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22-7-6 11:00 编辑
1.作为尾随者的意象
在水槎乡不大的圩镇上,仰面一座高山,如翠屏耸立。有人指示说,那就是天湖山。
从天湖山回到城市后,有一个短暂的时期,我近乎对它失去了记忆,只剩下一团模糊印象,好比强光刺眼造成的短暂失明。光学解释这叫后像现象——强光照射后局部视网膜细胞的感光介质被大量消耗,所以看东西时会形成一个与强光照射类似的光斑。天湖山也如一道强光,消耗了我原本迟钝的精神感受能力。直到再次适应城市庸常,吉安东南那一角的天湖山风光,才化作各种意象汹涌而来。
天湖山坐落在赣中雩山山脉十八排段的群山之中。雩山山脉属江西六大山脉之一,南北走向,与武夷山脉东西并列,携手诠释着赣闽之间山高水长的意蕴。所谓十八排,是指群峰罗列形成的梯形走势,也可以理解为远古造山运动赋予大地的褶皱或纹理。从山顶极目,十八排群峰如万马飞奔,绝尘于天地之间。如果是仲春时节,云海放闸,杜鹃花开,漫山流丹泄玉,如梦如幻,直似人间蓬莱仙境。
必须承认,站在天湖山顶的时候,我的心门还没有打开。心门不打开,就无法从容面对自己。人无法面对自己,就不可能真正坦然地面对群山,容纳他们万马奔腾的气势,接受他们顶天立地的启示。在山顶,同行者约我和青山白云留影,我面带微笑,双手叉腰,装出山高我为峰的豪情,却怎么也找不到由内而外焕发出来的底气与和谐。
天湖山的底气,来自于它的万壑纵横以及一千一百多米的高度。在这样的高度,满目都是翠绿的高山草甸、灌木和亚灌木植物。满山遍野的白茅奠定了草甸的底色。白茅是禾本科植物,喜光耐瘠的习性成就了它的高度。事实上,很多植物都与高度相关,从天湖山脚的翠竹开始,到山腰的次原始森林,再到山顶的草甸,我们一路上山,一路见证植物与高度的关系。这种隐微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佐证着我们作为拜访者与花草树木、与白云蓝天的关系。
天、湖、山,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副大美无言的山水画卷,让我们在山顶逗留了半个下午,如果不是行程太赶,它们很有可能当场将我融化。现在,它们以尾随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和记忆,终将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2.每一朵云朵都有神的面孔
大山里的游历,与城市街巷的奔波,具有类似的迷失特征。置身高山之巅,一时的时空错位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当你下意识找到太阳,面北背南,伸直双臂,把自己变成一个十字坐标,才约略分辨出右手指向的是赣州兴国的绵延群山,右手指向的是依次往赣江方向下沉的起伏山峦。面前的山坳里,依稀是水槎乡几处桃源般的村庄。
也许是太久没有登高的缘故,我们的目光有些贪婪,还没顾得上身边的古寺和天湖,便迫不及待纵向悬崖,顺着纵横的山脊飞跑。时间是六月炙热的下午,江南的梅雨在天空再无半点踪迹,除了漂浮的几朵白云。目光可以任意驰骋,无论跑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开辟新的道路,许多阴霾时看不到的景象,这个时候都能看得到。
蓝的天空,绿的山影,绿中带蓝的是远山轮廓,蓝中泛白的是山间晴岚,几条白色飘带是我们的上山路。更远的远处,是分不清天还是山的一抹幽蓝。
从水槎乡上山,有盘山公路直达山顶。
乘车上山的好处,节省时间和精力,迅速抵达目的地,但也因此缺少了跋涉的艰辛和艰辛带来的酣畅,丢失了徒步可能遇到的精彩细节。藏在山中的红豆杉、伯乐树、青钱柳,躲在绿浪中的虎头崖、蛤蟆石、将军石,还有被人频繁搬入镜头的飞泉瀑布、西阳山峡谷、水电站,都与我们擦肩而过。这些擦肩而过的事物,恰是千百年来山下畲族人民与青山保持良好关系的见证。人们仰慕大山,给它的每个细节命名。大山恩泽群众,不断给予人类风光和物产的馈赠。
天湖山的南面和西面,还各有一条路通向山顶,起点分别是吉安的万安县和赣州的兴国县。人们从不同角度开辟出上山道路,既有领略大山风光的意图,也有利用山中资源的渴望。天湖山地处十八排的风道上,海拔既高,风力又足,排兵布阵一样架满了风力发电机,巨大的三叶风轮在山顶旋转,风轮与空气摩擦形成的巨大声浪,如飞机轰鸣直贯耳鼓。同行的带路者在好奇的追问下,一路向我们介绍风力发电场的建设过程、工作原理和日常维护。他说,山上共有99台风力发电机,每台风机高度都在100米上下,风轮会根据风向和风力的大小自我调节,工作人员需要每天上山进行监测。我说,这个工作好,可以每天与白云为伍。
为了近距离观察风轮,我们在一台风机下驻足仰视,只见风轮辟空而来,好似利剑要把人分为两半,斜着眼睛、大着胆子仔细观察,随着风轮转动,风机的巨大塔身也在有节律地晃动,摇摇欲坠的压迫感令人窒息。有人问,这到底是塔身在晃动?还是云彩在流动?有人说,这是你的心在怦然跳动。心情紧张之际的机锋,竟然别有意味。
转动的风轮和流淌的白云,的确为沉寂的大山增加了几分灵动的色彩。驻足山顶,浮云在侧,仿佛触手可及,云影扫过山腰、深谷,为苍翠的群山平添了几许明暗相间的斑驳韵味。如果换了季节或者换个时候,天湖山被云雾笼罩,云海流动,山如孤岛,旭日在云海之巅升腾而起,风轮在云海中悠悠旋转,那将是另一种天外奇观。
看白云,才看清了我自己,看山川,才看见了美丽。天湖山的云灵动多变,瞬息幻化,独有魅力。你在看它,它似乎也在看你。默然凝视中,每一朵云彩都似有神的面孔,它们在显现午后太阳色彩的同时,也在照亮蒙尘的人心。
3.天湖,或一种精神意义
严格说起来,天湖并不能算是一个湖。站在湖畔,绝没有波澜壮阔的湖海之思,有的只是半亩方塘的怀想。但半亩方塘落在高山之巅,意义就大为不同。
泰和县志以及天湖山碑刻记载:早年山顶中间土地平旷,有湖水三顷,碧波澄澈,若葫芦之倒挂然。不仅如此,在天湖山一带,民间口口相传湖中潜伏着一条龙,长年不干的天湖水,就是龙吐出来的水。更有想象力丰富者,说天湖与赣江、大海相通,常有神龙出没,所以又叫龙潭,海眼。
天湖、龙潭、海眼。每一个名字,都充满了恢弘的想象和豪迈。这种想象和豪迈,是大山孕育出来的,是千百年来人们在山穷水尽、峰回路转的生活中锻造出来的,寄托着对风调雨顺的祈愿和对高天厚土的敬畏。当地畲族人民随山而种,耕山而作,长期恶劣的自然环境和低下的生产条件,磨砺着他们的精神和信仰。在畲族风俗里,草做的龙也会显灵,麦浪中隐藏着神,苦烈的酒也带着仙味。
在天湖岸边下车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盘旋在头顶的几只蜻蜓。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下振动飞翅,悠闲中似乎带着一些热情和兴奋,好像在欢迎我们这些山下来客。可惜我动作反应太慢,又没有好的相机,否则,把它们捉进镜头,可以作为脑补天湖意象的辅助。蜻蜓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天湖山生态大好,现代文明的负面效应所能殃及的范围还没有抵达深山的怀抱。蜻蜓这种被视为环境监测标志的小生灵,其实是在宣示山中事物的纯净和美好。
天湖水宛如一块碧玉,镶嵌在山顶的平地边缘,一边是将近山顶的几道山坡,一边是直下的山崖,云影徘徊其中,朝辉夕阴,自有几分湖光山色气韵。湖畔一侧,黑底金字的碑文显示,天湖山上的观音古寺,始建于唐代贞观十三年,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自古以来,寺中僧侣和往来香客取湖水饮,从不间断,碑文是用现代文写的,落款是泰和天湖山寺,时间是2019年10月,没有注明碑文记载的来源。同伴补充说,古寺是一叫莫志明的法师化缘修建的,因时代变迁数度重修,每年六月初法会之日,上山者众。在碑文和同伴的双重叙述里,天湖山披上了一道历史光泽。
观音古寺背靠山脊,简朴庄重,正殿内有些幽暗,供着一尊观音像,云影天光在门槛处显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一位身着灰布袈裟的和尚跪在蒲团上,不知是在做功课还是在许愿。他笔直的上身和垂首的虔诚,挡住了我正准备迈入的轻率步伐。大殿的左侧是石头围成的一个泉眼,边上竖着仙泉志碑。碑文的落款、时间,与天湖简介碑文一致,记载了贞观年间寺庙初建时期的用水困难,为寻找水源,人们到处探索,终于在右侧的山腰石缝中找到了一处清泉,并在此挖了一口如意井,井水只可饮用不可污染,一经污染,泉水自断,必须焚香祭拜后,才能渐渐恢复。
碑文朴素,甚至缺乏文采,但叙述中隐含的和谐共生、非诚勿扰的告诫,却无形中揭示了心灵与自然的一种平衡,在冒犯中警示边界,在虔诚中昭示信仰。人心与泉水如此,自然生态与人类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回到城市,我翻阅地方志和一统志等各种古籍,希望找到天湖山和观音古寺的一些蛛丝马迹,但没有多少收获。它们罗列的形胜、山川、古迹当中,都没有天湖山的踪迹,也没有观音古寺的记载。是古籍遗忘了天湖山?还是天湖山在古籍中隐藏了功与名?其实,在山水的眼里,载不载入古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怡然独立在天地之间,独立在自己的精神峰巅。就如同观音寺旁做豆腐的居士,它们做得的泉水豆腐只做素斋供应,你出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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