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熊

李子四

（一）

  十七岁那年夏天，居委会主任给我开了介绍信，可以到糖厂打季节工了。这工作只有三个月，是晒枣工。

  我们这里不产枣，但从北方运枣过来，做成的蜜饯，却是梧州拳头产品之一。

  从青枣到蜜枣，四大工序。一是括枣，用针排括枣的表面，让它在浸糖时能轻易地透彻全身。二是煮枣，就是把括好的枣放到糖锅里煮，目的是泡糖。三是捏枣，煮过的枣软了，捏成元宝形，一只一只摆在大箥箕里，这箥箕有四尺直径，摆满它，可挣一角钱。最后是晒枣，把一只只大箥箕的枣搬出晒场晒，还要随时根据天气变化，收枣搬枣，是个体力活。也是日工资最高的活，有两元钱。所以晒枣工是最高档的。

  带着介绍信去报到，没成想是要面试的。报到处在一片空地，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中年女同志，脸色冷峻。来报到的人排着队，把介绍信递给她。她看过之后，指指桌前的一个木箱子，什么话也不说。那木箱子，有六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四十公分高，里面放了些砖头。我看到交了介绍信的人，走到木箱子前，双手一提一抛一托，箱子稳稳的放到了肩上，然后慢慢放回地上。负责面试的女同志左手一摆，示意过另一边站着，表示录用了。

  我看到有不被录用的，就是不能自己把箱子抛上肩头的人，大多是很年轻，体格不壮的。这时面试官简单说几个字：“去，括枣。”把介绍信交还于他，再看下一个。应聘的女工倒不必做这个动作，但她会被打量。打量胳膊，身材，大致够壮硕的录用，娇小的，“去，捏枣。”绝无商量余地。

  我有点发怵，悄悄地问前面一个大汉：“这箱砖头有多少斤？”大汉说九十。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笑了，说估计你做不到。这是蜜枣成品装箱后的重量，每个晒枣工都要能自己抛上肩头，以便入库。我说真做不到，但又不甘心去做括枣。大汉在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说保你过关。

  轮到大汉时，他交了介绍信，就想去抛那箱子。女面试官说：“大狗熊你不用试了，等着分配晒棚吧。”这个叫大狗熊的回头看了看我，挤挤眼，我领会是按他说的办。

  我把介绍信递给面试官，她看了看我，显然认为我太单薄，根本就不想把介绍信放下。我走到箱子前，双手把着箱沿，先把箱子提到弯着的大腿，再借腿力一弹，把箱**起，然后侧过肩膀，与右手一起把箱子托住。就是说，我是分两步完成这个动作的。面试官却说：“不行，你太瘦弱了，括枣吧。”就想把介绍信交还于我。

  那个叫大狗熊的发声了：“人家可是自个儿上肩的，怎么就不及格了。”

  面试官说：“他的动作不正规，显然力气不够。”


  大狗熊说：“别管正规不正规，毕竟是他自己把箱子弄上肩头的，就是及格。收下他，跟着我。我保证一个星期让他的动作正规了。”

  面试官这时候没那么冷峻了，忽然微笑着说：“今年新增了第二十棚，除非你答应做二十棚的棚长。”


  大狗熊说：“做棚长就做棚长，但我有言在先，不参加任何的会议、学习。”面试官把我的介绍信放入档案袋，表示同意了。

  很多被录取的人都喊：“我想跟大狗熊一个棚。”


  大狗熊勾着我肩头，对面试官说：“这学生哥我要定了，其它人你随便点。”转身向晒棚走去。

  此时我真觉得在这个壮汉面前，自己就是个小不点儿。我身高一米六五，他高我整整一个头 ，起码一米八以上。圆头大脸，却没有胡子。小眼睛，淡眉毛，高鼻梁，薄嘴唇，英俊说不上，但却有一股豪爽气。身材如一墩树桩，又可以说腰圆膀宽，熊腰虎背。姓黎，我却想起守门神里的尉迟恭。我问他，他们怎么会叫你作大狗熊？他说，我不像狗熊吗？你叫什么？我说叫我李子吧。就这样，与他算是相识了。那年他35岁，我知道了几乎每年的枣季，他都来糖厂做晒枣工，这就难怪很多人都认识他了。

（二）

  所谓晒棚，就是晒枣工工作和休息的地方。有五十米长，十米宽。用竹木搭成，顶高有五六米，用的是篾席，遮阳挡雨。一半用于放半成品，即未晒干的蜜枣，一半让工人休息。工人自己用准备作成品包装的木箱，铺成“床”，没工作的时候坐和睡都可以。棚外是晒场，硬地面，六十米长六十米宽。侧面是一座砖建的正规库房，也是棚与棚之间的隔离。

  早上七点半，工人们必须到棚。棚长清点人数，人数够了，敲一下挂在门口的钢筒，“咣——”，声音传得很远。我想敲来玩玩，大狗熊喝止了，说这钟不能乱敲，不然会出大事的。

  后来我知道，这钟声是传递一个信号，是开工晒枣，还是收枣，全靠它来传递消息的。各棚的钟声响过一遍，表示工人都到齐了，还得等一口更大的钢管做的钟敲响。这口“大钟”安置在一座四层的高楼上，有点像了望台。上面有一个人是专门看天的。能否出枣去晒，全凭他一声钟响。如果大钟紧急地响，就说明快要下雨了，大狗熊也急急地敲响自己棚的钟。一时大钟小钟齐响，比鸣金收兵还要决断。工人们就要越快越好地把晒出的枣收回来。这是一场指挥有序、不容有失的战斗，必须全力以赴的。

  除非有雨，不然上午九点前铺开枣来晒，直到下午五点收枣。铺完枣晒后，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把加工好的木板条装钉成箱，准备成品枣的包装。到十一点，可以休息了。工人们已经一身臭汗，男的赤着上身，只穿牛头短裤，挤在水笼头旁边清洗。女的也有办法，用现成的木箱圈起个小间，擦身子换衣服。然后等中午的开饭电铃响。从此时起，直到收枣，都没事干了。可以下棋，看书，闲嗑，但不能离开。那个看天的，有时看错了，收了又晒，晒了又收，工人们便骂骂咧咧的说这看天的是撞死马。“撞死马”也就成了看天人的花名。

  骂归骂，但“撞死马”的钟声是绝对权威。有一天两个钟头不到，收了两次，又晒了两次。我说这“撞死马”真能比得过气象台？收音机里气象台都报无雨，他怎么就乱敲钟。大狗熊马上制止，说李子你莫跟人家瞎嚷嚷，“撞死马”是对的，他的工资比厂长还高。一旦他错了，会损失多大？我一想也对，从此不抱怨了。

  干苦力的人时间一多，没处去，就乱侃，男男女女一起侃。大多是侃女人，侃下流的话。第二天我带了本书，想着有半天读书也不错。大狗熊过来把我的书夺过去扔了，说：“这世界有力气就能挣人钱，看这狗屁的书有啥用？”逼我去练力气。他是棚长，我不得不从。把书捡回来放好，问他该怎么练。

  他先装一个只有五十斤砖头的木箱，示范一次。左手提箱的上沿，右手托箱的下沿。向左上方斜斜一抛，身子顺势左转，右手马上移到箱子底部中央，肩头也靠上去。五十斤我轻易地做到了，大狗熊说：“抛三十次，将动作练熟了。明天抛六十斤，也抛三十次。每天加十斤，如果不行就加五斤，一个星期，就能抛九十斤了。我答应过冷面婆（就是面试官），一个星期你要达到标准动作的，说话就要算数。”


  我说难不成她还会回来考我？大狗熊说：“再考不考是她的事，把你练出来是我的事。”也别说，这样被他逼着，我终于一个星期，练得能自个儿把一箱成品枣抛上肩膀了。

  虽然是临时工，但偶尔也要参加厂里的开会和学习。那时候的政治运动多，什么忆苦思甜，阶级斗争，传达中央文件，谁都逃避不了。厂长还算明智，大多安排在下午，而且估算不会下雨。工人们都去的，毕竟是领固定工资，不敢得罪上面。第一次开的是忆苦思甜大会，大狗熊不去，叫我也别去，说卖苦力挣钱，管什么政治运动。有人来命令他必须参加，不然就炒鱿鱼。


  大狗熊说：“你把冷面婆叫来，我说好不参加任何开会学习的。看你敢不敢炒我。”那人走了，估计真的去找冷面婆，但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当然，炒鱿鱼也变成空话。后来又开了好几次类似的会，只有大狗熊和我不参加，我看书，他“晒腩”（睡觉），厂里也不了了之。

  枣季一过，工人们就散了，各走各的。有人说，晒枣工周期太短了，如果一年都有多好，一个月有六十元钱。大狗熊却说，若不是为了避暑，我才不愿当这晒枣工，一天两元算什么。他留下了我的地址，说找到活干时叫上我。后来我便跟他跑了两年多码头。

（三）

  一次往船上装粮食，一袋米是二百斤重，工人们一次背一袋，一般是不用专门设一个人帮上肩的。大狗熊把我带了去，很多人不认识我，有人说：“大狗熊你带个学生哥来干什么？他背得动么？这不是无形中把大家的工资分薄了吗？”

  大狗熊怒了：“你很有力气是不是？我背多少袋你也背多少袋行不？什么时候我恃着做得多了要比你们多分工资？得，李子就专门记数，你们背一袋算一袋的钱。不然你就滚，我宁可要他也不要你。”其他人见僵了，慌忙圆场，生怕日后大狗熊找到活了不叫他们，就让我做帮起肩的角色。

  虽然不用二百斤上肩，但帮起肩的活也累，用的全是手劲和腰劲。米袋堆得高的地方还好办，略推一推就行了，低的地方工人抓百五斤，我起码也得抓五十斤。而且一袋接着一袋的，歇都没法歇。我死命撑着，不肯丢大狗熊的脸。但我在帮大狗熊起肩时，终于累得连人一起趴在他背起了的粮袋上。

  “李子，怎么了？”狗熊大概感觉重了许多。我忙说：“对不起呀，大狗熊，不小心趴上你的粮袋啦。”大狗熊退一步让我坐回粮堆上，顺便把肩上的粮袋抛了，又大叫一声：“工夫长过命，大伙休息一会。”这分明就是为了照顾我。工人们见我虽力薄，但也不是偷懒的主，嘻嘻哈哈混熟了，便再没有嫌弃的。

  最后一次跟大狗熊干活，是从船里往岸上起大石。一块大石就百多斤重，他们是用竹杠一挑就是两块。我不行，狗熊找了个女的，让她与我合杠抬。这女的有二十七八岁，花名叫猫眼玲，也是干惯力气活的。猫眼玲一听与我合杠，大喜，说多谢大狗熊照顾啦，还能整天看着个靓仔。


  大狗熊走过来说：“猫眼玲你听着，你想勾引谁我都不管，你千万别打李子的主意。想男人的话，待收了工找我。”猫眼铃说了句不堪入耳的话，大狗熊眼一瞪，再说你就滚。猫眼铃吓得再不敢吱声。大狗熊又对我说：“她跟你说什么也别搭理她，她是只妖精。”

  她是不是妖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猫眼玲那次托了我的福，只出四分之一的力气，却分到同样多的钱。

  我不知道大狗熊为什么那末照顾我。我问他，他说：“很多年轻人初入做苦力这一行，先学到的是下流的东西。你却连粗口也不说一句，我反而喜欢你。你身子单薄，出来做苦力一定是有什么困难。将来你也不是靠卖苦力吃饭的，这活，能干多少算多少吧。过段时间能入工厂就好了。”

  后来我真进了工厂，去告诉大狗熊。他笑笑，说这就对了。又问我有多少工资，我说是24元。他说你跟我扛码头的时候，一个星期也不止24元了。但对于你，那不是长久之计，好好在厂里学技术吧。不管多少钱，都要对得起那份工资，别耍懒。就像当晒枣工那样，领一天两元钱的工资，你就得有把九十斤抛上肩的本事。

  大狗熊40岁那年，因老婆红杏出墙，一怒之下杀了那个男人。听他弟弟说，由死刑争取到了死缓，正在争取改有期。我问在哪服刑，他弟弟说在钟山劳改场。

  过了两年，我有个出差的机会去桂林，钟山离桂林不远。我买了些日用品，去劳改场探他。守门的狱警问我与犯人是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师傅，准了。又说，犯人表现不错，你要继续鼓励他服从改造。

  大狗熊见到我，很诧异，说怎么你专门来了。我说是出差路过，顺道探探你。大狗熊说，只此一次，以后别再来了，这地方晦气。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放心，我会好好服刑的。我又问，没有人欺负你吧？因为在小说里常看到狱中的犯人有监头之类，会欺负人的。大狗熊哈声笑了，你觉得有人敢欺负我吗？我想想也是，也笑了。大狗熊又说，已改有期了，还有二十年，出去我还是大狗熊。分别时他一再叮嘱我不要再来了，即使来也不见。

  二十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大狗熊的弟弟，我问，大狗熊应该出来了吧，他怎么样了？他弟弟说，五年前在劳改场死了呀，你不知道吗？我一惊，说只去探望过他一次，他不准我再去了。怎么会死了呢？

  原来大狗熊在劳改场干活一直很卖力，一心想着减刑，减刑。希望在六十岁前能出来，也的确很有成效，几乎每年都减。但有一天突然心脏不适，确诊是心梗，抢救不过来了。这时离他刑期满还差两年，连狱警都为他可惜。
        
  我更为他可惜。我走出社会，他是第一个对我特好的人。虽然他一时冲动，触犯了刑法，但在我心目中，大狗熊一直是个很正气，很哥们，也很爷们的汉子。

草舍煮字

一个下力人的传奇人格跃然纸上。
若是在现在这个年代，他还不至于判死刑。

荷花淀派

一篇叙述见长的年代题材小说，故事的脉络清晰，人物沿着个人的轨迹，感受着人生的冷暖。每个人最初融入社会，都会有一段刻骨的记忆。看到小说里的主人公，自然会想到个人经历的人生。唯一不同的是所经历的社会背景不同，同时都有着共鸣的经历。

荷花淀派

这是一篇小说连载吗？

邱天

晒枣、扛粮食大包，都是苦力活，作品中的“大狗熊”为人仗义，却因杀人判刑且累死在监狱。这篇小说讲的是这样的故事。

王排

欢迎老师支持。敬茶。

王排

写文无非是写人或者写事，老师写的这个大狗熊太有个性了，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其行事风格，做事标准犹如见到了一位行走江湖的伕客义士。虽死于监狱里，却不失为世上的一位好汉。就是那位用字不多的冷面 婆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师笔力劲道。
欣赏老师佳作。

小平_gMTT8

       王排版主说得好，写小说就是写人写事，能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把“大狗熊”的形象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就是小说成功的关键。

       期待好文继续。

李子四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6-17 13:06
一个下力人的传奇人格跃然纸上。
若是在现在这个年代，他还不至于判死刑。

是的，放在现在可能不会死刑。
谢谢草版关注了。

李子四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2-6-17 16:19
一篇叙述见长的年代题材小说，故事的脉络清晰，人物沿着个人的轨迹，感受着人生的冷暖。每个人最初融入社会 ...

谢谢荷花版主点评。我也有种感觉，走出社会之后，越早遇见的人，越清晰。

李子四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2-6-17 16:19
这是一篇小说连载吗？

不是的，写完了。谢谢。

李子四

邱天 发表于 2022-6-17 17:36
晒枣、扛粮食大包，都是苦力活，作品中的“大狗熊”为人仗义，却因杀人判刑且累死在监狱。这篇小说讲的是这 ...

谢谢邱天老师。敬茶。

李子四

王排 发表于 2022-6-17 20:30
写文无非是写人或者写事，老师写的这个大狗熊太有个性了，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其行事风格，做事标准犹如见 ...

谢谢王排版主留评了。这是很大的鼓励。

李子四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2-6-18 09:23
王排版主说得好，写小说就是写人写事，能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把“大狗熊”的形象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

多谢小平版主留 评。我会继续努力。

王排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6-19 09:46
谢谢王排版主留评了。这是很大的鼓励。

欢迎老师多来指导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