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泥要上墙

冰峰雪鹰

　　已经有好几天了，刘民宝坐在村头那座水泥桥的桥墩上。幸好这些天老天不刮风下雨，让这半老头呆在这里保持原状。他的目光直直愣愣呆着，盯着手里的半截树根拐杖，跟谁也不搭一句话，半口食物也没吃，连茅厕也不去。从桥上走过的村里人，都像从不认识他一般，当是无用的空气，连半个好脸都不给。谁都知道，这家伙就是一团稀泥巴，使尽了法子指使他，也糊不到哪张大墙上去。


　　爱管闲事的蔡老太却看不下了，拐着一双脚找到了老五叔面前。老五叔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蔡老太瞥了他一眼，抬了抬手，开口劝说了：“嗨，他五叔，还是我舍把老脸吧，小宝子那还是得你去劝劝。你瞅他老是这样呆楞下去，用不上几天的功夫，他也会撂到这桥墩子底下，跟随那小国子去阴间了！小国子这事儿，怎么说也不能全赖小宝子，过去的就过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五叔在早年前当过村支书，村里人对他做出的功劳，都还念念在怀。大孙子守顺听了他的鼓动，大前年参军去了野战部队，在对越反击中牺牲在前线。他成了村里唯一的光荣烈属，村里人都对五叔很敬重，心里头有什么话要说，都会找到老五叔这里。这刘民宝说起来跟老五叔是平辈的人，也是50老几了。可村里老一辈人，都像蔡老太一样，见着那些小辈都唤小名儿，竟成了称呼的老 习惯。


　　“呸，他老婶子，你咋叫我张开嘴呢？我要是小宝子，就一头扎进河里去，捡个利索，哪还挂着老脸活到今日！小国子要不是因为他，能出那样的事儿吗？”老五叔说话的语气带着一股火气儿。按说，老五叔平常是不怎么发火的，不知怎么没忍住就发作出来了。


　　“他五叔，话虽是这么个话，可你也得瞅瞅小宝子，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傻媳妇，怎么着这户人家还得指靠他。再者说，小国子活着的时辰不常说吗，让大伙别跟他作一般计较，老乡里乡亲的一村人，咱能顺溜点就顺溜点呗。”蔡老太放着一番耐心劝导着。


　　“哼，顺溜，啥顺溜？不去顺溜还能出这大事？再说，正经八百过日子的人顺溜顺溜，我周老五那没说的。可是像小宝子那样吊儿郎当、心眼歪斜、靠一根拐杖讹了好几年的人，你也顺溜他那犯得上吗？他把那张老脸不当玩意儿，可我老周是在乎这张老脸的！”


　　“唉，我多少还算知道他的，这几年有拐杖靠拐杖耍赖。早先那些年，不是没拐杖靠傻媳妇耍赖吗？这都是说棺材外的话了，先走的人都不计较，咱们留下来的还计较啥呀？他五叔，你就看在小国子的嘱咐面上，多少去劝他一劝吧！”蔡老太真说的苦口婆心了。


　　“呔，要不是念在小国子先前交待的份上，就是把死人说活络了我也不会可怜他！唉，不知道咱周家上辈子欠他啥份子啊？”老五叔只得无奈地摇着头，再也不念叨那些轱辘话，算是答应了下来。


　　老五叔佝偻着背，别别扭扭地跟着求情的蔡老太，拖拉着碎步子来到桥头。这村子里，同姓的和不同姓的，都能论个亲戚辈分，有情有义的都照着来。可刘民宝就是个大孬种，文 革的时候，他老爸是造反骨干，小时候就学不到好，活大半辈子了，跟谁都像是追债人似的，欠了他老鼻子的账。尤其是可恼的是，跟他那胡混瞎活的爹一般，这辈子就像只撒野的狗子，满到处放肆说人家的黑话。


　　老五叔远远瞧见刘民宝盘坐在水泥桥墩上，低眉垂眼地瞅着清凌河的哗哗流水。他那又小又瘦的身板，畏畏缩缩的支棱着，像随时都要被风出走一样。见到这番情景，老五叔的心顿时像糖果入嘴软化了。不过老五叔的心里还算清醒的，对这号人的嘴功可不能软。自己胸中的那口恶气还没散啦，这算赶上了好好说道说道的时辰了！


　　老五叔先是使劲儿哼哼几声，鼓起胸膛提了提气，伸着烟袋杆儿指出去，冲着呆呆楞楞的刘民宝骂道：“小宝子，你这没心肝的白眼狼！咋想的，还想寻死来讹人啊，这管用吗？要死赶紧呆一边去，别把村里清凌凌的河水弄脏咯！故意来捣乱全村人的清平世界！”


　　老五叔骂得嘴巴溅出了泡沫，刘民宝还是没发出啥反应。老五叔胸口那口气，霎时像窜出了烟，大为气恼地骂道：“你家伙的，手里还捏着这根拐杖呀，这些年头一瞧你这破拐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老五叔越骂火气越大，几步走上前伸手去夺刘民宝手里的半截拐杖。


　　说来真是怪了，刘民宝那枯树枝般的手，却像铁箍子一般把拐杖箍得绷绷紧，老五叔使出了老力愣是没有夺过来。蔡老太也上来抱着老五叔的手，朝外猛劲儿拽拉，甚至把刘民宝整个人拽拉了起来，也没从他的手中拽出拐杖，那根拐杖如同粘在了他那只手里面。


　　翻了老天的盖了！老五叔心中的怒火喷出了嗓门，挥出一只手来迎着刘民宝的一边脸孔，一口气扇了几耳光，打得啪啪直响。打完几下子，老五叔喘着气儿萎缩在了一旁。蔡老太看着有点不落忍，靠上前去扒着刘民宝的耳根子，叫了他好几声小宝子小宝子，声音充满了温柔和慈祥，可刘民宝还是呆若木鸡一般，没发出一点动静。


　　蔡老太的脸色顿时羞红了，她还没挨过这么窝囊的气，憋了许久的气性一下腾了起来，顿时锁紧了眉头，也照着刘民宝那张黝黑的脸孔，拿出吃奶的劲儿抽了几大巴掌。蔡老太从来没跟谁动手干过仗，至多对那些惹事的人念叨一通。这次打刘民宝的耳巴算是破了天荒，可见这让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放出狠劲儿做了出格的事。


　　或许蔡老太这几巴掌，抽到了点子上或根子上，刘民宝的脸上忽然抽动了一阵子，闭了好几天的胡子拉碴的嘴，终于发出了狼叫一般的声音，泪水像小溪一样淌了出来，嗓门嘶哑带着抽泣地喊道：“小国子啊，我的乖侄子好侄子，老叔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了呀！”


　　“我的乖侄子呀，是老叔犯糊涂害的你呀！我的宝侄子呀，是老叔这根拐杖害的你呀！”刘民宝一边放声的哭喊，一边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五叔的膝盖下面，像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乞丐一样。他满脸的泪水汩汩地滚落下来，手里杵着的那根半截拐杖，似乎握得更紧了。


　　瞧刘民宝萎缩着身子跪在自己面前，一副可怜巴巴造孽不已的模样，老五叔真想上去多少拉扯一把，可试着起身却直不起落下老寒腰的腰板。老五叔只好张开没几颗牙齿的嘴，憋出气力大喊了一声：“你起来！起来！”喊声总算引来了附近的几个半老人，明白这里有了不好的事发生，一齐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几个半老人见到那个尴尬不已的场景，感觉像是有把刀扎向了脊梁骨，当即走上前去合伙出手连拖带拽、连劝带骂把刘民宝从老五叔的面前拽开了。


　　然后，几个人一边叽里呱啦发着责怨，一边不耐烦地夹带地搀扶着，推推搡搡，拖拖拽拽地将刘民宝好歹弄回了他那间破房里。


　　刘民宝的媳妇见几个人带回了老头，也不对他们说声谢谢，只是一股劲儿地嘟囔着，抱怨老不回家的老头，咋不死在烂在外头咧。那几个半老人把刘民宝搡到一张破椅子上后，再也不瞧一眼甩手扭头就走了。过了不多一会，他媳妇从灶房里端出一碗小米红薯粥，带着余热，塞到了老头的手里，不停地叫到：“吃了，吃了可好吃了。”


　　或许刘民宝的肚子饿得麻木无觉了，待到他闻见小米红薯粥的一股香味，饥饿的知觉顿时像被霹雷声惊醒了。他端起那只青花碗扬起细长的脖子，张大了口把粥倒进了食道里。喝完一碗粥，刘民宝才把那只缺口碗撂在地上，手就伸向夹在两腿间的半截拐杖，一把使劲儿握到手窝里面，好像生怕又被谁个来夺走啥稀罕宝贝。


　　这只树根儿拐杖，还是村书记小国子送给刘民宝的。顶前年的初冬天，小国子带着村民们劈山开路。大伙有股精气神干得起劲，将一座山包几乎刨去了一边。干得累了，大伙便相继坐土堆旁边，吸烟喝水扯闲篇。谁料一块石头和碎石从土壁上滚落下来，一下砸在了刘民宝的髋关节骨上，另一小块砸着了坐在他身旁边的小国子。


　　众人们见了眼前情景，顿时吓了一跳。七嘴八舌说了一气后，接着七手八脚把小国子和小宝子，轮流抬进了县医院。好在县医院副院长是老乡，大家伙掏口袋一凑合，跟两个受伤的村民出了预付款，这才住进了病房。


　　县医院住了2个多月的时辰，小国子见刘民宝走路瘸得厉害，从后山岭上找来一枝树根，做成一支拐杖，送给了刘民宝。刘民宝也不讲啥客套，接过那根拐杖还拿手不停地摩挲。刘民宝有了这树根拐杖，好比有了啥魔法棒，从此讹上了小国子和村里的人。小国子觉得多少有愧，当时是他喊刘民宝挨着坐一块的。再说，自己是支书，当领导就得多担着点。


　　要下地栽种的时候了，刘民宝颠着双腿到小国子那，往地上戳着那支拐杖，拿包谷种红薯藤子菜秧苗子还有化肥。快到了端午中秋日了，又去找小国子拿豆油、面粉、绿豆，花生。要不隔两三个月，要小国子开介绍信去镇民政办，要钱回来喝个酒打一场麻将。


　　去年过年的时节，小国子把志愿者送来的10份面粉和菜油，分给了村里20个重点贫困户。刘民宝没得到，不甘心，上镇委机关找人把小国子告了。纪委派人下去一问，就把小国子撤了。支书职位虽然卸掉了，可救济贫困的心愿不能丢，小国子仍然一如以往地呵护着刘民宝。


　　又快要到过端午节了，刘民宝去村队部要鸡蛋。这一回倒如了他的愿，到了下午小国子送来一篓。回来不放心，他一只一只数，16只，咋比往常少4个呢？他顿时冷了脸色，拄着拐杖撵到了小国子家，偏偏连他婆姨也没见着。刘民宝竹篮打水，就用那支拐杖把他家的铁门搭别弯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小国子从村队部转身回家，路过清凌河，快要走到村口水泥桥，听得河岸有人大声呼救。他拔腿跑了过去，一个小女孩告诉说，是刘民宝的小女儿玩水，落在了河里。小国子毫不迟疑，扑通一声跳入河里。数个浪花之后，捞起了小女孩，小国子托着她的身体托上了河沿。


　　虽说是眼下六月天气，河水依然冷得瘆人沾不得边。小国子把小女孩托上岸后，浑身已是精疲力尽了，在水里头沉浮不定挣扎。


　　刘民宝的傻媳妇抱回女儿后，刘民宝见水里的小国子上不来，觉得大事不妙。他又不敢贸然下水，顺手把拐杖的一头伸去递给小国子，然后蹬着岸沿用力往上拽。不料这支拐杖的那头突然咔嚓一声断了，小国子猛地一下坠入水里，水花也没冒，就再没上来。刘民宝惊慌地瞅了瞅拐杖，原来在别小国子家门搭时，别坏了拐杖。


　　小国子撒手走了，遗体摆放在他家门口。村民们大多面露悲色，一片哀伤。大家伙议论了一番后，一致同意要以见义勇为名义给他开追悼会。只是他身上还背着纪律处分，县纪委的领导在电话里发话不批准。


　　200多户村民为小国子发丧后，派代表去镇政府讨说法。镇委书记当面表态，马上派人到村里调查。没过几天，镇里来的调查组在村委会上公布了调查结果。


　　刘民宝家在端午节拿的鸡蛋，是小国子自家攒下的，镇委给贫困户发过物质但是没发鸡蛋。发下的物质都落实在贫困户了，说小国子私吞是完全错误的。


　　乡民政办出示了贫困户鉴定证明，刘民宝自被小国子结为帮扶对象后，2年前就基本脱贫了。这几年来刘民宝领到的帮扶物资，都是小国子自己掏的腰包，没有占有公家一分钱自己花用。


　　镇医院的谢副院长出示了小国子的检验报告，小国子在劈山开路那次事故中，右腿的胯骨关节发生了骨裂。医院本来给他配了支钢木拐杖，是小国子嫌花钱，便自己找来松树根做了一支。


　　结果被宣读出来后，村民顿时议论纷纷，一边大发感慨，一边冷笑刘民宝。这个时候，听到这些惊心结果的刘民宝，身子一歪斜一屁股摊坐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丢在一旁的半截拐杖。村民们说叨着散开了，剩下刘民宝赖在地上没有动弹。


　　次日大约快中午的时辰，刘民宝从床上迷迷糊糊醒来了。昨天夜里他仗着喝了点小酒，把傻媳妇剥光了整得半死不活。他伸手拿过放在床沿的拐杖，毫不搭理傻媳妇的一再招呼，一声不吭地急急匆匆走了出去。他傻媳妇也懒得顾及男人，不得已放纵了他凌乱的脚步，瞅着老头的背影一歪一歪，朝后山岭葬着小国子的坟地走去。


　　村里送别小国子的时候，村里的人并没听从上面的招呼，依然按村里流传的规矩，敲锣打鼓，将小国子的遗体安葬在后山岭上。后来，有到山里割箬叶的人说，那天他听到后山岭上传来哭声，哭得肠子都像断了一般。听了好一会，他听出来像是小宝子的声音。

荷花淀派

一篇当代农村题材小说，本作品的故事情节、人物和社会背景，都有着完整、鲜明的呈现。作者有着不俗的写作功底，用词用语同文章的朴实气质高度吻合，画面感真实清晰。农村如何发展？村干部如何带领村民们，实现脱贫的攻坚战，这是一个深沉、紧贴当下的主线。

荷花淀派

文中的每个人物都很鲜活，他们的一举一动，像是从现实走进书中，倍感亲切。

邱天

小说人物很有个性，小说语言活络通顺易懂。是一篇不错的小说！

草舍煮字

我昨天回复了，在我的个人资料里有记录，怎么在这里没显示？

冰峰雪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4-8-8 07:16
我昨天回复了，在我的个人资料里有记录，怎么在这里没显示？

煮字先生，我已读到了。谢谢你率先支持关注！

冰峰雪鹰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8-7 17:19
一篇当代农村题材小说，本作品的故事情节、人物和社会背景，都有着完整、鲜明的呈现。作者有着不俗的写作功 ...

谢谢版主老师临帖指导！

冰峰雪鹰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8-7 17:21
文中的每个人物都很鲜活，他们的一举一动，像是从现实走进书中，倍感亲切。

谢谢版主老师的一再抬爱认可！

冰峰雪鹰

邱天 发表于 2024-8-8 06:28
小说人物很有个性，小说语言活络通顺易懂。是一篇不错的小说！

感谢邱老师的热情鼓励和支持！

断肠崖居士

活大半辈子了，跟谁都像是追债人似的，——土语实在，活灵活现！

冰峰雪鹰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24-8-8 09:24
活大半辈子了，跟谁都像是追债人似的，——土语实在，活灵活现！

谢谢居士先生临帖赏评。

冰峰雪鹰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