们仍旧不懂鲁迅。读不懂他书里的人物;读不懂他那坚毅而悲悯的眼神;读不懂他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叹息;走不进他那冰火交织的世界。那个青春无忧的女教师,热情似火的目光,淡了。她无法唤起学生对鲁迅的热情。学生陷入沉重的困倦里面,昏昏欲睡。无法理解鲁迅的人物,为什么那么愚昧,那么麻木。三味书屋的书声,百草园的虫鸣,依然唤不起我们内心深处的共鸣。那个西瓜地里小英雄的形象,在我们的眼里,却是那么滑稽可笑。读来读去,还是无法理解鲁迅在小闰土身上那深重的叹惋。 鲁迅巨笔如椽,情深似海。那时,在我们的眼里,他的文字却远比不上朱自清的《背影》让人怦然心动;比不上老舍的《济南的冬天》让人悠然沉醉。年少轻狂,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如何能读懂鲁迅呢? 而今鬓已苍苍,心也苍苍。层层叠叠的心事在心底无端涌起,坎坎坷坷的路途依旧迷茫,沧沧凉凉的风霜落满肩头,躲进小楼捧书再读鲁迅,却是恍然,继而悚然。几十年的光阴,鲁迅不但未曾走远。年过半百,而我却似乎一步步走进了鲁迅的世界里。 不觉一阵叹息。原来,鲁迅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鲁迅的人物,早就刻进了我们的骨头里。他的那些人物,剪去了油光可鉴的辫子,脱掉了长袍马褂,行走于亭台楼阁长街短巷,行走于贩夫走卒之中;行走在我们中间,嬉笑怒骂,冷眼这个世界,冷眼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阿Q,祥林嫂,闰土,孔乙己......愚昧的依旧愚昧,麻木的依旧麻木,丑陋的依旧丑陋着。 只不过阿Q已经不用那握不住的笔去画那总也画不圆的圈,祥林嫂不必害怕到那阴曹地府被几个男人瓜分,孔乙己也不必急头白脸去辩解什么窃与偷的同与不同。或许,只有那个豆腐西施杨二嫂依旧圆规一样细脚伶仃站在你的面前,尖利地鄙夷: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是鲁迅下笔如有神助,那些人物竟然活在当下吗? 连日大雪,天地一片寒彻。天寒路滑,人来车往,虽然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磕磕碰碰。在一个路口处,一辆出租车拐弯的时候控制不住车速,撞上了一辆同样失去控制的电瓶车。骑电瓶车的是一位中年女性,看样子撞得不轻,满脸是血,倒地不起。四下人马上围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连说带笑。外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拼命挤过去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交通堵塞了,车辆堵在一起,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我忽然想起了鲁迅《药》里面的一段描写: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忽然就觉得心里一颤,中国人的习性,百年以后,还是难以改变吗? 学医出身的孙中山,深知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积习,根深蒂固,难以铲除。如若不能将几千年的封建根基动摇,坍塌,摧毁。则国人的精神将无法革新,精神仍被封建思想所束缚,想彻底改变中国之命运,将无从谈起。于是,孙中山弃医从政,致力于政治制度改革,欲从推翻几千年封建帝制入手,进而建立共和,改变中国的命运。他成功了,将那个清朝的末代皇帝从紫禁城赶了出去。然而,刚刚搭建的框架尚未稳固,他却中道崩殂,留下了一纸“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遗言,让人扼腕叹息。同样学医出身的鲁迅,也深知国人劣根之所在,医人病体不如救治人的灵魂。于是,弃医从文,欲用笔下文字,为拯救人的灵魂开出一剂剂药方来。他奋笔疾书,呕心沥血,以一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献身精神,为民族开出一剂剂良药来,来医治那一颗颗麻木的,顽劣的,愚昧的,沉睡的灵魂。然而,他的良药未能挽救革命者魂断刑场,未能救治病入膏肓的小栓,也未能唤醒救子心切的老栓,自然,更不会让康大叔幡然醒悟。 于是,鲁迅愤怒了。开出的药剂愈加猛烈,字里行间药味弥散。 似乎,那些鲁迅用来救治灵魂的草药味道尚未消散,我却从那些看客的人群中看见了看到了华小栓,华老栓,康大叔,好像还有阿Q,孔乙己,豆腐西施杨二嫂的影子。于是,心中愈发不安,心底的苍凉就无边涌起来了。 岁月如磨,几十年的光景,少年时期的豪情万丈早已消磨殆尽。垂垂老矣,却不能老而弥坚,反而对世上风雨,人间冷暖,越来越淡漠,越来越麻木了。蓦然回首,却是阵阵心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慢慢活成了闰土的模样了呢? 遇事,不再那么竭尽全力愈挫愈勇。得过,且过;能安,则就安了。对人,不那么意气风发咄咄逼人,能示下,便示下;能讨好,便绝不讨人嫌。眼下如何,余生怎样度过,与其相信奋斗,不如相信命运。虽然不至于像闰土那样将自己交给虚无的神,却已然成了一叶随波逐流的扁舟,早已经没有了逆流而上的锐气。 少年读不懂的阿Q,孔乙己,华老栓,闰土。中年再读,似乎一下子就读懂了。读懂了,却心凉,心惊。顽劣的阿Q在我们中年的世界进进出出,却活的越发滋润了。读书人丁举人虽然不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打折了同为读书人孔乙己的腿,却仍可以让孔乙己消失得无影无踪。馒头不再血淋淋触目惊心,而是裹上一层花花绿绿的钞票,在手中传递。没有不忍,没有恐惧,也没有扪心自问。 原来,鲁迅的人物,是活在我们中年人的世界里。 或者,鲁迅的文字是写给中年人读的。 饱经风霜之后,再读鲁迅。才知道,在塑造阿Q,闰土,孔乙己,华老栓,祥林嫂这些形象的时候,鲁迅的心是痛的,滴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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