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一根摇荡的线

木门长子

　     岁月，是一根摇荡的线

　　那时我们都小，身高不超过一米，扎着小辫子在院子里奔跑。院子不大，三面是墙，一面是坐北朝南的老屋。老屋黑乎乎的，已经居住了许多年。奶奶时常坐在屋中央纺织，有时候她也会飘到了木桶边干一些浆洗的活儿。奶奶很胖，却很有力气，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刨柴抱孩子做饭洗衣服。我时时会跑到奶奶的身边叨扰，趁她不注意偷一块红薯或者拿一个竹篮里的馍馍。而她也总是在我顽皮的时候将目光挪开，只忙碌手里的活计。我的堂妹——她的生活和奶奶几乎一样。

　　老屋西边有一间柴房，平时置放一些农用家什。柴房里塞满了做饭用的柴禾。农村人不易，一般的家庭里不会有煤，也很少有用于燃烧的木柴。柴禾多由玉米芯、玉米秸秆和树叶子组成。奶奶一大篓一大篓地将它们提向正屋，再一把一把投入炉灶。火苗喷涌而出，蓝色的或者红色的舌头舔食着灶台，下面烟熏火燎，上面热气弥漫。我急切地希望见到蒸煮在锅里的东西，眼睛睁得很大，心里充满着想象，手脚在围着锅台转悠的同时吞咽着口水。山东人的锅很大，灶也很大。灶的一边靠墙，一边接在土炕上，走半圈对于我来说需要很长时间。打开锅盖的刹那，是我和她欢喜的刹那，也是最幸福的一瞬。奶奶满脸是笑，呼唤我们将小手打开，看食物轻巧地落入掌心。

　　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到老屋。它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物是人非，除了大门口的黑石头我尚记得，其他都没有印象了。奶奶不在了。她也不在了。只有比我大一点的堂姐站在门口迎接我。以前的老院子忽然间变得很小，没有了儿时的触不能及。老院里存放的物什变成了现代家庭常用的农业机械。唯一没有变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和枝杈间不知道更替了多少代的喜鹊窝。我将脚步放慢，在每一处寻找，试图从时间的罅隙中寻到一丝属于自己的东西。阳光落下来，散落在我的肩头。她的影子就站在那里，梳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小辫子——支棱着，像两只朝天的雀尾巴。我和她的辫子都是奶奶梳理的，照镜子时一模一样。我穿着红衣裳，她穿着灰色的由大娘娘的长衣改成的夹袄。她的个子比我高。堂姐从另一个院子里跑出来，招呼我们一起去上学。上学的地方用儿时的腿度量很远，需要走很长的时间。

　　堂姐唠唠叨叨地向我叙述她病中的样子，以及她的婚姻生活。我们站在房檐下，像站在时间的流里。她得了很重的病，家人说不能治，她男人也说不能治了。癌细胞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侵蚀她的身体，但她却一直不知，疼了就吃几片止痛药，疼得厉害了就去镇卫生院打两针。医生建议她最好去省城看看，但她却一直以农忙为借口拖延着，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地上，家人才马不停蹄地将她送往医院。但为时已晚。医生说，晚期，不可能治好了。电话打来时，母亲对我说，你回去看看吧，毕竟是一个屋里长大的孩子。我起初的想法很简单，以为现代医学很发达，没有什么病根治不了，也没有什么病医不好。等见到她我才知道，岁月是一根摇摆的线，任由风左右吹拂。

　　见她是一个清晨。寒风凛冽，她的男人站在医院门口等我们。一见面便说，只能靠药物维持，已经不大吃饭了。然后又说，她身上都肿了，一片一片的红肿。母亲没有吭声。我也没有吭声。我们沉默地进屋。她躺在床上，已不再是我认知中的模样。近三十年的光阴更改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容颜，还有我对她的熟悉。儿时的她清秀、腼腆，不爱言语。床上的她却是一副枯黄、干瘪，让人看不得的躯体。病房很小，到处摆满了东西，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她蓬着一头乱发看着我们进屋，眼里无神，口唇干裂，四肢不能抬起。我们先是沉默地站着，然后听她慢慢开口说话。我记得那天她说了很多，唠唠叨叨，似乎要讲尽一辈子没有讲完的事儿。屋里很冷，我的心也很冷。

　　她原不是个讲究的人，结婚不讲究，生孩子也一样。母亲说她十六岁就嫁了人。她的男人早年丧父，母亲跑去了外乡。她认识他时他正孤苦伶仃，养他的奶奶走了，姐姐也远嫁了。我一直不明白她十六岁嫁他是出于同情，还是他们之间真的滋生了伟大的爱情。但她却在极度艰苦的条件下和那男人过了一辈子。虽然，堂姐说起那男人来很是不屑，说他曾用鞋底子抽她，曾将她绳捆索绑地送到我大娘娘的坟上谩骂。堂姐说，那男人其实早就在外面有了女人，有时候还会把女人领回家里。我懵懂地听着，且在那懵懂之中怨恨着她过的日子。她为那男人生了三个儿女。大女儿四岁时因为缺少照顾夭折了。两个儿子倒齐刷刷地长大，一个形同她的样貌，一个形同那男人的样貌。她的儿子我都不熟悉。我没有见证过他们的成长，更没有与他们有过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两个儿子仅属于她。

　　我七岁时离乡。期间，虽然也回过故乡，却与她只是匆匆相见。那时，她已经抱上了孩子，一副农家妇女应有的样子。我记得那次归乡时她面色尚好，也记得曾问过她是否愿意随我进城。她当时坐在坑沿上不言一语，直到我离开时也未曾表示过要随我走。或者，那个时候那个男人对她来说就是天，怀里的孩子对她来说就是地。她在天与地之间停留，最终决定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农家妇女，做一个妻子和母亲。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虽然她是我的堂妹，我父亲的侄女。之后，关于她的事都是母亲传递给我的，她的坚韧，她的贫穷，她在乡间土地中的苦熬，等等。

　　然而，当时间再次将我们拉近，当见到病中的她，我的心却感受到了刺痛。原来，血缘是永远不能割断的线，会在不经意间续连，让亲情重新弥合。我想为她联系更大的医院，请更好更专业的医生为她医治。但千方解说之后，等来的只是她的一句话，不了，不治了，回家去吧！家，已然成为她笃定不变的愿望。

　　她居住的家便是奶奶的老屋，也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地方。堂姐住在隔壁。小时候，我们仨人几乎是日日夜夜吃住在一起的。奶奶曾说，一辆车子推两个，前面是她，后面是你。是怎么的一辆车子呢？我无论如何也记不得了。但那车子一定是很好的，能够装得下一个调皮霸道的我和一个温顺乖巧的她。那时的奶奶年轻能干，在大娘娘和母亲农忙的时候照顾着我们。那时的奶奶很忙碌，因为田地里的活总是很多，家里的活计也总是很多。她居住在老屋里，像奶奶当年一样忙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四个孙子，外加那个男人，十口人，都要吃都要穿都要过活。她每天要准备十口人的饭菜，接四个孙子上学放学，喂养一头很大的牛。堂姐说，她养的牛站起来有一人多高，趴下去像磨盘，得有上千斤重。但是，现在她的一切都随她去了，牛不见了踪影，她的两个儿子也搬去了别处，只有老屋空落着。

　　我试图从老屋的犄角旮旯找寻童年的足迹，试图从某一个较为熟悉的地方看到儿时的影子。奶奶过世之后，她将老屋重新翻盖了一遍，路面也做了硬化。她还在院子西侧加盖了一间耳房供两个大孙子读书。她结婚时的房子则让给了大儿子和大儿媳居住。这曾是她唠叨给我母亲的事。她说，她去世后棺木是不能在老屋停放的，因为那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是那男人的家，是她结婚时住过的房子。她果然没能再回到老屋，从医院回来之后便在大儿子家住了下来，先是口不能言，后是仅留下半点气息，然后就是半个月后的溘然离世。堂姐将这些消息告诉我时泪眼朦胧，说她死时很可怜，那男人的姐姐带人回来大闹，那男人的母亲也从远乡回来大闹。她们都猜测她藏匿了钱物。事实上，她走的时候一无所有。

　　我站在在台阶上泣不成声，用粗俗的音调抱怨那男人和那男人的家庭，也在隐约之中抱怨着她。她守了一生的男人，最后给她的不是安宁安静，而是喧闹与不堪。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男人半年后便续娶了别的女人，还为之正名说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从此，堂姐再未在我耳边提起过那个男人。而她的影子也在渐行渐远，似乎风不曾从老屋门前飘过，我们也从未在那里居住过。岁月是一根摇摆的线，她只是线中独有的一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照顾过她，她也似乎不需要我们的照顾。她是坚强的、坚韧的，又略带些固执的一个人。为一个她认为要爱的男人，为一个对她来说也许是快乐的人生活过。人生惜福，各有所取。她取的是老屋下与奶奶共守的日子。虽然，那日子对我来说是荡远的风筝，是伤感中的记忆。

        

临沂风铃

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已随时光湮灭，成为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回响。
欣赏老师佳作

木门长子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2-7-25 15:01
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已随时光湮灭，成为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回响。
欣赏老师佳作

岁月流逝，记忆犹新。问好。

然野

    那些酸楚的日子已成为过去，那些不堪回首已成为记忆，只有那亲情乡愁会时不时泛起。
    欣赏厚重纯朴的文字，问好，致意！

何足道哉

题目富有诗意，引人遐想。
尺幅微澜，不经意间，人物走进心里，岁月匆匆经年。
拜读。

李子四

看题目就很吸引人。看正文如同看一部那些年的农村生活片子，文字很厚重。欣赏了。

荷不雨

麻绳专拣细处断，对有些人来说，人生实苦。

林梢客n

如此悲苦的一生，在岁月里飘荡摇摆，竟是至死也不得静定。可悲、可叹，亦可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亲情之痛，莫过于此！

蛇珠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注定的

文珺

一个坚强而固执的女人，固守着内心的一点光亮，郁郁独行。揭示了某种生活真相，对女性命运的思考。问好木子，

匡建华

欣赏老师精品文字，晚上好！

木门长子

然野 发表于 2022-7-25 21:42
那些酸楚的日子已成为过去，那些不堪回首已成为记忆，只有那亲情乡愁会时不时泛起。
    欣赏厚重纯朴 ...

是的，亲情浓于水，无法遗忘。感谢来读。

木门长子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7-26 08:24
题目富有诗意，引人遐想。
尺幅微澜，不经意间，人物走进心里，岁月匆匆经年。
拜读。

时间就是一条河，谁停留在哪里无法把握。

木门长子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7-26 08:37
看题目就很吸引人。看正文如同看一部那些年的农村生活片子，文字很厚重。欣赏了。

谢谢来读，大力问候，祝好。

木门长子

荷不雨 发表于 2022-7-26 09:09
麻绳专拣细处断，对有些人来说，人生实苦。

对的，人的命运真不一样，问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