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回故乡看望已故亲人，为祖上祭奠燃纸供香。
一
屈指算来，接近20年没进村了。
前些年，回村祭祀也没去看老宅。没什么事情，一般也不进村。在村外扫墓完毕，便直接离开回城。直到前几年有一回想起来，多年不见的旧屋什么样儿？竟有些思念。扫完墓，就专门进村看了一回。
但是，差一点找不到老宅。
这么久没回去，村容村貌有了巨变，如果没有村碑，我甚至不敢认定这就是我的故乡。即使走到村口，也不知道已经回到老家。这些年的新农村建设，村外道路全修了新的，老村旧屋多被新建房舍替换刷新，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了原来的模样。便看不出“寻根”的基准或参照物。
特别是，我家的老屋已经卖给他人，不是我们的了。便没常去探视。不过，当初卖房子时已经仔细端详、用心揣摩“消化”过旧宅，记得我在院内屋中，里里外外转来转去看了好几遍才离开。
这次回去时，感觉破旧不堪的房屋简直就不像我们家，几乎看不出是曾在此住过20多年的老宅。瞅来瞅去总觉有些陌生，寻不见原有的形貌，不太像记忆中的样子。
不知是房子变得太旧，还是我住在城市习惯了、目光异变？抑或两者皆有？
房子尽管卖了，仍然要回去看看。想嘛！就像思念家里的长辈老人。不看心里惦记着、悬空着，看一眼就踏实了、放心了。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家园，生我养我的地方，从小在这里长大。
老宅卖给别人了，“血脉”与“情思”还连着，断不开！忘不了。
意外的是，来到街门前，一看大门紧锁进不了庭院。
怎么回事？房主进山干活去了吗？后来打听才知，新主人已在县城工作，不在村里常住。
进不去院落，我在院外街上四处徘徊，环绕屋院前后转悠半天舍不得离去。
看看想想，细细端量街门的门楼门框门扇，一点点回忆往事花絮，对比眼前的实物，才逐渐认出了旧宅真容，斑斑驳驳的院墙屋墙与记忆终于对上号了。
转悠几圈，我又推拉街门想弄大门缝，从门缝望进去，小偷似的。门缝看“院”也看不了多少，还把小院看窄了！我试图把门扇摘下一页，却拿不下；把活门槛提上去，竖斜靠到墙边，想试着在门板下面贴地拱进院子看老屋，也不行。身子倒是能进去，但是我一尘不染的西装革履可能就玩儿完了！也担心被人看见了，编写成幽默小品、笔记笑话或民间传说，再口口相传说三道四生出是非，或怀疑我进院偷东西？
我一遍遍欣赏老屋，觉得百看不厌。在远处、近处全方位“透视”，从不同角度进行3D立体大扫描。此时，破旧不堪的院墙街门和老屋的可见部分，在我眼里终于转换成一尊艺术品，一宗古老的文物故迹名胜。
第一次进院的努力落败了。那天回乡时间比较紧，在外围看过几圈，流连逗留之后，就带上遗憾怀揣不舍离开返城了。
没有看到的院内屋舍场景，在回返的路上，我用老记忆、旧印象的残留部分，辅以想象发挥联想，加之猜度臆测予以充实描绘、填补实物缺席而留下的空白。
倒是有几分“复原”了老宅。
二
下一年，清明节又进村看老房子。
再次意外，居然还是锁着门。看来，新主人是不回村祭奠的。
想想，没有别的好办法。便只好试着爬墙头，手抓脚蹬翻来覆去根本就爬不上，我这城市人的体态，加上已经不小的年龄，哪有飞檐走壁那两下子？瞅过一会儿门缝，收获甚微未能尽兴。进不去小院，爬不上墙头，如果就这么离开便有二次遗憾与不舍。在周围游荡浏览老半天，边考虑怎么办？
我开始一次次弹跳，在胡同里退几步助跑再起跳，使劲伸长脖子抻着头，目光越过院墙“顶平线”观望露出的上半截老屋，仍然看不完整、无法如愿。除了心脏砰砰砰，肺部与呼吸道也告急，我的双腿也累得够呛！
最后，终于想起来好办法——借邻居的木头凳子攀上去！
搬来木凳放在墙边踏上脚，还是爬不上墙头、进不了院子，邻居小伙帮我扶着木凳，托我的腿往上送我也上不去。也怕万一跌下来摔伤怎么办？何况，即使勉强爬到顶上，院墙里面没有木凳下去也不容易，如果跳进院子那我也出不来，在里面同样是爬不上墙头。
只好伏在墙头顶上，从院外往里看。
我脚踩木凳双臂扶着墙头，放眼望去。太好了，终于看到我曾经的家园、久违的老宅。我如饥似渴贪婪地注视残破的旧屋。就像饿汉子一头扑在面包上。
目光先从西边北边东面，环绕着涵盖半圈依次瞅过去，再倒过头瞄回来，望一遍又一遍。西南角的茅厕还在，北侧的猪圈不见了，换成了西厢房；北边的正房几乎保持原样，只是又老了些年岁，“皮肤”更显沧桑灰黑；东面的厢房变化较大，石头墙壁已经开裂多处局部有些下沉，砖石似乎想往下掉；而木头门和一侧的木头棂窗户，已经老朽变形，灰蒙蒙的像盖了一层灰土，两扇门的中缝老宽，左门右下角还缺了一块；窗户的横木条被镰刀“啃咬”得缺牙掉口，有些锯齿状。窗户棂上是悬挂刀镰小锄小镢小镐等农具的地方。
过足眼瘾，我迫不及待地从背包里掏出照相机，在墙头顶上开始往里拍摄，把整个院落、正屋和东厢房，还有院中机井、每一扇门和窗户都反复拍照多版、数遍。确保能够完整全面地保存下来这宗“历史文物”。
是地毯式拍摄，从这边挨片拍过去，再从那面沿原路拍回来，生怕漏掉一砖一瓦、半寸土地、细枝末节，快速地一个劲按下快门，小小的农家院，边角旮旯都拍到了。
回来一数，竟然拍了500多张照片。加上后来几年的数次拍摄，老家院我竟然拍照了1000多张。
因为站在院墙外面的缘故，动作别扭不好拍照，尽管使劲伸出双臂将相机探进院墙内，有些角落还是拍不到。且把我累得够呛，擎着相机的双臂酸痛得无法支持。
后来，每一年回村扫墓之后，我都会专门到老家旧屋看一眼。并带着相机拍照老宅，以及村里的其他街道屋舍、树木村景等。回家后拷贝到电脑里，不时地翻出来瞅瞅，用抒情浓郁如酒的目光，对我的老家一次次观瞻、复习，一番番回目、怀想！
用老家这把“古老的琴”，不断地演奏、续写、延伸今天的新时光、新生活、新故事。
满满的全是回忆。所有的都是喜悦、兴奋与满足！
这次回老家，我专门带了充满电量的照相机。为了防止意外，如磁卡空间不足、电量不够用，还同时准备了一个平板电脑，充足电池。该平板有拍摄功能，音画效果好，特别省电。
其实，本来计划中带照相机回村，主要是为了寻找考察拍摄古老的（位居我们村的）观阳故城遗址的城碑、史迹。准备拍摄之后，写作一篇历史·考古·随笔《观阳故城与三个半城村》。顺带拍摄一下自己的老家故园。结果是，后来耗时4个月，终于写成该文接近2万字。
三
我双臂趴在院墙顶上，久久地凝望院里的一切。
院中的压水机井和水池还在，海棠树不见了，鸡鸭鹅兔子窝也拆除了，（梧）泡桐树也没了。当年院墙外面，那四五棵高高粗壮的华拉杨树也不见了。东面的香椿树也没有了。
大时代变了，我家的老屋也在变；时代变新了、年轻了，老院子变旧了、衰老了。现在，新时间走来了，“老东西”却离去了；老物件离开，但时间还在，我还在，我的情还在、意还在、思还在。
是的，守护乡情，呵护乡思，拥抱乡愁！
我伏在墙头上，一会儿双臂架在墙顶，累了再换个姿势，左右手臂轮番扶着墙头，不愿离开。
这一走，又得一年，明年清明才能回来。我要把每一块砖、每一片瓦装进眼底、牢记入心！一一刻在脑子里。每一个砖缝石空，都不放过。这样，以后可以随时回忆，想念了就在记忆里翻找出来，拿来播放一遍，像在眼前过目观赏。因此需要我此刻牢牢记住！
现在，老屋是别人的了。已经不是我们的家！
但是，我们的气息，我们的回忆，我们的过往，我们的快乐幸福时光，还在里面珍藏着，从未离去、不会消失！在每一块房屋砖瓦里，在院中我们以前的每一个脚印里，在每一个砖石缝隙中，家里家外每一个空气分子内，都完好地保存着我们的生命密码、素常流水日子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
院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鸡鸭鹅兔，大肥猪呢？
那满院子凌乱不堪的花朵、盆栽、蚂蚱菜花、瓜果芸豆呢？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屋脊南侧的东半部，是瓦匠用毛笔蘸着白矾写的“伟大一九七〇建”字样。当然，这些字符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在年年月月的风风雨雨中，已经汇入滚滚红尘、藏进迷蒙岁月里！
无声又无息。
昨日如烟。世事沧桑。
拍摄完毕，我又开始抚摸院墙和墙头顶上的砖瓦。
我想抚摸房子墙壁，却够不到老宅，只可望房兴叹！不能抚摸屋墙，只好摩挲院墙。仿佛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寄存着我的信息与体温，每一条石缝砖瓦缝隙，都收藏着我的情、我的爱。
我用手一遍遍抚摸身边墙头的砖瓦。又用目光，无数遍地扫描抚摸小院的泥土、屋舍的砖墙、房坡的屋瓦、石头和窗户。直至每个细枝末节都烂熟于心。同时，回放我的残存记忆，把苍老故旧的农家院，与当年青春年轻的新庭院作一番深度比较。
农家院，暗藏了我们太多太多的记忆，美好回忆。渗透了太多太多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生活和故事。
我需放慢节奏，慢吞吞地阅读曾经的家园，缓缓回忆、轻轻遐思、悄悄抒情与怀旧。以闲庭信步般悠然的调式，等待古老的记忆苏醒、从岁月深处泛上来，跟上我的眼睛之“扫描”速率，让目光、思绪、回忆，与老宅相会、深情对话，与新老时光相聚、和谐相融。
我以眼光轻柔地款款地抚摸老屋、墙壁、砖缝、石隙，以及院中每一寸土地、每一点零星的空间、每一个消逝的情节与物、事、人；一遍遍欣赏、一遍遍打磨、一遍遍拥抱和亲吻。
我用双手，反反复复摩挲墙头：轻轻地默默地悉心体验砖瓦的坚硬、淡漠与今昔年华的冷暖。
此时无声。只有我独对院墙、大院和屋舍。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我用目光，尽情梭巡、肆意泼墨工笔描绘；我的手指，在墙顶上左右滑动、激情弹奏，我闻见心灵的音符在飘扬，聆听岁月的音乐、灵魂的歌曲在鸣唱，雄浑博大的生命乐章在交响！
——从我手上、由我心中，汩汩流出、谐振扩散、萦绕荡漾！
我是用生命之琴瑟，在院墙顶上尽情挥洒、演奏、歌唱！
我要铭记昨天，每一个过往日子，每一片砖瓦，每一个流失的瞬间！
同时写下我对未来的愿景、期待、诺言与誓言。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1-11-22 23:56
收藏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3 15:54
赞美，辛苦了！晚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