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章三题：叹息、吃药、鞋子

秦皇岛简枫

    1.叹息
    每一次分行或者成章，都有深浅不一的香气纷扰。我最近几乎没有读书，我担心误入别处的春光，忘了归程。
    我是被香气弥漫住的那个人，深一脚浅一脚高一声低一声，这人间四月谁能不被叹息声绊住触角啊。不断地摔跟头，啃到了落花再往起爬。
    一个小孩在春日里摔倒了，摔到了上一年的玉米茬口上，他也不哭也不起来。后来他和我学当时的场景，我像一个母亲拥抱了他。
    一个女人只有通体散发出母性光辉的时候，才光芒四射。春天诞生了多少细腰肥臀的母亲啊。她给我天空下的充盈丰沛和青汁绿叶的食物，给我春风里摇曳的大花，油碟子苦麻子杨花柳絮勾树绒。
    我总是在好事近的时候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是妥帖。拿东忘西的毛病越发严重了，有时拎着一串钥匙到处找。太好的春日乱我心忧。我要坐在蒸腾着热气的田头，听流水声细而软地浸湿了菜畦，我才有短暂的安稳。
    我爱着的春天不过是母亲留下，是许多春天中的某一个。到处都是母亲的味道，有一回母亲和我说春天干巴巴的有啥看头。一个人自然会因为贫贱生出很多厌倦，而好看属于浪漫范畴。没有一个浪漫是饥肠辘辘所能够发生的，温饱过后浪漫才有存活的意义。
    春日里我们村游走许多匠人，磨剪子锵菜刀的锥鞋的锔锅的，破铜烂铁换泥人的。我们村的四五月是喧闹的，仓房里的家伙什儿都被倒腾出来。屋檐下挂着的种子也被取下来，迎着亮小心地吹口气，瓷实饱满的揣兜里，一镐头下去再用左脚探探深浅，埋了籽浇了水。
    我喜欢看沿着架子攀缘生长的瓜秧，没有架子它们就爬行着长。攀缘爬行都不妨碍它们一路生长出瓜蛋子，我要到处去找它们，等到青绿簇拥了整个世界，它们可真不好找啊。
    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植物，我在它们中间一点都不寂寞了。我点它们的名字，把特别难以分辨地丁和堇菜放手掌心里仔细端详。
    我去村里看我英姐，挖了一棵荷包牡丹带着花骨朵呢，还有两棵百合小苗。我现在私心杂念太多，总想着把能种下的能栽下的都拿过来放在我的菜畦头上。
    干活累了的时候，睡眠也会好很多。我常常做窃花神，从野外带一枝花回家，插进床头的花瓶里。一高一矮两个插花器，清水满瓶花香袭人，至于一声叹息也被遮掩了大半。
    春日的梦境多与村庄相关，梦境里村庄是野花的。低矮的断壁残垣遍生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到处都是我童年的影子。莫非我的童年是一道久治不愈的伤口？为什么我的一生都在努力治愈。
    好吧。春日暖融融，且欢喜且叹息。
   
    2.吃药
    小时候最怕吃药，安乃近尤其怕。掰开四半也咽不下去，我妈用纸包了拿个大酒瓶子擀，碎成面放汤匙里，温水融化了让我吃。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我妈顺嘴就会给我一点许诺。都是一些我渴望着却不易实现的事，比如去东山坡采地皮菜，比如去姚周寨姨妈家等等。等到了上班了我开始吃中药丸子，调经的。
    我妈把中药丸子搓成几十个小球球，我各种推脱，不是水热就是去厕所，终逃不掉。有好几次我把小丸儿扔到院子里那一对山羊近边，混在羊粪蛋一起不易被觉察到。
    我打小就爱头疼，偏头疼，吃各种药。最打怵什么却要相依相随一辈子不分开，我和药就是这样的因缘。我不惧怕药能顺利地吃下去是离开老家到镇上生活的那几年，我撒泼耍混也没对象了，渔夫不惯着我，反倒批评我矫情能装。还有就是闺女在看着，我不能让孩子以为她的妈妈连一片药的苦味都承受不起啊。仰脖一口水完事儿，没有母亲可耍是难过的，也是百炼成钢的必要途径。
    如今每天都要吃药，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我喝下最难以下咽的烟是带状疱疹住院期间的中药汤济，苦涩粘滞渣粒充满口腔。我偷着哭过，但我没地方去说，我妈在天上看着我呢，她要我无所不能。
    刚刚和妹妹聊天，她说姐我们现在吃苦瓜吃芹菜汁喝苦咖啡浓茶都不觉得苦了，是我们自己改变了，那些苦还是一样的苦，只是我们不觉得了。
    是的啊，和生活给予我们的苦难相比，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3.鞋子
    许是少年时鞋子的记忆充满伤痛，许是前生鞋子亏欠了脚。但凡梦境有了关于鞋子的细节，我都是光着脚无鞋可穿。这样的梦做一回伤一回，且不停歇。
    上初中那会儿，我的脚丫子和鞋子冻在一起了，我妈把我没骂死，世间最恶毒的语言都被她说了。她的嘴巴不停地骂我，连带我父亲和奶奶，最后到祖祖辈辈。
    那天飘着青雪，妈让我穿她做的厚棉鞋，我嫌弃太丑了嘟嘟囔囔不愿意。趁着妈不留神我就穿白球鞋上学了，把那双棉鞋藏柜膛下头了。精薄的白球鞋，一天的八节课，绵延不绝的雪花。等晚上回家，妈就看见了。我费劲儿地往下扒那球鞋冰碴子泥浆子连上我的袜子，后来妈用温水一点点洇开脱掉了。我的脚通红冰凉有的地方发出紫污的痕迹，妈也哭我也哭。
    当晚她就拾掇布壳拼凑鞋面开始给我做新鞋，她拿着被我藏柜膛下头的旧棉鞋，看着歪斜不成样子的鞋帮鞋底，边哭边干活。
    我这人打小脚歪，任何鞋子再板正也被我穿咧咕了。妈哭完了她对我又气又恨又心疼，她说这操天日地的鞋难为我大闺女了还知道臭美了啊。那年我13岁，我的作文已经在班级里很有名气。
    我把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被梦境纠缠归结于这个事，一个穷女人甚至没有一双可脚的鞋子。我妈也看中鞋子，她说身上没鞋穷半截，出门就看一头一脚。我记着呢，这一生都不忘记一头一脚的守护。
    我的梦境大体是这样子的：鞋子丢了，但剩下一双袜子在脚上。每一回都是遍地的荆棘凌厉，也有各种植物的茬口，我总是举步维艰却又不得不忍住疼蹦跳着奔跑。因为梦境里安排了紧急的事，最羞于启齿的是憋尿找厕所。
    昨晚我看见弟弟了，梦里我俩还没嫌隙，一如少年时那般兄友弟恭。我去找他，他也没发现我一双袜子没有鞋，我想和他借一辆自行车，我想快点找到鞋子。
    他带我来到一个尘土扬灰仓库，到处是残缺不全的自行车。我竟然找不到一辆全乎的，女儿来电话说她在姥姥家和姥姥做好吃的呢。我更加着急，梦里我也知道妈离开我六年了，我太珍惜女儿说的话了。但我所处的环境无法去汇合我最亲爱的人。我放弃了关于自行车的奢望，出来到大街上，想打车。
    人流汹涌车流熙攘，我被挤得东倒西歪不住地趔趄，我的脚一下下被踩，袜子也看不出颜色。我内心是崩溃的，我和我的亲人距离不过十来里路程，却不能抵达。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天亮了，我在被窝里找到脚，不住地揉搓。
    类似这种关于鞋子的各种梦境，折磨了我几十年的光阴。而我除了不断地买鞋子做不了旁的事，我祈望着在鞋子充裕的年月里，能够把梦魇挤走，还我月朗星稀的长夜安眠。
    然而不，当我穿爱步、红蜻蜓、鬼冢虎，却依然在午夜梦回被鞋子所掌控。接下来的往昔岁月潮水一样涌出来，直至天明。

何叶叶

三章生活琐事，娓娓道来，看似随意却蕴含着生活道理。文章朴实耐读，语言真挚。感谢支持春雨版块，问好。

xam720

我也是经常做梦，梦大多是得不到的东西，且这类梦是反复的做。一个时代的苦日子，一直让我们的梦不安稳。欣赏，问好！

秦皇岛简枫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4-20 10:15
三章生活琐事，娓娓道来，看似随意却蕴含着生活道理。文章朴实耐读，语言真挚。感谢支持春雨版块，问好。

有时候就想随意写几个字，不着边际地写，人敞亮了心舒坦了。谢谢阅读，一起努力。

秦皇岛简枫

xam720 发表于 2022-4-20 17:11
我也是经常做梦，梦大多是得不到的东西，且这类梦是反复的做。一个时代的苦日子，一直让我们的梦不安稳。欣 ...

梦境是潜意识的，趁着能够记得片言只语，也是写作的灵感来源。问候您。

木门长子

三个章节都印出了童年的影子。童年是自己的跟随，好与不好，都需要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消化。我似乎看到枫的童年有些慌张， 是在恐惧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