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杂絮

李兴文

　　布谷鸟清越的鸣声从翠绿的叶间飘进风里，风就带着暖暖的甜意，风，也像湿润的肌肤一样柔软细腻。风里藏着梦一样隐秘的沉默；世界上有一些难言的缱绻与幽怜，最适宜隐藏在那种沉默里。沉默是突出世间许多心灵重围的最好方式，沉默者也从沉默里获得解放，享受安谧。沉默以时间静止的方式化解一切用语言无法化解的；沉默的人自有他们沉默的道理，就像沙尘遮天时时反寒的暮春，心怀忧惧的人们，自有不便多言多语的道理。
　　
　　春季的沙尘是春天的北方大地上无法躲避的。暮春慵懒，很像一个完成分娩的女人，相当疲惫，只想睡去。欲火难平的漫天沙尘，全身披挂着粗野的行头，趁机赶来。于是，远归的暖风里流窜着丝丝冷意，新发的树叶，发出轻悄的悲泣。那些细微的冷意传达着来自高天之上冷暖对决的消息：北上的南风与西来的冷气遭遇，就像慈眉善目的人与凶神恶煞遭遇。冷暖气流的每一场对决都变成一场春雨。雨水湿透土地，山溪混浊，大河水涨。雨在地上的行脚时而南移，时而北移，就像一些人所过的日子，安乐与忧患，交替不息。从遥远的祖上开始，那些人本就过得很难心。有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过上几天还算富足安稳的日子，却常常难以预料，冷不防，人情反复，世态回还，生路阻隔，活路断绝，就像变戏法一样，总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带来一夜返贫的坏消息。而那些惊魂未定的人们，很留恋地伸长脖子，隔着身前身后猛然高耸起来的贫弱和穷匮，眺望从前有过的那些还算顺意称心的日子。但看也白看，好日子再也回不去；看过之后，只剩下埋头叹息。
　　
　　回不去了，脖子伸得再长也没有用。再说，伸得很长的脖子，更多时候是与饥饿有关的。
　　
　　毕竟又到了天上翻云覆雨，地上草木萌生的时候，而每到这样的暮春时节，冷雨时作，沙尘暴虐。这景况，代表这地上罹患的一种顽固的病，至今不遇良医。
　　
　　花早落尽，叶都长得丰满，像满月的婴孩。春雨犹冷，春风严厉，禁锢人的行足，冷却人的情怀。风声紧时，贫富无常的人，不免要多做几场噩梦；贫富无常又相当怕冷的人，不免又要在梦里梦外打出几个冷战来。
　　
　　风，土地，树木，野草，它们从不自欺。余寒未尽，风就吹来从前的气味，土地里就钻出从前的虫子，树木上就结出从前的青果，野草，就像从前那样，把晶莹的雨滴挑在叶尖，就像怜香惜玉的诗人，用他的苦吟，把落入淤泥的明月，捞出阴冷污秽的沟渠。
　　
　　布谷鸟无所顾忌地放开喉咙，它们的叫声就像雨滴清洗过的明月一样干净。布谷鸟带着佛意的鸣叫声就像劝善的和悦言语，那些言语启示贫穷的不要恐惧，呼唤富足的不要骄矜，大家都在春天里自由生长的风景，才是更好看的。
　　
　　各自活着的自由是天给的，没有什么可以剥夺，但若不幸被剥夺，那一定是有人揣着坏心思，悍然违拗天意。本来都是活得像野生草木一样的，都可以平等享受阳光和空气，都可以立足于一块适宜自己的土地。但这个理想总有些残破，总有些空虚。总会被反复无常的顽疾拖累得筋疲力竭。比如，一些草木一样的人一旦有幸穿上代表特殊意义的统一的服装，他们的心里立刻有了更加特殊的想法，并无可限制地放大了临时租来的，由那些服装代表的一点点权力。原本相当柔弱相当谦卑的人立刻变得生硬起来豪横起来，原本相当和善相当亲切的人立刻变得冷漠起来凶残起来，好像有一种无形而威力巨大的恶灵一样的东西藏在那些特别服装的质料里，凭着适宜体温的召唤，复苏过来，深入到他们的血液里；那些穿上统一服装的人，简直就是凭此衣装包藏的邪灵之气的纵容立地成魔，仿佛从此再也不是野生的草木，而是开始跻身于后花园里；即便不是奇花异草，也是护卫奇花异草的荆棘或蒺藜，而即便是荆棘或蒺藜，那也是远胜于荒木野草的。总之，从此就是朝中重臣或者大内护卫，要不，就以为自己再也不是猎物或劳畜，而是颇有功力和荣耀的鹰犬之类；一方面表现得相当的驯服乖巧，一方面表现得相当的飞扬跋扈；佛魔两面，人兽一体，真乃奇哉怪哉！
　　
　　值此暮春，布谷鸟的鸣声总有些改良意味。当它们以杜鹃鸟的美名进入人的爱美情趣里，又会让一些生性浪漫的人想起杜鹃花来。杜鹃花，那是生于山林的奇葩，成千上万，花开如霞。叫出改良意味的杜鹃鸟应时作息，无论音声色相，都能让贫者舒心，让富者柔怀。却难以保证能让恶者痛改前非。但若魔力附体的恶者被勒令脱去衣装，他们又会暴露弱者的嘴脸，又会展现草木的情怀；又会见官生惧，遇邻和蔼——杜鹃鸟年年春天都在叫出改良意味，然而，叫，终归只是隔空一叫，土地依然坚硬，叫声无法通过同样野生，但更有自有天性的杜鹃花传达到坚硬的土壤里去。那块土地上，依然被种种恶行恫吓，喑哑之余，平添唏嘘。
　　
　　这样的物种难以捉摸。更多人的善变有千万种原因，但恃强则羞耻全无，凌弱则不择手段，盖因禽兽之难得；更多人的不幸有千万种原因，但无以自立，立而不坚，坚而不久，盖于衣冠之痴迷。
　　
　　高山杜鹃，春时花开，灿若云霞，广如烟海。造物拥有最神奇最强悍的主宰之手，它成就了杜鹃花的孤高之美。每一丛都是独立自由的，其色可白，可赤，可粉，大小、高下、稀疏、聚散，皆乃生性与志趣使然。在杂乱的梢林中，杜鹃花有梢林不可企及的高致，在它们的群落里，无强臣，无弱民，无贵贱，无优劣，白者自白，赤者自赤，粉者自粉。春时最美，当属山上杜鹃花开。
　　
　　时下正是莳养杜鹃花的绝佳时候，好之者常从花市购得。阳台，院落，各色纷陈，且盛且艳，人之于物，简直是喜色于形，赏心悦目，必然步态优美。
　　
　　此花易于盆栽，但必求阔盆肥壤，阳光丰沛，适时给水，若秉其天性疏于人为，花可年年盛开，但若过于娇溺，则天性渐灭，两载而已。
　　
　　至于杜鹃鸟，另名布谷者，生性强悍不可驯服，类于麻雀。在广阔天地山林树木中，行止往还自由无羁。每于春时大放歌喉，唱出改良意味，贫者听之心无冷意，富者听之心无惊惧。杜鹃之鸣总在提示心有忧惧的人们，杜鹃一叫，青黄就会平稳相接，更多人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谷雨”以后，大致再无返寒，草木稼禾即可快速生长。然而，恰逢春时，人间农事最怕妖风骤起，摧株倒苗，饥馑之色提前见于妖风所过之处，留在田野上的斑斑狼藉——谁又能料，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呢！好端端的日子，总是被一些人防不胜防的坏心思和始料未及的坏天气一起搞坏的！
　　
　　饥饿年代里长大的人，现在又想起那个年代来，它们曾穿着草鞋钻进梢林，把梢林砍倒背回家当做烧柴。他们现在很自豪地说，那时候，他们总要绕过一丛丛杜鹃花树的，因为，一到春天，那些丛生的树木上，能开出让人心生怜爱的花来。
　　
　　仿佛在转眼之间，冲荡于城乡的风尘中，开始飘荡起那个年代里独有的贫弱气息来——来得真快，比变戏法还快！有些人，特别衣装甫一上身，立即面目全非，仿佛当年身穿绿色军便装腰扎皮带臂上缠着红袖箍的人那样杀气腾腾！说来也怪，一些人好像一旦穿上特别衣装就代表临时租来了很高的权力，从颐指气使到生杀予夺简直无所不宜——这历史在有些人历历在目，他们竟把这种荒诞与惊险碰上了两次！于是，回味之余，大家苦笑起来。那种苦涩而悲凉的笑容，就像曾经盛开的杜鹃花正在凋谢。
　　
　　越加惊险的疫情消息不断传来。有些人终究忍不住寻欢作乐的天性冲动，他们躲开善作表面文章者流的耳目，找一块隐蔽之地，跳广场舞，拍抖音，玩到亢奋不已的时候，竟也即兴组织起小合唱来——这又是另一种经久不衰的风景，此种情怀似也有恶灵附体，历经几世而不断绝！而于暮春时候，杂絮纷飞，杜鹃鸟的啼声带着改良意味，杜鹃花相继凋谢，这是另一种隐喻，它在说，这世上有些东西很顽固，不愿接受没落离散的命运，那也由不得它们自己。
　　
　　所幸哪怕最严酷的春寒最终都会过去，接下来的夏天将是如火如荼的。风起云涌的季节一定会来，疫情定会结束，人间种种丑态百出的表演终会有无趣散场的时候，毕竟，那些作为被附依的东西，也将消失如漫天沙尘和无边飞絮。这种必然命运，是一切出丑作恶者们无法逃避的！
　　
　　暮春时候，杂絮纷飞。疫情恶讯中不堪入目入耳者，之于飞絮，有过之而无不及。冷的寥落，暖的奋进，万般乱象，搅扰正常的生的自由与活的乐趣。好在还可以相信一回：暮春过后，盛夏在即，日子还会好转起来的。这样一想，安心许多。草就一文，聊作自勉。




      

何叶叶

老师笔下的春写得精致形象有动感。文章寓情于景，寓景于情，情景交融，令人回味。作者笔下呈现的各种春景细腻形象生动，表达出作者对生活、人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见解感知，作品夹叙夹议夹抒情，蕴含深刻的哲理性思考，耐人寻味，值得大家品读。

陌小雨

在老师笔下，这个春天不一样！

xam720

最严酷的春寒最终都会过去，夏天也终究会到来，不管经历过多少曲折，但希望还是在前面，问好老师！

幸福小草

世道轮回了，这个春天网络上居然充斥了“饿”意，好像人都遗忘了这种从前的日子，突然撞进来，有点不适应了。李老师文寓意太深，似懂非懂，咱就不胡说。

布谷鸟都叫了啊，看着“暮春”二字，好像都有点怀疑了。一想咱甘肃的南部应该是这气温。
这里春天才来，柳树叶才刚刚开始萌芽。这国土真能迷惑人。

李兴文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4-21 17:44
世道轮回了，这个春天网络上居然充斥了“饿”意，好像人都遗忘了这种从前的日子，突然撞进来，有点不适应了 ...

明白的看一眼就明白，现实和历史在高智商人士那里并没有时空阻隔！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社会必须有历史学和历史的原因之一！
谢谢小草如此用心！关键是，如今，感悟这样深的人越来越少了！
祝小草春天快乐！

唐僧没有肉

丰富，厚重，冷峻。
读这样的文费脑子，却也补脑子。
有些穿透力体现于文字，有些却体现于思想，思想的锋锐有时是文字无法遮掩的。

李子四

也许这才叫散文，隐隐中有种鞭挞的力量。这一篇基本算读懂了。其中行文的方式，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问候文兴老师好。

李兴文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2-4-22 08:57
丰富，厚重，冷峻。
读这样的文费脑子，却也补脑子。
有些穿透力体现于文字，有些却体现于思想，思想的锋 ...

现在不敢把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你懂得！
人的可贵与可敬，在于人有思想能力，这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并且是天然权利，没有力量能够剥夺！但在非常时期，也只好这样绕些弯子，若有过于晦涩之处，敬请原谅！
谢谢关照，即颂春祺！

李立红

好久没来读文了，忙是一个惯用的理由。
李老师的文字即使不出现如疫情等字眼，也能读出暮春时节的心绪。各种人在季末的表演，
借助于疫情这个媒介，尽情展现，让人性的各种可能尽在眼前。

李兴文

李立红 发表于 2022-4-27 15:15
好久没来读文了，忙是一个惯用的理由。
李老师的文字即使不出现如疫情等字眼，也能读出暮春时节的心绪。各 ...

说话这事，越来越难。我不喜欢表面的热闹和粗浅的快乐，我只想探究多数人所遇到的种种难解之谜，至于个人精神境遇，倒在其次。
谢谢立红，即颂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