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风中——阅读柳永

何足道哉

　　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风中——阅读柳永


　　柳永，在宋代诗坛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热衷于于功名，却总是与功名无缘。因为填词作赋名动天下，却又因为填词作赋，误了功名毁了前程，沦落风尘。


　　就像一朵明艳的花，一半根植于泥土，一半凌乱在风中。


　　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风中。这是所有植物的宿命。就像那荷。藕在泥土里，叶在风中、花在风中。花谢了，莲蓬还在风中；莲蓬碎裂，莲子就回归泥土了，那根伶仃的茎，仍旧在风中。根植于泥土，潜伏淤泥，为的是荷叶阔大，花朵高洁，莲子饱满。


　　人也一样。


　　泥土的前半生，就是为了后半生风中摇曳生姿。


　　世上许多人，像蚯蚓那样将前半生潜伏泥土，为的是将来有一日，可以上食埃土，下饮黄泉。虽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可是伸缩自如，上下通吃，昼夜来去自由。蚯蚓是可以通神的。就像那蝉，半生泥土，终日潜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见天日，肋生双翅，腾飞而起。蝉是具有禅性的。在泥土里是虫，一旦从泥土里出来，便蜕变，便声声蝉鸣。所以，前半生的孜孜以求，前半生的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为了“定然魁甲登高第”，一夜成名天下知。


　　柳永的前半生，与其他人的前半生大致一样，潜伏泥土，为梦想拼命。甚至，他的梦想比一般人来得还要强烈。史料记载，柳永出身官宦世家，少时学习诗词，有功名用世之志。他的求学之路，像许多谋取功名的书生举子一样，很早，就离开家乡，流寓杭州、苏州，开始了游学经历。然而，与很多学子不一样的是，他游学期间，并没有遍访名师，饱读诗书，以“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态度去获取知识。或者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精神，砥砺自我，成长自己。而是沉醉于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之中，恣肆放纵，甘愿沉沦。


　　柳永没有蚯蚓那种用心专一的精神，也没有蝉那样耐得住寂寞的禅性。柳永，注定不会在泥土深耕，那就一定会在风尘妖艳。


　　泥土的根，尚未茁壮，那颀长的苗，便揺向风中。


　　根基不牢，伸向空中的花朵，不是夭折，便是凋零。


　　大中祥符二年，春闱在即，踌躇满志的柳永，带着满身的胭脂气一脸风尘色，还有一阙一阙长歌慢调，进京赶考去了。临行前，他在一阙《《长寿乐•平调》里写道：“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一方面满怀期待，一方面踌躇满志，一方面还是惦念着他的花天酒地，惦念着他的“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游戏人生，定会被游戏所累，被人生所弃。不出意外，柳永满怀期待的第一次进京赶考，折戟沉沙，初试落第。科考，有独占鳌头就会有名落孙山，这并不奇怪，也绝非不可接受。让柳永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的考试不中，竟然因为真宗之诏，竟然是因为平素所作诗词，皆为“属辞浮糜”之列，属于严厉谴责之范畴。他不解，他不满，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奈与愤慨。


　　每一个落第的举子，都会有一个不眠的夜晚。几百年前的张继，一次落第之后，在那个不眠之夜，写下了一首著名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让中国历史上一个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变得那么特别。让千万次落第中的一次落第，变得不朽。柳永肯定是读过张继这首《枫桥夜泊》的，于是，第一次科考落第之后，他也写下了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虽然有失望，但仍就可以看得出书生意气，看得出对功名的希翼与渴求。初试不利，虽然让他略有不满，可仍然没有稍稍消减风流本性。“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柳永初试落第，就像张继有了不朽的“江枫渔火对愁眠”一样，柳永也有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也因此名动宋代诗坛了。


　　一个文人的诗词，与这个人的性格有关，与这个人的际遇有关。初试不利，并没有像许多人一样，痛定思痛埋头苦读，心中想想念念的仍旧是“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仍旧是“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柳永，这个宋代著名的诗人，这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风流才子，注定要沦落风尘了。


　　就如同那个一样以婉约著称的李清照，原本是大家闺秀，原本是一个只知道填词作赋的贵妇人，却是身遭国破家亡之痛，便将那“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闲适，换做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叹息，换做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呐喊。李清照身逢乱世，由低吟浅唱换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屡战屡挫，屡试不中的柳永，却最终失去了再战的勇气，去浅斟低唱了。失去了获取功名机会的柳永，那个恣肆狂放的本性，便再压制不住，就像风中的扬柳，丝丝缕缕随风飘荡，再难束缚。


　　满怀希望，却是失望。失望的尽头，便是绝望。绝望的人能够做什么？自甘堕落或者自嘲聊以自慰。绝望于科考之路的柳永，以一种自嘲的方式堕落了。自嘲是“白衣卿相”，自嘲是“奉旨填词”。其中的心酸苦痛，谁人可以体悟？一边含着泪，一边浅笑着混迹于青楼酒肆之中。柳永，也算是宋代诗人中一个不幸的人了。


　　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唐代张继落第，唐代收获了一首流传千古的的《枫桥夜泊》；明代的蒲松龄落第了，我们才有了一部说鬼说怪说人生的《聊斋志异》；清代曹雪芹一生没有功名，却留给我们可以与世界任何一部名著相媲美的《红楼梦》。柳永沦落风尘了，宋代的诗词，才另辟了一片天地，有了那么多的长歌慢曲，那么多的卿卿我我，那么多的缠绵悱恻。


　　他诗词，不是那些正统的骚人墨客可以写就的。那些俚词俗语，那些市井风情，不是生活在朝堂庙宇，亭台楼阁的人，可以写出来的。


　　宋代朝堂，拒绝了一个举子，宋朝无非就少了一个庸庸碌碌的官僚而已。宋词，却因此多了一位“白衣卿相”，多了一位“奉圣旨填词的柳三变”。


　　不知道是宋朝的不幸，还是宋词幸甚。


　　苏轼，号称“唐宋八大家”之首，名冠古今，是宋代豪放诗风第一人。无论泥土还是在风中，都堪称人间楷模诗中翘楚。可是谈论起苏轼与柳永的诗词，世人却是将两个人合并在一起评价。曾有传言说俞文豹在他的《吹剑录》记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能与苏轼相提并论，柳永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从泥土里出来，柳永便纵情于风尘。见识了风尘中的男男女女，也感知了他们的爱恨忧欢，他的诗词，将触角伸向了生活最底层的那些男女的内心，细腻而忧伤。游戏于风尘，他的笔触不可能不去描摹市民的生活与市井风光。汴京、洛阳、益州、扬州、会稽、金陵、杭州等城市的繁荣景象和市民的游乐情景，一一展现在他的诗词里。这些都市风情画，被世人喜欢着，传唱着。“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被人所喜爱，应该就是最高的荣誉了吧。但一个读书人，他心中所想，是不是想要一个“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盛况呢？


　　在风尘行走，失去了一飞冲天的机会，只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风中不但有蒿草，秕谷，芦苇，蒲苇。还有谷子，小麦，水稻，玉米，高粱。还有黄叶飘飞，花朵凋零，还有蒲公英举着一把把小伞，漫天飞舞。风中有苏轼，有辛弃疾，有李清照，自然就有温庭钧，有周邦彦，有柳永。有亭台楼阁就会有寻常巷陌，有端庄典雅，似乎也应该有柳永艳词的一席之地。


　　流连于酒肆青楼，灯红酒绿之中，柳永的诗词，不可避免沾染了脂粉的香气，浸泡了熏酒的浓度。然而，沉醉中的诗句，却是显露出平淡无华的质地。运用俚词俗语，以适俗的意象、淋漓尽致的铺叙、白描的手法，让宋代的诗词，于不经意间，走向了大众，走向了大俗大雅的艺术巅峰。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柳永，柳永，无意插柳的柳永创造出无可比拟的柳三变来。就像那山谷的风，吹到草原，变得散漫、清淡了。风中有了芳草，有了山峦，有了河流，有了曲水流觞，有了恩恩爱爱生生死死。宋人之后的元曲，散淡了宋人的婉约与豪放，朦胧了典雅与通俗，却多了一些勾栏瓦舍市井的声响，揉进了俚词俗语的腔调。同样平平仄仄，同样的错错落落，我们读出了苏东坡，读出了辛稼轩，更多的却是柳永的步点，柳永的风姿，幽默诙谐。


　　风尘行走的柳永，从宋代一直走进了元人的散曲里。


　　柳永的《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怎么看，都有着剪不断的亲缘关系。


　　有些东西，风中留不住，泥土也埋不住。宋词，最终还是在风中雨中被雨打风吹去了。我们却在元人那长长短短散散漫漫的诗句里，看到了柳永的背影。就像一朵摇曳的花，在风中，明媚着，也憔悴着。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了伊人，柳永憔悴成了一朵闲花一片野草。那渐宽的衣带，在风尘中，飘来荡去。柳郎，柳郎，你终究悔还是不悔？


　　

刘彦林

感谢您的支持，问好！

刘彦林

何足道哉的《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风中》一文，是关于宋代词人柳永的文章；以诗意的笔触，讲述柳永的人生故事，重点对其诗词的风格特点作了解析，有新意，可读性较强。学习欣赏，顺祝秋安！

何足道哉

刘彦林 发表于 2022-8-24 08:57
何足道哉的《一半在土里，一半在风中》一文，是关于宋代词人柳永的文章；以诗意的笔触，讲述柳永的人生故事 ...

谢谢彦林版点评，问好。

三水

为了伊人，柳永憔悴成了一朵闲花一片野草。那渐宽的衣带，在风尘中，飘来荡去。柳郎，柳郎，你终究悔还是不悔？

这样的结尾，意犹未尽，感觉特别给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