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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亮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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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0 10: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潭边老桑 于 2020-5-22 18:02 编辑

亮瓦
文/潭边老桑

  
  费彪突然跪下的时候,人们纷纷踮起脚跟,伸长了脖子围观。作为一个客人与外人,费彪本无须行此大礼,那是直系亲属才必须做的事情。最符合他身份的行为,就是站到扩音机前,和其他来宾代表一样,讲几句应该讲的话。
  
  费彪没有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发表一番歌功颂德的演讲,也没有痛哭流涕,而是朝着我父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跳上拖拉机,坐到父亲和我们身边,从敞开的纸箱里取出一挂鞭炮点燃。黄白色的烟雾夹杂着土黄色的纸片飘飞于村道上空,乐队不失时机地吹奏起来。拖拉机高耸的烟囱吐出浓重的柴油气息,载着我们和父亲,驶向那个叫做湾坝的著名场地。
  
  费彪所为虽然有些抢风头,但并没受到我的族人尤其是主持活动的知宾先生潭叔的拒绝。相反,潭叔对于费彪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尊重与热情,一路上不停地给费彪递烟、点火、让座。
  
  说起来,费彪是我表哥,也就是我舅伯的大儿子。小时候去外婆家走亲戚,我们多半在舅伯家落脚。因为外婆是个病坛子,长年卧床,自己都要人端茶送饭,自然无法招待我们。而这些事情,只有舅妈能扛得起来。舅伯和外公早已分家,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虽然有些远,但我还是乐意扔下母亲,跑到舅伯家。一来舅妈饭菜烧得香;二来,舅伯家表哥表姐一大群,好玩得很。
  
  我第一次去舅伯家,就和费彪很投缘,费彪先是带我去看了他家喂养的兔子,后是为我表演了“舞狮子”。就在他们家打谷场上,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搬来了一张张方桌,叠起来,然后大表哥二表哥钻进狮子皮套里,一层一层爬上十张方桌,在上面闪转腾挪,做出各种惊险动作。后来看了香港电影黄飞鸿系列,才觉得费彪丝毫不逊色于李连杰。舞完狮子,费彪精力过人,在打谷场上开始翻跟头,和戏台上那些全场翻跟头的武生没什么两样。这可真让我大开了眼界,惹得我欢呼雀跃,声音都喊哑了,手掌都拍红了。
  
  望着我一脸崇拜的样子,费彪笑呵呵地问:“想不想学?”
  
  当然再好不过了,我的回答那么干脆,以至于母亲告别舅伯舅妈,过来拉扯我的时候,我抱着费彪的大腿,死活也不愿意跟随母亲回家。
  
  这就样,我天天跟着费彪,学习拳法套路,学习硬气功,在树林里对着老树拳打脚踢,运气吐纳。顺便说一下,关于硬气功,关于武术,我不止一次在小说里提及,原因就在于我们那可算得上武术之乡,换句话讲,我们那里尚武之风盛行。除了上一篇小说《其实很浪漫》里讲到过武术,我在太虚发表的第一篇小说《黑湖》里,就对习武之人大加描述过。我的意思是,大表哥费彪是我人生第一个偶像,我的第二个第三个偶像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靖哥哥与令狐冲。
  
  拖拉机一路颠簸,凝重的气氛渐渐摇晃开去。知宾先生潭叔嗑着烟,和族人们扯起了野白;我从悲痛中缓过来,和费彪搭着话。
  
  我说:“彪哥,你生意那么忙,来一趟可不容易。”
  
  费彪说:“说这话就真见外了,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来送送老爷子的,老爷子才六十多就这么走了,我心里难受啊。”
  
  我说:“他这病换天王老子都医不好,命数如此。”
  
  我边说边看了看费彪。费彪蓄板寸头,着紧身衣,精瘦精瘦的,看起来年轻干练,实则已过五十,头发都见白了。他抽着烟,低头沉默不语。
  
  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时候我还是一懵懂少年,费彪则是丢到水里能烫起热气的小青年。想起来我上学后就极少见到他了,但还记得他曾经去过我家一次。
  
  那天我正在阁楼里看书。我家阁楼上除了几个装粮食用的高大的“皇桶”外,还有一个百宝箱,里面收藏着我祖父时代的《幼学启蒙》、《三字经》、《弟子规》、《增广贤文》、《古文观止》、《三国演义》、《水浒传》,也有我小爷(二叔,读过师范学校)假期带回来的《山西青年》、《读者》、《今古传奇》、《人民文学》、《第二次握手》、《人证》、《语文报》。还有大量的小人书和历史书,什么《朱元璋和陈友谅》啦,《陈胜和吴广》啦,《重耳复国》啦,什么《东周列国志》啦,《刘邦和项羽》啦,反正箱子里书多得我读不完。阁楼的天花板实际上是木椽子和弯弯的瓦片组成的瓦顶,瓦顶间嵌着一块“亮瓦”,玻璃做的,厚厚的,阳光透过亮瓦照进阁楼,漂浮的灰尘清晰可见。很多时候,我就藏进阁楼,徜徉在虚幻故事的世界里,迷迷糊糊睡着,直到母亲喊我吃饭。
  
  那天黄昏时分我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话,接着母亲欣喜地喊我:“快下楼来,你彪哥来了!”
  
  我于是飞快下了楼,扑向彪哥。彪哥一把接住我,双手把我举过肩头,有些吃力地说:“几年不见,重了不少呢。”
  
  那天的晚饭大家一开始吃得很高兴。后来父亲示意我“一边去”,我于是一边去到屋门口玩纸撇撇。我扬起手臂,用一个纸撇撇的尖角去抄地上另一个纸撇撇的四方形棱边,直到干“翻”为止,再循环往复。等我玩累了去厢房倒水洗澡时候,父亲和表哥正坐在灶门口默默地抽着烟,烟头在灰黑的夜里划着弧线一灭一亮。厢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那只老黄猫蜷缩在温暖的灶灰里,眯缝着眼,竖起耳朵聆听着什么。
  
  后来母亲就上了阁楼,收拾了好一会儿。
  
  那天晚上,费彪就睡在我家阁楼上了。但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不安排表哥和我睡一个房间而让他去睡楼板呢?再说,我们家厢房还有一间闲置的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老木床。
  
  第二天我醒来后就去找彪哥,我想带他去村头的枫杨树林子里,让他再教我几套拳法,甚至教我“绝招”,打赢村里的大男孩。
  
  我爬上楼时,彪哥正躺着翻书。早晨的阳光透过狭长的亮瓦照在彪哥裸露的肌肉上,发出生动的光泽,小臂上的伤疤凌乱得发白,青筋凸出的修长手指托着书本,显得十分迷人。
  
  我很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彪哥先是一愣,然后放下书,拍了拍我肩膀,说:“别急,我来了就不走了,有的是机会教你。”
  
  我喜出望外地说:“真的吗?你会一直在我家住下去?”
  
  彪哥摸了摸我的头,望着我的眼睛,说:“嗯。”
  
  彪哥从此就在我家住了下来,这让我十分快乐。他不仅给我讲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故事,还陪我一起读书,我不懂的地方他也会耐心解答。只是,他很少下楼,更只字不提教我“绝招”的事。
  
  我的父母每天出门劳动,总会把大门上锁,回家时也总是左看看右看看才进门,进门后就立即合上门栓。他们还嘱咐我不要对村人说家里来了客人。
  
  有一天我爬上阁楼时,发现彪哥正在看一张照片,我凑过去时,彪哥并不回避。阳光从亮瓦上照下来,使我看得十分清晰。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对男女依偎在湖边的一棵小树旁。女的穿着连衣裙,露着小腿,一手搂着男的腰,一手绕着胸前黑色的长发,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似乎有点害羞地微笑着;男的一头蓬松的卷发,戴着墨镜,一只脚站着,一只脚和小腿呈三角形支着另一只脚,一只手举着小花伞,另一只手搂着女的臂膀。
  
  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我,看得我脸都发烧了。
  
  我说:“彪哥,那姐姐是你女朋友吧?真漂亮。”
  
  彪哥躺在楼板上点点头,叹口气,再看一眼相片,然后将相片放进胸前口袋,手掌轻轻抚摸着胸口。
  
  费彪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扔掉烟屁股,对我说:“你现在混得也不错,老爷子本该可以安享晚年的。”费彪看了看我,接着说:“当年,我要是留住老爷子就好了。”
  
  我知道费彪在说什么。当年我参加工作不久,父母在家里种着几亩薄田,收入大部分交到公粮杂费上去了。他们虽然不用再供养我,却必须供养我妹妹,因为妹妹刚刚考上大学。父母本指望我能凑点钱出来,可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薪水低,又谈着女朋友,整个一月光族。我于是对父亲说,现在全国都在下岗和下海,村里有本事的人都跑出去打工挣钱了,您也可以出去试一试的。父亲说也是,便在亲戚里搜索,最后眼光落到了费彪身上。父亲在电话里没有求费彪,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父亲就说听说你厂里缺人手,我会木工活,可以去帮你的。没想到费彪满口答应了,说姑父您赶紧来,我正想用八抬大轿请您过来帮忙呢。父亲于是去了费彪在江城的家具厂,在那里干了两年。干了两年父亲就回来了,父亲说打工一来不自在,“捆人”;二来想母亲,担心母亲,母亲一个人在家种田不容易。其实我知道父亲是因为干不过厂里那些年青小伙子,费彪的工厂实行计件制,多劳多得,父亲总是拿钱最少的那位。
  
  “我其实已经非常照顾老爷子的了,我甚至跟他说您不用干活,帮我看着点场子就行了。”费彪点燃一根烟,摇摇头继续说,“可是老爷子不愿意闲着,说自己一生都没闲着,闲着就是犯罪,还不如回去种地。”
  
  “老爷子已经走了,不提他了。”我望着潭叔撒在路上的黄纸,对费彪说,“你现在生意还好吧?”
  
  费彪说:“挺好的,一切顺利。现在工厂在扩大规模,江城的门市(门店)都开到五家了。感谢党,感谢政府。”
  
  费彪说这话时我莫名地想起了某个小品,要不是父亲在车上,我可能就笑出来了。
  
  不过我的思绪很快又回到费彪身上,我想起了那次和父亲一起去看费彪的情形。
  
  我掏出学生证,对门岗里穿制服的同志怯怯地说:“您好,我们想探望一下费彪。”
  
  “费彪?”制服看了我一眼,装腔作势地说。
  
  “是的,费彪,我表哥。”我把学生证恭敬地递过去,父亲紧跟着堆了一脸笑,掏出两包白沙烟塞到制服桌屉里。
  
  制服把手一扬,头偏向一边,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就这样进去了。
  
  我们在里面穿行着,看到一排排工厂一样整齐的有着三角形屋脊的房子,房子后面是高高的红砖墙壁,墙头上布满了密集的铁丝网。
  
  正不知如何走,两只狼狗忽然从拐角闪出朝我们咆啸起来,我们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幸好狼狗身上拴着链子。
  
  这时一位梳着大背头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背着手踱了过来,问我们找谁。
  
  我们说找费彪。
  
  “费彪!谁放你们进来的?啊?”中年干部上下打量着我们,高声喝道。
  
  我们正在忙不迭地解释,这时费彪出现了。
  
  费彪冲过来向中年干部敬了一个礼:“报告政府,我姑父和表弟探望我来了。”
  
  费彪一点不显老,留着板寸头,穿着灰咖色工作服,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漆。我看了看那间敞开的车间有人正在操纵机器给汽车喷漆,机器发出刺耳的声音。
  
  费彪正是从那里冲过来的。
  
  费彪迅速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塞给中年干部,朝他呲了呲牙做了个鬼脸,拉着我们就走。在一个小工作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我们都没坐,站着说话。
  
  父亲多年没和费彪见面,尤其我更是十多年没见过费彪,因此父亲和我一见到费彪就显得非常激动,很多寒暄和客套的话免不了脱口而出。
  
  费彪依次拥抱了我们,说:“能来就行,啥也别说了,我很好,也很忙,没工夫说太多话,再说这也是规定。”
  
  费彪随后就介绍了他的情况,说这些年政府对他“很好”,自己不但“学到了技术”,还“立了几次功减了几次刑”,“很快就会出去”。管教干部已经承诺出去后给他在街道“办一间包装厂”,租金和税费“免三年”。现在,人虽然在里面,可对外面的世界“非常清楚”,他还“经常”和管教干部出去采购物品,去社区修剪草坪、清理垃圾,“为市民服务”,感觉“挺自由”和“挺开心”的。
  
  费彪让我们“不用担心”,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照顾好你们自己”。
  
  费彪送我们到门岗,再次拥抱了我们。
  
  “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费彪朝我们挥手告别。
  
  “感谢党,感谢政府,把你从一个罪犯改造成了一个民营企业家。”我认真地说。
  
  “是啊,我出来后,管教干部真的帮我联系街道办,做通各方面工作,为我租了一间不小的门面,还介绍了一位女孩子和我认识,她之前在街道上一个沙发包装作坊打工。她有包沙发和席梦思床的技术,我有喷漆技术。我们先从包沙发做起,有政府扶持,不愁销路。我们的积蓄越来越多,后来就开起了家具厂,我的技术优势得到了充分发挥……”费彪吐出一口烟,感慨地说。
  
  我知道费彪说的那位女孩,也就是他的老婆,我的表嫂,叫艾香,和我差不多年纪。说起来,那年我结婚,父亲说费彪的家具厂开得挺红火的,不如就在他那里打一套家具,一来不会偷工减料,二来还能省不少钱呢。
  
  我们就去找费彪。
  
  费彪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整了一大桌子饭菜和好酒。艾香尤其对我们尊重,端茶倒水,问寒问暖,左一个姑父,右一个弟弟,叫得亲热。晚上艾香还亲手烧了开水,放了中药材,端来脚盆让我们“暖暖脚”,毛巾也是新的。倒完洗脚水,又赶紧去楼上给我们准备新被子铺床。
  
  “艾香又漂亮,又能干,又会做人,你可是捡了个活宝!真应了那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父亲在酒宴上高兴地对费彪说。
  
  那套当时市面上最流行的红木家具,包括全套沙发和沙发床、组合柜、衣柜、书柜、梳妆台、西餐桌椅,油漆用了最好的油漆,席梦思床用了最好的骨架和面料。费彪一共只收了我们四千元“成本费”。费彪说“本来不收”我们钱的,只是我们“实在太迂腐”了,“不得不收”。
  
  我们说着说着就到了湾坝火化厂。
  
  鞭炮噼叭,纸钱飘飞,乐队再次奏起哀乐,乐声低回沉重,父亲静静地躺在拖拉机上,躺在我身边的冰棺里。父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眼前,悲痛涌出我的眼眶。
  
  等候火化的人不少。前边一家人正在与火化厂工作人员扯皮,大约为骨灰抓错的事扯得不可开交。费彪过去进行了劝解,顺便给工作人员塞了两包烟,希望他们“抓紧时间,提高工作效率”。
  
  轮到我们了。费彪跳下拖拉机,拉下车壁,扛起棺材的一头,吆喝着大家使把力。大家小心地把父亲抬到火化炉前的平台上。
  
  火化员面无表情地将父亲推到红通通的炉口,启动电钮。
  
  父亲缓缓进入炉子,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费彪大叫了一声“姑父!”全身颤抖着跪下哭嚎起来。
  
  潭叔和族人们跟着哭了起来。
  
  我也抑制不住,瞬间泪崩。
  
  在工作人员提示下,我去对面屋子购买骨灰盒。
  
  费彪跟了过来。
  
  骨灰盒类型繁多,价格各异,我听着营业员的介绍,犹豫不决。
  
  费彪似乎早就看中了,指着那个写有“**玉”的骨灰盒对工作人员说:“就这个,买单。”
  
  我看了看那个价格,挺贵的。
  
  我说:“还是买个实惠实在一点的吧。”
  
  费彪说:“便宜的容易进水和腐蚀,保存不了多久。”
  
  我说:“也不至于像毛主席那样永垂不朽吧。再说了,这些盒子,都是用来发死人财的。”
  
  “别的我做不了主,这个你一定要听我的。”费彪坚持要那个带玉字的骨灰盒并掏出钱来付,我阻止,对着营业员大声说着什么。营业员看都不看我一眼,接过费彪的钱麻利地数了起来。
  
  买完骨灰盒我们去买墓碑。费彪再次替我“做主”,选了一块上好的碑石,要求刻碑的师傅把字“刻好一点”,随即塞了一个红包给老师傅。
  
  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随费彪“做主”。
  
  费彪又替我做主,买了一箱饮料分发给族人们,又发了一圈散烟,感谢大家的辛苦。
  
  从火化厂回去的路上,拖拉机车厢宽敞了许多,大家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天南海北聊着。父亲庞大的肉身化作一坛“灰”置于我胸前,我也感觉轻松了许多。况且,知宾先生潭叔拍胸脯打包票对我说回到村里后的事情,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我现在有心情继续和费彪一起回忆某些往事。
  
  费彪被抓起来后,很快判了死罪。忠厚老实的舅伯舅妈一夜之间急白了头发,整个费氏一族迫于当时“严打”态势,急于撇清自己的孩子与“彪司令”的关系,写书面材料把责任全推到了费彪身上,无人出面替费彪求情,更谈不上请律师辩护,律师可是那个时代极其稀缺的资源。舅伯患有癫痫,无法出去活动,舅妈就一个人出来找亲戚。找到我母亲和父亲时,大家抱头痛哭。
  
  “不管如何,我们也要去试一试。”我父亲说完这句话,就跟舅妈一起走了,他们直接去了判处费彪死刑的单位。他们拿着宣判书,拿着我父亲写的长长的“状纸”,去找那个在布告书上签字的何院长。
  
  他们像古时的人们鸣冤击鼓一样,拼死闯进了台阶高垒的殿堂,不见院长誓不罢休。
  
  他们的“胡闹”惊动了当时在堂的刘副院长。
  
  刘副院长的口音和他们很接近,态度很和蔼,这使他们感到“心里好受了一些”。
  
  刘副院长亲切地说:“有何冤屈,讲来无妨。”
  
  舅妈讲了好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讲到后来只反复讲一句:“我自己的伢我心里有数,彪儿不是那样的人。”
  
  刘副院长“嗯”了一声,抬起手向下按压住舅妈的话语,便把亲切的目光转向我父亲。
  
  父亲虽然只读了个高小,但毕竟喝过一点墨水。父亲于是沉着冷静地讲了起来。
  
  父亲说,事情发生后,费彪到处躲藏,后来跑到我家。费彪起初不说实话,但我已经感到出事了,出大事了。我说彪子你一定要讲出来,一是一二是二,犯了错就必须承担。费彪考虑了几天,就一五一十对我交待了事情经过。案子你们已经看过了,事实基本那样,但你们把话说得太重了,明显要往死里整。判处死刑我们不服!首先,费彪并没有打死人,而是把人打成了重伤。再者,打人的不只是费彪一人,当时的情形实际上是“群殴”,也就是我们乡下人说的“打群架”。其三,费彪在我家对我讲述事情经过时,已经表示出了明确的后悔,答应回去就给伤者赔礼道歉并给付医药费。为此,我拿出了八百元的积蓄给他,嘱咐他一定做到。事实上费彪也确实做到了,不仅做到了上门赔礼道歉,还做到了到派出所主动投案自首。政府的政策不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么,费彪主动投案自首,本身就不应该受到“严打”。费彪在我们家呆了半个月,我感受到他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是一个能知错改错可以挽救的失足青年,而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费彪还不到二十岁,改过自新的时间有的是。我希望你们当官的不要做糊涂官,要听从良心的选择,不要草菅人命!《徐九斤升官记》里唱得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刘副院长当时并没有表态,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一句:“唉……上头要求从严从快啊。”
  
  后来刘副院长亲自把我父亲和舅妈送到单位台阶下,命令司机送到车站,还塞了他们回家的路费。刘副院长说:“我记得你们了,费彪的案子,我会认真复查。”
  
  “是啊,刘副院长是个好人。”费彪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回忆,心有灵犀地说,“他刀下留人,后来改判了我死缓,不久又改成了有期徒刑十七年。”
  
  我说:“父亲和亲戚们都说起过你当年打人的事,但具体细节大家并不清楚。”
  
  费彪说:“唉,当时年少轻狂啊……那小子居然敢打我女朋友主意,趁我不在动手动脚,还带了一帮人上门挑衅我,我不得不和兄弟们还手,可惜把他给打残了,到现在都走不了路。不过我已经给过他几次钱了。”
  
  我说:“当年判你,不只是因为你差点把人打死,布告上说还有什么‘拦路抢劫’的。”
  
  费彪叹了一口气说:“其实那都是胡闹,路是拦过,但真没抢。拦路只是为了炫耀一下武力,更多带有恶作剧的意味,吓一吓那些看不顺眼的同年人。那时候我武艺好,一般人都打不过我,他们就称我彪司令,一来二去,四里八乡都知道了彪司令名号,很多时候我并没有参加,是他们拦路抢劫后转嫁到我头上的。我后来也是有口难辩,黄泥巴落到裤裆里。因为名号太响了。”
  
  我略带调侃地说:“没有当年坐牢的彪司令,哪来今天风光的资本家。”
  
  费彪瞪了我一眼,严肃地说:“你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进去十几年试试看,不疯才怪。那年判我死刑,我整天提心吊胆,目光呆滞,整个人完全跨了,和死人无异。你受得了那种精神上的打击与折磨?我能有今天,除了政府的扶持,和我自己和艾香的劳扒苦做也是分不开的。在里面失去了十几年,我得加紧赶回来啊。”
  
  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那张黑白照片。
  
  我说:“当年你那么爱那个姐姐,可后来怎么和艾香结婚了呢?”
  
  费彪望着路边渐渐远去的湖水,沉默了一会说:“我是真的爱她,她也是真的爱我。我进去之前,她送我的时候就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说会一直等到我出狱。”
  
  我说:“那又怎么不等了呢?”
  
  费彪说:“起先,她还经常去看我。后来我说别等我了,等我出来你都老了,不能生育了。我命令她找个会过日子的老实人嫁了,我说你不嫁人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到探视间见你了。我这样说她就呜呜地哭了,我也哭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后来她就嫁人了。再后来,来看过我一次,带着一个小男孩。再后来,就没有来了,也没有后来了。”
  
  我们不断唏嘘,感叹着人生的变幻无常。
  
  这时,哀乐响起,潭叔手上的鞭炮也炸响。
  
  坟山到了。
  
  按照潭叔的安排,现在到了为我父亲入土为安的时候。潭叔上午就已经安排了族里的几位老中青过来挖好了墓穴,墓地则是潭叔早已选好的了。
  
  就在潭叔要举行骨灰入土仪式时,费彪制止了,他对墓穴的选址与方位表示了疑义。
  
  费彪说:“此处风水倒是不错,但是墓穴的挖掘方向感觉有问题。”
  
  费彪说着掏出一个罗盘仪,测了又测,最后说:“潭叔,需要往东南方向再移一移。”
  
  潭叔表示不解和无辜,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费彪说:“当年我在狱里,结识过一个风水大师,他教了我很多风水知识。我对他深信不疑。”
  
  我说:“你就别折腾了吧!我是个无神论者,对这一套根本不相信。”
  
  费彪说:“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我的命是姑父给的,其实我早已把他当父亲了,我一定要把他的墓地安置好,让他有个好归宿。我比你年长许多,也算得你长兄了,请允许我替你做回主。”
  
  费彪说完就从族人手里拿过铁锹挖起来,大家只好跟着他一起挖。
  
  挖完后费彪又摸出几枚铜钱,用罗盘测了测,扔进墓穴里,然后亲手砌上砖,再把骨灰盒小心放上去,培土,把墓碑立起来。
  
  事到如此,潭叔和族人们都没反对,而且似乎还颇认同。我只好由着他去。
  
  晚上,家里客还没走完,房间紧张,我安排费彪和我睡一张床挤挤。费彪很乐意,甚至还有些兴奋。
  
  费彪说:“我挺想念那阁楼的。”
  
  我说:“那有什么好想念的,老屋早就推倒了,阁楼也早已消失了。”
  
  费彪说:“你不知道,我在阁楼里想到了很多,也读到了很多悟到了很多。你还记得那个百宝箱么?”
  
  我说:“那个百宝箱我当然记得,可是我长年不在家,也不知道父亲留没留它。”
  
  费彪说:“我还记得那箱子里有一本《人证》,一本《重耳复国》。”
  
  我愣了愣,说:“那又怎么了,一个历史故事,一个日本小说,都是打发时间用的,老掉牙了。现在什么时代了?人类都准备登陆火星了,谁还读什么破历史破小说?”
  
  费彪没有反驳,继续说:“那块透明的瓦片还在么?能帮我找找么?”
  
  我说:“你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这么精力充沛,我可不如你。折腾一天了都,我累了,得睡了。”
  
  我把被子捂住头,又掀开,问:“你刚才说到什么‘透明的瓦片’?难道是亮瓦?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平顶钢筋水泥楼房,谁还用那些容易破碎的瓦片和亮瓦盖房?二楼那个小房间有父亲保留下来的一些旧东西,要找自己找去。我真睡了。”说完我蒙头就睡,昏昏沉沉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费彪离开我们时,很诡秘地对我说:“找到了。”
  
  我说:“找到什么了?”
  
  费彪说:“透明的瓦片。”
  
  费彪说着取出一件狭长的中间呈弧形的物件,扯下套在上面的棉布。一块晶亮晶亮而又满怀沧桑的瓦片出面在我面前。
  
  费彪笑了笑,说:“书没了,透明的瓦片却在。”
  
  我说:“你呀你,不就是一块老旧而破败不堪的亮瓦么。搞得神秘兮兮的。”
  
  费彪说:“我打算回费村建一栋别墅,屋顶全部用老式木梁木脊木椽和瓦片建筑,顶上嵌上这块透明的瓦片,只须稍稍抛光。白天我带着孩子们躺在下面读书,晚上透过它数星星。”

        我望着费彪的背影,仿佛看到阳光从旧时的阁楼顶上照了下来,那么清晰,那么明亮。


评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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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20-5-20 10:17 | 只看该作者
既然上了“贼”船,我就得好好做“贼”,好好写小说 。我说过,写小说我是认真的。你,你们,也是认真的么。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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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2020-5-20 10:19 | 只看该作者
老桑弄了一块瓦片,等着砖头来砸。至于会不会引来“玉”,老桑真的不抱太大希望。写小说本来就是孤独的。我愿意一直孤独下去。
4#
发表于 2020-5-20 10:24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20 10:19
老桑弄了一块瓦片,等着砖头来砸。至于会不会引来“玉”,老桑真的不抱太大希望。写小说本来就是孤独的。我 ...

不用叽叽歪歪,老玉们从来不废话,一直在玩小说。我们是属牛的,只写不说话。
5#
发表于 2020-5-20 10:25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20 10:17
既然上了“贼”船,我就得好好做“贼”,好好写小说 。我说过,写小说我是认真的。你,你们,也是认真的么 ...

又见老桑版主佳作,我对小说一直认真,对小说存有敬畏之心。
6#
发表于 2020-5-20 10:26 | 只看该作者
随玉 发表于 2020-5-20 10:24
不用叽叽歪歪,老玉们从来不废话,一直在玩小说。我们是属牛的,只写不说话。

俺不说话,俺撒豆。                                    
7#
 楼主| 发表于 2020-5-20 11:27 | 只看该作者
素离歌 发表于 2020-5-20 10:25
又见老桑版主佳作,我对小说一直认真,对小说存有敬畏之心。

你真会客套,读都没读,就佳作。我本将心向明月。。。得喽。呵呵。                              
8#
 楼主| 发表于 2020-5-20 11:28 | 只看该作者
随玉 发表于 2020-5-20 10:24
不用叽叽歪歪,老玉们从来不废话,一直在玩小说。我们是属牛的,只写不说话。

不稀罕你的小说,你就是发表到人民文学咱也不稀罕。                                    
9#
发表于 2020-5-20 13:51 | 只看该作者
对小说认真的人来读老桑的小说,我不评,只学习,加分。看完了,就撤!
10#
发表于 2020-5-20 13:55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20 11:28
不稀罕你的小说,你就是发表到人民文学咱也不稀罕。

老桑,你就不会说话                                    
11#
发表于 2020-5-20 14:02 | 只看该作者
这几天在写单位需要的一个调查报告,持续崩溃中。有整这么长,唉。先撒豆,抽空来看。
12#
发表于 2020-5-20 14:2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20-5-20 14:30 编辑

俺不是第一个发评的,却是第一个解读的,莫言有透明的胡萝卜,桑妹妹这里是透明的瓦片,小说采用倒叙,顺序,插叙的手法写了表哥费彪的一段苦涩年华成长记,费彪年轻好武斗狠,为了女友过失伤人,是父亲鼎力相助使得费彪得以保全性命,并且有机会改造重新做人。出狱后的费彪痛悔自己的年少轻狂,对于曾经的过往无限感慨。那块仅存的透明的瓦片是他心灵深处最纯净的圣地。桑妹妹的文秉承了西方文化影响读起来格外有嚼劲。俺文化根基浅,不到之处,桑妹妹海涵。

点评

同意此评!我就不再重复了。  发表于 2020-5-20 19:40
13#
发表于 2020-5-20 16:33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20 10:17
既然上了“贼”船,我就得好好做“贼”,好好写小说 。我说过,写小说我是认真的。你,你们,也是认真的么 ...

好久没来太虚了,以至于老桑的小说都是人满为患了才挤进来。还没看,刚到超市躲雨。
14#
发表于 2020-5-20 16:40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20 11:28
不稀罕你的小说,你就是发表到人民文学咱也不稀罕。

连个中财的精品都拿不到,我哪敢奢望发人民文学?拿到村头厕所去吧。
15#
发表于 2020-5-20 17:18 | 只看该作者
先占个位,回家烧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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