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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怀念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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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0 18: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唐僧没有肉 于 2022-5-22 10:10 编辑

  
  它执拗地站那里,对抗时间的刀锯斧头。生命流沙,悲欢结成它疏密不一的年轮。


  一棵榆树。碗口粗细榆树。老屋门东面,离屋墙最多也就一步远。当年我上屋顶从不用梯子,都是爬上这棵榆树然后跨上锅盖一样的屋顶。


  树干只有碗口粗,树皮虽已皲裂却还没来得及雕刻沟壑沧桑。


  第一次看到它时我七岁。哥哥提一个破包袱,包袱里包着全家人的衣裳;我一手挟着高凳子,另一手提着矮凳子;妹妹还很小,蹦蹦跳跳地跟在我们身后。爹娘一人扛着半袋子粮食来到两间石头屋子前,娘放下粮食袋子,接过哥哥手里的包袱说了句:“我就是咱家。”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分家。两半袋子粮食,一个包袱,一高一低两个木凳子:这是我们分来的家产。

  新家只有两间石头到顶的屋子。后来爷爷找人在榆树旁边搭起一个简陋的棚子,所谓棚子不过几根木柱子顶着几捆秫秸或者树枝子。棚子底下砌起锅灶,这就是我们的饭屋(厨房)。


  娘常叨叨当年分家的事儿,大意不过是他们这辈子没少吃苦,尤其在我们小时候,分家没分到什么家业,生产队里又分不到多少粮食,起早贪黑挣工分换不来几袋子麦子。我们兄妹三人那么能吃,“天天饿,霎霎饿,简直就是饿死鬼托生的”。


  话题到了爷爷嘴里成了另外一种主题。爷爷说左邻右舍有几家能分得起家?分不起,只能一大家子人伙着过日子。咱好歹盖起了两间屋。他指着屋门前那棵榆树:“栽几棵榆树,它能解决很多问题。”


  十岁左右我每天都爬这棵榆树,为此我没少挨骂,骂到恼怒时娘顺手抄起笤帚疙瘩往我屁股或大腿上抡——因为爬树太浪费裤子。虽然经常不穿鞋,小男孩也可以光膀子,但总不能露着屁股蛋子。这爬高爬低在榆树上摩擦,裤子当然坏得快。其实我觉得也不能光怨榆树,我在兄弟中是老二,很少穿新衣服,轮到我身上裤子大概也该完成使命,爬树只不过给裤子退出舞台提供更好的借口。


  我十岁左右那棵榆树碗口粗细,便也一直碗口般粗细下去。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屋早成了村里的柏油路,那棵树只能碗口般粗细在我记忆里。


  有次回老家乱逛,突然想到这片柏油路曾经是两间西屋和五间堂屋围成的院子。东堂屋门前有棵榆树,我猴子般攀着榆树“噌噌噌”爬到半腰,然后猫着腰一脚蹬着榆树,一脚就跨到屋顶上。


  怀念总是由时间堆积,堆积怀念的材料当然少不了悲喜。


  小时候看小画本或者电影,脑子里总会浮现山顶上那棵“消息树”。“消息树”“鸡毛信”和“路条”一起填充了我的童年记忆。屋门前这棵榆树就是我的“消息树”——货郎鼓“嘣嘣嘣”,镗锣“镗镗镗”,木头梆子“咚咚咚”……我窜出屋门,攀着榆树爬到屋顶高,一手扳着树干,一手罩在眼前像孙猴子探路寻妖精,大声给屋里的娘报信:“耍把戏的二秃子来了!”或者“是赵四,卖鸡崽的赵四!”


  后来我越来越明白了爷爷那句话。这棵榆树确实给我们解决了不少问题,比如榆钱儿。


  每年春天,那一团团朱红花椒粒般大小的枝头炸成了团团绿,我爬上树扳过树枝子撸过一串串绿塞进嘴里,那鲜嫩清甜的榆钱儿馋得树下的妹妹直跳脚。娘一边骂一边令我扯枝给妹妹。我扯了一枝子扔下去。娘喝令我赶紧下来,说榆钱儿还没长成,这个时候吃不顶事儿。


  我当然知道娘嘴里的“顶事儿”是啥意思。当榆钱儿真正长成个儿,我爬树的本事省了爹娘的镰刀。她让我上树扯榆钱,大枝小枝的扯下来,她拿个筐子搬个凳子,和妹妹坐在门前捋榆钱,很快就捋满了筐子。


  饭筐里躺着榆钱窝窝头,碗里盛满深绿色的榆钱糊糊,如果娘的心情好,碟子里可能还会有一碟蒜拌榆钱菜。


  我一直觉得菜窝窝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窝窝头蘸辣椒,越吃越上膘”,天底下难道还有比窝头更好吃的东西?对孩子来说最难受的可能就是守着好东西却不能多吃。每顿饭吃多少窝头娘早分好了数,根本不可能多吃。娘的哲学是“宁可顿顿饥,胜死一顿无”,细水才能长流。但小孩子的肚子不讲哲学,我们曾因为合伙偷窝头被娘的笤帚疙瘩撵出半条街。


  榆钱儿除了吃,还是我们的玩意儿。榆钱儿落的时候,男男女女的小孩子拿根大洋针,针鼻儿串上一根线,满村子里串榆钱儿,长长的一串挂在脖子上,像电影里老和尚脖子上挂着的佛珠子。我们聚在一起炫耀,争吵着比谁的“佛珠”更长更好看。


  学校给每个学生分任务交榆钱儿支援国家“三北防护林建设”。我不懂这小小的榆钱和“三北建设”有啥关系,况且这事儿不好玩,因为上交的榆钱不能用针串,说是串过的榆钱不发芽。我们只好用笤帚扫成堆,装在书包里上交给老师。


  榆叶也是好东西。记忆里似乎很多树叶很多野菜都能吃。榆钱老到发白便不能再吃了,这时榆叶儿已经长出来,杨树叶子也已经长成个儿。我们便撸榆叶或者杨叶,榆叶和槐芽可以熬糊糊,如果锅里再有几粒子黄豆,那对我们来说简直是过年。榆叶和槐芽熬出来的糊糊都很面,舀到碗里绿莹莹粘糊糊。我们喝起来简直像比赛,端着饭碗抢勺子去舀锅里的糊糊,抢不到勺子的边瞪眼边向娘告状,说谁谁谁把红薯或豆子全都舀了去……


  杨树叶子再嫩也发苦,我们都不爱吃,可又免不了要吃。娘一般是汆熟然后一遍遍地过水泡,滤去苦味后加上一把盐蒸成“菜豆腐”,或者混着河里捞来的苲草(一种水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儿)包成大包子。大包子当然不舍得用多少白面,蒸出来呲牙咧嘴露着黝黑的菜叶子,如果不是饿,我实在不愿意吃那烂东西。


  一天,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榆树皮。他说生产队杀树,很多人都抢着剥榆树皮。爷爷正好在我家坐着,他看我娘弄得很吃力,就蹲下身子帮娘拾掇。他们把最外面那层又黑又丑的皮剥去,面前出现一堆白花花的东西。

  妹妹好奇:“弄这东西干啥?”  
“吃。”娘只答了一个字。


   吃?这东西也能吃?
   
   爷爷说把这些东西晒干拿到碾上轧成粉,可以混着其他面粉吃。


  “可以找点滑石粉,这东西太黏,吃太多了堵屁眼子。”
   
   爷爷说不光榆树皮能吃,还有一种土,甚至还有一种石头也能吃……”


  我怀疑爷爷瞎说,树叶子能吃草能吃,土坷垃能吃,石头蛋子也能吃,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吃?


  那年我带着七八岁的儿子回老家过年,唯一的外甥女正巧也在那里,他们小表兄妹两个很快嬉闹起来,围着那棵榆树追来追去,鸡“咯咯咯”地飞上墙,大黑猪“哼哼哼”地摇着尾巴,浑身雪白的小山羊羔和榆树玩起了顶牛游戏。我忍不住从屋里拿出相机给他们拍下来,没想到现在成了老屋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我后悔当时没多拍几张。妻子说拍啥呀,黑墙黄石头的,满地除了羊和猪乱跑,就是鸡乱飞。


  妻子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那照片上榆树只占了一个边儿,看不出它的影儿。


  “再也看不到榆钱儿……”好几回梦中醒来,我怅然若失。


  我翻身坐起,怔在那里。分明又站在老屋前,猴子般“噌噌噌”爬上碗口粗细的榆树,一边往嘴里塞着榆钱儿,一边给屋里的娘报告着自己探到的消息。


  只是老屋早变成了大马路,我再也不能爬上那棵树。    
   那屋内的娘,也已经远去。







评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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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2-5-20 19:58 | 只看该作者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在我们的心里又复活
3#
发表于 2022-5-21 09:01 | 只看该作者
越砸摸越有味道的一篇文字。
有时行走乡村,我也这感觉,好像丢了什么。
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1 09:18 | 只看该作者
蛇珠 发表于 2022-5-20 19:58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在我们的心里又复活

确实如此,问好珠珠。
5#
 楼主| 发表于 2022-5-21 09:19 | 只看该作者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5-21 09:01
越砸摸越有味道的一篇文字。
有时行走乡村,我也这感觉,好像丢了什么。

昨天发得仓促,利用周日修了修。问候李老师。
6#
发表于 2022-5-21 09:45 | 只看该作者
老榆树,老屋,榆钱儿,这些场景在唐僧笔下栩栩如生。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记忆,只能在岁月的沉淀中慢慢打捞了。喜欢这样的文字。赞一个!
7#
发表于 2022-5-21 10:05 | 只看该作者
一些老物件比如树,都是有故事的。
但凡有故事的东西,都蕴藏着深厚的情感。
8#
 楼主| 发表于 2022-5-21 10:49 | 只看该作者
云馨 发表于 2022-5-21 09:45
老榆树,老屋,榆钱儿,这些场景在唐僧笔下栩栩如生。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记忆,只能在岁月的沉淀中慢慢打捞了 ...

本想写一篇关于榆树的介绍性文字,秋实曾经问过榆树到底是什么样的树。可我一下笔怎么就成了散文了,所以后面有些东西就不 能写了,与整体意思违和。
谢谢云馨老师,周末快乐。
9#
 楼主| 发表于 2022-5-21 10:50 | 只看该作者
李立红 发表于 2022-5-21 10:05
一些老物件比如树,都是有故事的。
但凡有故事的东西,都蕴藏着深厚的情感。

我想突出“似淡实浓”,以淡写浓。
只是控制不好火候
欠练啊
哈哈,只能用这两字掩饰能力之不足了。
10#
发表于 2022-5-21 10:57 | 只看该作者
老物件的故事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11#
 楼主| 发表于 2022-5-22 10:12 | 只看该作者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5-21 10:57
老物件的故事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感谢匡老师留痕,周末快乐。
12#
发表于 2022-5-22 16:26 | 只看该作者
怀念、怀旧,这是往老去路上狂奔的节奏。
写得好有味道,就像品茗一壶酒……
感觉咱都是同时代人,只是我的“榆钱”没有这样金贵过,它只是偶尔撸一把喂嘴里尝尝而已。
其它吃法才是这几年网上或者文字里知道。
饥饿是有,可家里的土豆多啊,春夏苜蓿多,从来没有吃过“榆树皮饭”,只是我父母一直说六零年挨饿时候别地方人吃,还饿死不少人。幸运着我们队几大亩地的苜蓿救了一队人,没有饿死人。说多少人守着苜蓿地,也还有饿急的人偷,棍子都打不走
很对事情其实离得更不远,只是富裕了的人已经淡忘了
如是,没有理由抱怨,得好好的感恩咱生活着的时代。
13#
发表于 2022-5-22 16:26 | 只看该作者
这溜达一圈,口袋空空不好意思。先欠着吧。
14#
发表于 2022-5-23 09:07 | 只看该作者
一个时代的回忆,清苦,也带有些甜美。问好!
15#
发表于 2022-5-23 11:13 | 只看该作者
  有伤感,有失落,也有些甜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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