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房子住的时候,祖父总会想方设法在院子里开出几垄地出来,他甚至利用了树下、障子边,一切能利用上的地方,种上点大葱、白菜和豆角。按说祖父有退休工资,但农民出身的他却总是不愿意割舍对方寸土地的热爱。
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耳濡目染,纵使不愿意从事农活,但对农民的勤劳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的。后来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农民开着农用车来卖菜,我总是要买一点,而且不与他们讨价还价。有时候家里人说我傻,现在很多都是二道贩子,从农村贩菜过来倒卖,并不是真正的农民;况且真正的农民也是生活富余,肯定要比我这个下岗再就业人员强得多。
或者真的比我强得多,但我还是不想和农民斤斤计较,至于是否真的是农民,我是有分辩的,他们无论男女脸膛均是黑红的,和城里人的黝黑或红润绝对不一样。而他们无论男女纵使有小农意识和狡黠本性,但和城里人比起来绝对是质朴的,一张嘴就是大实话,撒谎都会暴露在阳光下,这也和城里人深沉与世故不同。
所以我很相信农民说的话。
四月时节,天气尚寒,戴着帽子和妻子到河边看看,冰雪消融时的河水在流动,边缘未化的冰至少得有半米厚,然而再厚实的冰层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信步走在街上,看到几位农妇在路边摆摊,于是去买了一把小白菜。手机扫码的时候,拿着二维码的农妇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哟,你的眼睫毛怎么这么长?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
我扫了一眼,陈旧的衣服、黑红的脸膛,看模样和我差不多,但农村人显老,实际年龄可能只有四十左右。虽然她说得肯定是大实话,也不算誉美之辞,奈何我早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都五十多了,还谈什么帅不帅。
妻子在旁边听着,突然帮腔说:“不只是眼睫毛,你再看他的眉毛……”嗖的一下,掀掉了我的帽子,露出了锃光瓦亮的光头。农村妇女哈哈一笑,接着去卖菜了。我看着妻子,一时无语,这是让人家看我的眉毛吗?看眉毛用得着掀掉帽子?我帽子大得都把眉毛挡住了吗?这不是让人家看看我的大秃头吗?
唉,这么多年了,妻子还是那样。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十九岁的时候,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当年颜值担当,再加上诗歌小说都能写,一时之间成了班里女生围追堵截的对象。当时我很讨厌女生,一是年纪都比我大,二是都那么主动。导致很多年后我都不喜欢外向的女人,看着犯贱。但最终还是没躲过。妻子也算是妥妥的校花一枚,但是因为垂涎我的美色,对我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撵都撵不走。
成家之后,感情还好,可是她从来没对我放心过。同学聚会,开骂,因为有女同学;单位老大姐送我生日礼物,开骂,也不管人家年长了我十多岁。一开始我不服气,因为那时候的我一点歪心眼儿也没有,后来我明白过来了,不要跟女人讲理,既然她不喜欢我就回避。有十来年的工夫,我的饭局上只有男同学,而我和单位女同事都成了陌路人,即便这样,她也不放心。我如果穿件干净衣服出去,也要三盘四问,于是我只穿着旧衣服出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年纪一点点增加,这样的事多了,夫妻感情也终于疲惫了,没啥大矛盾,没啥实质问题,但我的那些莫须有的污点却永远成为她的下酒小菜。中年之后,我突然理解了妻子,对于一个以卑微的姿态去反追男人的女人,她的内心永远不会有安全感了。这个男人是否优秀其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崇拜者,自我意识形态里只能仰视另一方。
她曾一门心思想让我在写作上做出点成绩来,等到我写成了这座小县城里地表最强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并没有因此而自豪,更多了几分不安。尤其是四十岁时,初三的女生给我写情书之后,虽然我第一时间把事情告诉了校长和妻子,但这也不可能打消妻子的忧虑。于是那以后我开始以光头面世(那以前还是有一头秀发的),穿得越发邋遢,甚至到了不修边幅的境地。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没着消停。四十五岁那年夏天,我穿着运动背心和裤衩,和妻子孩子去了河南的一所大学,在那里遇到了和孩子同寝室的同学,和对方父母——一对江苏某地教师打了个招呼,留了联系方式。就这么一照面,孩子妈妈给我发了好多暧昧信息,就是要拜我为师,还要发展感情。我的天啊,一面之缘,凭什么啊?女人好色,尤胜男人?我再混球,也不至于和孩子同学的家长勾搭吧!再说,我都“打扮”成这样了,究竟看上我哪点了啊?我觉得成熟女人至少应该喜欢老唐头这样的,会谄媚会得瑟能低三下四,捧着脚丫子亲嘴都能亲出水果味来,至于我这样的应该是被女人摒弃、排斥、讨厌的,但是——这帮女人,真让人瞧不起!
这趟出门之后,妻子却开始嫌弃我的衣着不整洁,不像那些家长都衣冠楚楚的,便给我买了各季的新衣服,摆满了两个衣柜。但她发现买了也白买,我脚下的皮鞋穿了十一年,还总是到亲属家捡些旧衣服穿,就这样去面对朋友、面对家长、面对学生,也面对各种文化圈的场合。别人都在故意装靓,我在故意装丑。后来妻子似乎对我没那么盲目自信了,连她都有点看不上我了,那我就能消停地工作和生活了——想是这么想的,做也是这么做的,但这一次“掀帽子”事件,却清楚地告诉了我——我还是原来的我,无论我穿什么,无论我有头发还是没头发,在妻子眼里还是有招蜂引蝶的能力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我经常用来解释在几次被文化圈踢出去的原因。到现在看,也适用于家庭,因为家里有个盲目崇拜的妻子。
于是这个四月,我又开始了新的举措——留胡子。仅仅二十天,下巴到脖子部位的白胡子已经有半寸,相信再有一个月光景——挂上念珠那就是暮年鲁智深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和“优秀”搭不上边,所谓“颜值”也只能相对老年人来说了,但有时候我经常给别人以不安全感,这不光是我的妻子,还有身边其他文友。我一再给自己定位为业余文学爱好者,一再让自己低调而谦逊,但没办法,即便我不强,也奈何不了别人更弱。
弱者仰视于强者,也是与生俱来的吧。
由一位农村妇女的大实话引发的思考,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是符合人性发展规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