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4-20 14:18 编辑
她生日那天,他决心要给她一个惊喜。不然她总是说:“你这个人好像很好玩,其实一点都不浪漫”。话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不过,他明白,她说的不浪漫,是他从没有在生日呀、情人节呀之类的日子里给她送过花。
他叫竹火,不知父母为什么给他起这样的名字。说土吧,偏有个颇雅的“竹”字。说雅吧,却又带着个莫名其妙的“火”字。粤语“竹”与“烛”同音,把他的名字倒着念就是“火烛”了。火烛,粤语的意思是失火。于是他得了个外号叫失火。
这外号是她起的。那天她去找他,他正在车间办公室绘着图,浑不知有人入来。她突然心血来潮,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叫,还叫得很大声:“火烛——”他跳了起来,马上去摘挂在墙上的灭火器。她格格格地笑得直往地下蹲。他憨憨的说:“你这小菜,害得我真以为失火呢”。这车间里都是纸,失火,真大件事了。
“失火?火烛?格格……叫你火烛不如就叫你失火好了”。她依然笑。从此以后,她就管他叫失火。
其实,她的名字也好不到哪去,叫小莱。他说这莱字很像菜字,于是叫她小菜,或叫小菜一碟。开始这外号只是在他们之间叫,别人不知道。工厂里大部份打工仔打工妹都是北边来的,平时都说普通话,没人知道“竹火”倒过来读的意思。后来一不留神当众叫出来,渐渐的北方人也明白了,也凑热闹跟着瞎叫。
他们是广西老乡,但并不是一起来的,他比她先来半年。她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为车间工艺员了。这个厂是生产纸盒的,大大小小的纸盒,根据订单,由他出开料和工艺图,发给流水线上生产。她刚来的前三天,操作不熟练,工位上堆了很多半成品,被拉长骂得狗血淋头。他从她期期限艾艾的应答中听出她是广西老乡,于是他便过去帮她。每天他把手上的活做完,就去看她的工位上有没有积压。有的话,就在她旁边站着帮她做,一直帮她渡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没被扣工资。
后来呢,她成了拉长。于是,他们工作上的来往更多了。休息的时候,他们喜欢在一起。彼此心照不宣,都明白恋上了。打工在外的老乡,青春萌动的年华。今年,他二十五,她二十二,可以谈婚论嫁了。但是,她从没有收过他送的花。一晚他向她表白,她说:“就这样向我求婚呀,花都没有一朵?”其实她心里是愿意的,只是想逗逗他而已。
她明白,他不是吝啬,是想攒钱。他们都只有几百元的工资,为了他和她以后的家,每角每分他能省就省。可是,当情人节姐妹们收到花的时候,他也看出了她的眼馋。等到她生日那天吧,他想。情人节后一个月,就是她生日了。
刚好那天老板要他跟着去谈一宗业务,中午就可以回来。他便想顺道买一束象征爱情的玫瑰。可是他还是没有时间,跟着老板的车,不是你想在花店停就停的。到办完了事,纵使老板心情好,也已经不可能再去找花店买花了。他们必须立马赶回厂,新订单要马上排产。
车子要加油。他在加油站旁边看到一片菜地,垅旁开满了黄黄的路边菊。他想,买不到玫瑰,就采一束野花吧。她会喜欢的,因为她的乡下一定也有这种花。还因为,他知道她会理解,他为什么会买不来玫瑰花。他想着她接过花时的笑脸,她一定会格格地笑他,这次他也懂得浪漫了。这样想着,他也偷偷的笑了。
可是,离厂还有一二公里,老板的大哥大接了一个电话,脸色瞬时变得煞白。他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听到了“失火”。这一回,叫“失火”的人不在厂里,工厂却真的失火了。
当小莱发现车间仓库冒烟的时候,便高声喊:“火烛啦——”许多人还以为她在找竹火,甚至还开玩笑为什么不叫失火啦?直到见她慌慌张张地去摘灭火器,才真的乱了。
六七个灭火器对于烧起来的纸堆,无异于杯水车薪。很快,烈火扑向了车间。救火是痴心妄想的了,逃吧。但车间的铁门是锁着的,一道不大的铁门。不知哪里学来的规矩,上班时把工人们像囚犯一样困着。这是珠三角先期某些外资企业的陋习。拿钥匙的车间主任不知上哪了。小莱将灭火器砸向锁头,直砸到铁门上洒满了她手上流出的血,锁头才断了。工人们一涌而出,她被冲倒了。她是被仰面冲倒的。她本来可以第一个逃出去,而她想回头叫大家别乱,但她弱小的声音,如何维持得住秩序?
老板的车回来了,竹火忘命地向车间跑去。他刚好看到车间的门被砸开,刚好看到小莱被冲倒在地。他逆着人流拼命挤到她身边,但他无法帮助她站起来。求生本能驱动着的人潮,那力量岂是他能抵御的?他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躯体把小莱覆盖起来。手覆盖着手,脚覆盖着脚,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们的身体如此紧紧地黐在一起,第一次,他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那束黄黄的路边菊,落在他们的耳边,见证了他们的“初吻”。
不知多少双逃命的脚,在他的背上踏过。没有工人伤亡,只有他断了三根肋骨。她就在方寸之间,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看着他的眼睛痛苦地闭上,昏了过去。在火焰扑上来之前,消防队员把他们抬了出来。
直到夕阳最后一道残照射到他病床前,他才醒了。他看见她包着绷带的手上,握着他采回来的路边菊。花虽然被踏残了,依然洋溢着春光。他泛起微微的笑意,轻轻地说:“小菜,生日快乐”。她把那束花放到他的枕边,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声音。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新房的大双喜字下,插着一束花,一束黄黄的路边菊。
2022.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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