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春天】二连襟的故事

淡淡不如风

　　春天的风已经柔和得像情人的手，拂在面上都有阳光的味道，也有青草的气息。在这美好的天气里，二连襟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死亡的到来，静静地与人生最后一个春天告别。


　　二连襟当过兵，年长我近二十岁。和二姨姐成家这几十年间，夫妻向来是针尖对麦芒，女的打击男人的脸面已经成为习惯，男人恼羞成怒扇女人的脸已经是家常惯饭。不尊重男人的女人觉得委屈，跟你过结婚生孩子还得频繁挨揍；打了女人的男人也觉得委屈，打是因为没有存在感，打完之后还是没有。


　　就这样，打完了和，和好了再打，折腾了几年，两个女儿相继出世，战争却没有化解。二连襟有传宗接代思想，政策高压下也让二姨姐偷偷怀了三胎，结果又因为政策再高压，让临产的二姨姐去做引产。流下来一个会动弹的男婴，挣扎几下死了，二连襟在产房前嚎啕。从那天起，岳母没让他登过门，因为他拿二姨姐的人命当儿戏。事实上夫妻那时候只是一种维系，或是一种需要。


　　二连襟最后的一点志气也在产房外耗尽了。守着二个闺女过日子，不如意的时候就泡在酒里。人到中年了，两口子还照打不误，二姨姐联合两个闺女一起对抗，娘仨经常把家里的大男人挤对得生来如死，于是借酒浇愁，浇不灭就动手，动完手再赔礼，然后周尔复始……


　　我成家以后就见过二连襟两面，还是我去他家看望他。两口子都有工作，却把家过得破烂不堪，人在没有希望的心境中，是无法营造励志故事的，哀大莫过于心死，环境可以再恶劣，只要心不死，总能看到一线光，而二连襟的心已死，唯有酒精能麻醉神经，让他回顾一些当年的意气风发来。


　　和妻子私下说，你二姐这脾气，就是以直对直，以刚对直，以强硬对直，这日子不太好过。况且她又教坏了两个孩子，让孩子认定了当爹的是没本事的，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这个家庭已经是三观不正了，而且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为这番话，我在家挨了无数骂，因为在妻子的娘家人眼里，所有的错误都是二连襟一方面促成的。


　　后来听说两个人离婚了，离婚后又在一起过，直到五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打起来了，二姐夫拿饭扣了二姨姐，二姨姐往外跑的时候胳膊摔骨折了。这回娘家人都炸庙了！我躲得远远的，也提醒妻子不要管人家家事，但提醒不起作用，妻子先给二姨姐提供了一间小屋，当做临时的避难场所，收留了娘仨，然后组织人马准备反攻。


　　娘家人这回真动肝火了，尤其是二姨姐黑着眼圈吊着胳膊的惨样很让人心碎，于是大家群策群力，准备收拾二连襟，又嘱咐二姨姐，即便想在一起过，也得对方至亲出面，赔礼道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大张旗鼓地接回去。一切嘱咐好了，开始轮番轰炸二连襟。架势都拉足了，二姨姐偷着跑回家了，涛声依旧，差点把娘家人气死。


　　那以后，我再劝妻子少管二姨姐家的事的时候，她虽嘴硬，到底还是疏远了些。后来那两个女孩长大了，长得都不错，但没什么文化没正经工作，我建议她们找乡镇的个体户，可以欣赏她们的长处，也可以容忍她们的不足处，同时相对朴实，也可以包容二姨姐和二连襟。妻子也给张罗了几个，但两个孩子都嫌对方虽然有点钱，但都比较土气，于是无果。


　　就这样，他们从年轻打到退休，骂人的嘴还那么硬，打人已经打不动了，也改成骂人。终于打到市里租了房，说要把两个孩子带到城市。后来分别找了个公务员，大的离了两次，远赴甘肃打工；小的离了三次，现带孩子单过。


　　二连襟终于骂不还口了，他喝得已经下不了楼，时而怔怔傻笑。二姨姐由骂改为抱怨，但终于不敢去抢酒瓶子。偶尔再有他们的消息，基本上都是二连襟除了喝，什么事都不干了。然后，突然的一天，说二连襟不行了，全身浮肿。我一惊，这是肾病晚期症状，这种状况不是短时间积累了，一直没去治疗？


　　二姨姐的答复说，二连襟拒绝治病，难受了就用酒来顶一顶。


　　这叫什么话！他拒绝治病，他的老婆，他的两个女儿呢？都是死人吗？我一琢磨，这是不想给他治啊！


　　二连襟看不到活的希望，他是在寻死路。寻死的理由有很多，但守着老婆孩子和外孙女在身边，他仍然想寻死，皆是眼前人没有一方面给他以活下去的理由。听二姨姐说，几个月下不了楼，头发已经如乱草，找学过理发的小女儿来给父亲理理发，被拒绝了。


　　由是妻子非常生气。我安慰说，你二姐教育出来的孩子，理应这么做，不要怪孩子。最可怕的是下一代……


　　我劝妻子不要去看望。对于一个一门心思想寻死的人，既然生无可趣，那就让他死得消停一点吧。但毕竟当了五十年的姐夫，妻子还是和几个兄弟姐妹一同去了，安慰了一番，最后大家劝二连襟去医院治疗。


　　决定入院那天，在市里的二姨姐找不到一个人帮忙，还是远在另外城市的弟妹们提前做了核算，驱车前往帮着从楼上搬住院用品，再帮着把二连襟抬上救护车。到医院做完切片，医生建议回家——癌症已经由肾转移到生殖器官，五脏六腑遍布癌细胞，治疗都无从下手。


　　二连襟就这样，又被抬了回来。去之前是求死，现在是等死。人，怎么都是一辈子，谁也没资格说别人的活法不对，更没底气说自己的活法绝对正确，无非是适者生存，适应环境了就活着，适应不了就死去。怎么活法和怎么死法，方式纵使不同，结局都是一样。


　　我和妻子说，如果需要钱可以支援，但我就不去看望了，希望你们也不要去。我们是求生的人，带着无限希望去看望一个等死的人，美其名曰是给予病人以温暖，事实上是在让人死得更加痛苦。二连襟估计能熬上三五个月，这钝刀子锯人远比猝死遭罪多了。怎么能少点痛苦呢？很简单——安乐死！


　　妻子说，道理归这个道理，但中国实现不了。


　　是呀，人活着的时候身不由己，人在死的时候也不能遂其所愿。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是为别人而活，也是为别人而死，就连死后，也可能成为活人利用的工具。


　　我可以想象：回到楼上等死的二连襟，此时被移到朝阳的床上，春天的阳光恰好漫进来，照得他全身暖洋洋的。二姨姐在旁边给他倒水喂药，服侍他吃完药，拿着手机对着二连襟，打开视频通话，大女儿在远方，祝爸爸早日康复。二连襟已经口不能言，但还能含笑点头……


　　人在经历了漫长冬季的时候，总是吵吵春天不会远。因为春天短暂，所以才会被无数人期盼。对于二连襟来说，他追求一辈子的温馨生活、天伦之乐，也终于得到了。


　　得到就比得不到强。早得晚得，又有什么分别呢？就像黑龙江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一些，但来了就比不来强。

草舍煮字

我的印象，东北爷们一辈子活的是面子，东北女人热烈的温柔，他/她们都是惹不起的主。

淡淡不如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3-3 11:07
我的印象，东北爷们一辈子活的是面子，东北女人热烈的温柔，他/她们都是惹不起的主。

热烈得多，过多，温柔的都是情商极高的，偏偏这块土地上缺乏这个。

an安

爱的缺失，及爱的智慧的缺失，这样的家庭太多太多了。这篇记录了北方一代人的家庭生活模式。

香薰古琴

淡淡老师这文章写的人辛酸，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冬天，最终等到的春天让人冰凉。

香薰古琴

他一直在寻找春天，找了一辈子。其实谁都在找，只是春天的感觉不一样而已。

香薰古琴

加精华理由：万物复苏的春天，一个将死之人正在和期盼已久的春天告别。缺爱的家庭教育出缺爱的孩子，无爱的环境是冰冷的，人人都冷，都在寻找春天。文章讲述身边的故事，感慨人总是为别人而活，为别人而死，心中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平淡的故事透着作者的深思，加精华鼓励。

幸福小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3-3 11:07
我的印象，东北爷们一辈子活的是面子，东北女人热烈的温柔，他/她们都是惹不起的主。

草舍还把东北人理解了个透彻，这多不容易。
尤其没文化的女人粗鲁的多，这应该是电视剧里的印象。

幸福小草

只是应验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举动也像春天。”

草舍煮字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3-11 09:05
草舍还把东北人理解了个透彻，这多不容易。
尤其没文化的女人粗鲁的多，这应该是电视剧里的印象。:vic ...

东北女人泼辣、坚韧、负责、能吃苦耐劳，可能是东北爷们锻炼出来的吧。

淡淡不如风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3-11 09:06
只是应验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举动也像春天。”

已经安详地离开了。走得早，少遭了不少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