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6-10 10:40 编辑
以前住筒子楼,邻居家有个女孩,叫霞。长得秀气、文静,言语不多,但一旦笑起来却很甜。她在家里排行老三,顶上两个哥,脚下一个妹。父母都是工厂里的工人。渐渐地我发现,霞是她们家做家务活的主力,主力得近乎家庭保姆一般。父亲下班回来只是抽烟斗,母亲则站在厨房门口发号施令。两个哥哥就像少爷,是从不进厨房的。妹妹更娇气,饭菜未上桌前,绝不嗅一点烟火之气。
然而霞对这种状态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她也在工厂上班,一回到家里,马上生火做饭,从没听她有过片言只语的不满。我常常心里感叹,如此勤快的姑娘,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娶她当媳妇。那个时候她二十二三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过却没有谈恋爱的动静。
我喜欢下围棋,每逢星期天,必有三五棋友来“厮杀”。霞忙完了她的家务,会在旁边观看。我有时问她:“你看得懂吗?”她只笑笑,不置可否。一个星期天下大雨,我的“战友们”来不了。霞忙完手上的活,过来瞧瞧,说:“咦,怎么今天听不见打棋声。”我们往往狠狠地把棋子拍在棋盘上,称之为打棋,她也懂了。
我说:“棋不逢对手嘛。”霞说:“既然你得空,有个问题请教你。”说毕,把我的棋盘摆开来,在棋盘的一角黑白各摆了十多枚棋子,我看出是一个定式。她问:“我看了很多次,你开局都是这般走,为什么有时胜了,有时却败了呢。”我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即使她不知道定式的千般变化,能记住开局的十多步棋,而且先后次序一点也没有错,已很不简单。
于是以后一有空余,我就教她围棋的基本知识,教她临枰实战。还把一些讲解棋谱的书借给她,鼓励她看。霞也用心学,有空就找我对弈,从让九子,直到只能让一字了,进步很快。大半年后,已敢于向她厂里懂围棋的男士叫板。那时下围棋的女子很少,第二年市运会设女子围棋赛,才只有四十来个人报名。我鼓励霞也去参赛,结果我在男子组第三轮就被淘汰了,而霞在女子组却杀入了前三名。
霞的兴奋不在于这个名次,而是在于她入选了市队参加省运会的比赛。跟我说她在工厂做了五年,从未得出过差,不料因为围棋能去一趟省城,还是带工资有旅差补助的,甚至,厂长还为她骄傲,说想不到出了个女棋手。我说该怎样谢我?她送了一包“相思牛肉干”,格格的笑,说就这个吧。
从此霞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不但常去体校下棋,还参加了成人高考,主修会计。当然在家里,她仍然是保姆式的大女儿,依然默默地承担着所有的家务。
后来我外出打工,一年回家没有几天,与霞的交往少了许多。又后来我搬走了,见面就更少了。她三十岁结了婚,我也只是听说,没有得她的喜糖。光阴似箭,我再遇到她,是十五年之后了。
那天我去郊外的一家工厂联系业务,办完事正想离开,突然记起霞就是这工厂里的工人。向门卫一打听,果然,她在财务科。我忆起往事种种,想再见一见她。工厂大门旁有个小卖部,我先买了一包相思牛肉干。
霞见到我,并没有多大的意外惊喜,淡淡地笑笑,好像并非分别了很久。我们就倚在办公楼的外走廊小声地交谈,远处,能看到日新月异的城市高楼。她一点不介意向我介绍自己的近况,老公下岗了,也外出打工,收入不稳定。维持生计,供女儿上学,主要还是靠她的工资。两个哥也下岗了,亦是艰难。父亲殁了,多病的母亲和离了婚的妹妹,与她一起住。所幸的是,她夜大毕业后,考了会计证。工厂改制,同车间的很多工友下岗了,她反而调上了科室做会计,目前还暂无失业之忧。
岁月的痕迹,无情地爬上霞的脸上。一个文静美丽的姑娘,已变成了中年大妈。我自己也一样,当年意气风发,也成了年过半百的老头。她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大致属于江湖浪子的状态吧。去过很多地方打工,也自己做过个体户。成功的少,失败的多,就如当年下围棋,赢的少,负的多。人生如棋,就正是我的写照了。她听毕嫣然一笑,说好像还蛮乐观的。
说到围棋,她说早丢了,与以前的棋友再没有任何交往。当年体工队一起训练的队友,各有各的艰难,劳燕分飞。即使是教练,也不能靠下围棋生活呀。听说某教练,开了一间棋校,并没能维持生计。如今她上有老的,下有小的,哪还有时间和闲情去下盘棋呢?生活的重压,让我约略觉得霞的性格,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为了不使离开前太压抑,我不说安慰鼓励的话,只说起了牛肉干,说回赠一包相思牛肉干给她。
她格格地笑了,这笑声,才多少带有点十多年前的气息。她马上打开包装,先递一颗给我,自己也投了一颗进嘴里。说:“有人记得我喜欢相思牛肉干,这感觉真好。”我告辞出来,到了工厂大门口,回首办公楼,霞还在楼上倚栏相望。见我回头,挥了挥手,才转身退入室内。
一个邻家的女孩,三四十年,在我的人生轨迹留下了一道刻痕。这刻痕,也如那包相思牛肉干一样,咀嚼起来,五味俱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