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故事。 蒋明利老头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他凭着自己是土改工作干部的资本和正统的工作名声,依然坐在ZX医院院长的宝座上。 又因为他办事总也忘记不了过去的礼教,又名曰蒋明利,所以底下的人都在背地里叫他“讲理”院长,“讲理老头”,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这“讲理”院长虽然从来没有学过什么医学,甚至连“肚子痛擦红汞”一类的笑话也闹不出,但因他有资本,有权,照样“自私的炉子”烧得红红火火。 这不,去年他把自己的老婆从农村户口转成国家粮户口(那年月户口吃香呢)。上半年又把他的儿子利用公款送到市成人中专技校去学习去了。六月份又用职权把医院里的院花护士小程“强定”为自己的侄儿媳妇。因此,他真是每天喜之不美,乐之不及。总是扯着个破锣嗓子,哼着他最近才从收音机里学的那几句:“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的乐乐曲。 但不知怎的,近天来他的脸和天上的云彩一样,乌乌的,浓浓的,看不到一点明朗的样子。不见他的笑容,不听他的笑声,不见他看报,也不听他唱那几句乐乐曲,好像有谁欠他七斗大麦没有还似的,横眉竖眼,闷声做气。 你看他此时,正对着对面职工宿舍的灯光半卧在他那摇窝似的躺椅上,皱着眉,瞪着眼,撇着嘴,丧着脸,脖子上突起根根青筋,要不是理发师给他刮光了胡须,他脸上的胡须准得比钢针还厉害,这神情看上去真不亚于狼要吃人一般。 “哎!米酒煮好了。快来吃吧?”他的老婆——快嘴婆(因她说像放连珠炮似的,所以人们在背后叫她快嘴婆)在后面厨房里喊到道。 他闭上眼睛,无应。 “哎!米酒好了 ,你吃呀!咋不吃呀!”快嘴婆又催道。 依旧无应。 “哎,你的耳朵让赶猪子的棍子‘拄’聋了?你到底灌(方言,吃或喝的意思)不灌啦?”快嘴婆火了。 还是无应。 快嘴婆自然是知道她这位老夫君的脾气,没办法。她只好把一碗米酒端了出来,嘴里咕噜着:“犟牛精,灌就灌,不灌就……” “灌灌灌,你就只知道灌,快到嘴的一块肥肉都快让狼叼走了,你知道吗?”他一下子从躺椅上跳起来,像要和谁角斗似的大声吼道。 这一吼不要紧,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叫,紧接着又一声“咣当”,快嘴婆手里的米酒带碗落到了地上,碎了,米酒浆了裤脚。快嘴婆的神经有点失调了。 “你今天是冲了那门子邪?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看看,你看看……”他用手指着对面的窗户。 窗子关着,窗户纸上清晰的印着一对青年人的头像,看神情正谈得火热。那男子还不时地打着手势……快嘴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心里真只豁然开朗,一鼓尿包脸问道:“那是谁呀?” “谁?还不是那个住院的瘸子!” 提起那个住院的瘸子,快嘴婆又来劲了:“我说吗,准不是个好东西。你别看他穿戴整齐,长得帅气,说话斯文,凭他那会穿针引线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个‘邪货’。听说是个臭大学生呢……” “你懂个屁,臭大学生?大学生现在可值钱!”他打断了她的话。 “是啊!大学生值钱,你那个穷当兵的侄子,人家瞧得起么?亏你还成天哼哼个没完没了,好媳妇,好媳妇,真不怕丢人!” “我原说这孩子,年轻,漂亮,聪明,诚实……” “别光拣好的说,还诚实呢,瘸小子一来,她就主动给他打针、换药,像伺候男人一样伺候着,还眉来眼去的。还漂亮呢,俗话说‘好看不好吃’,遇着有钱的就向钱看,心早跟着别人跑了。” “跑了?哼!说得好听,跑了!”将老头似乎吼了起来。 “不说好听,你有什么办法?人家是自由恋爱。” “她有权自由恋爱,我有权整她,我是院长,院长,你知道么?” “你是院长,人家还关心病人,学雷锋呢!” “这,这……”这快嘴婆还真不愧是快嘴婆,竟把个“讲理”老头说得无言以对。 蒋老头像挨了当头一棒,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呼啦一下拉开抽屉,抓出一支“过滤嘴”,塞到嘴里,燃上火,大口大口的猛吸起来。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紫一阵,青一阵,也不知是恨“媳妇”,还是很那住院的瘸子,还是很自己脑子笨,想不出从“耗子”嘴里把那块肥肉掏出来的办法,肚子里别了一口气放不出,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屋子里沉默极了。不!还可以听到蒋老头和快嘴婆急促呼吸的粗气声。沉寂一阵。 “哎!老东西,有了…”快嘴婆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地一拍掌叫了起来。 “有了什么?”蒋老头问道。 “你看那——”快嘴婆娘家过去是中农成分,自幼也曾读过几年私塾,认识一些字,现在也常学着看一点什么新名堂,懂得一些新词儿。见老头追问时的那个猴急样子,便也学着电影《天仙配》里七姐呼唤土地神的样子娇嗔的扭着腰轻轻地:“你俯耳上来!” 蒋老头一见快嘴婆的妖媚动作,便也将那“讲理”一套全忘记得干干净净,慌忙翻身下椅,走近快嘴婆的身边,学着猪八戒的样子:“小娘子有何吩咐?”耳朵凑到了快嘴婆的嘴边。 快嘴婆咕咕噜噜地向老头子耳语着,那样子真不亚于十八岁的大姑娘与男朋友说悄悄话。可这老头子听着听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行,不行!俗话说,拿贼拿脏,捉奸捉双,你说人家乱搞男女关系,得有证据呀!” “证据?,那不是证据么?”快嘴婆指着对面窗子上的人影噘嘴道。 “你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吗?” “你真比猪还要笨,就不能偷偷去听听!” “偷偷听听?”蒋老头又像如鱼得水的样子活跃起来:“对呀!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招呢?”他一边说一边脱掉了马蹄靴,穿上了快嘴婆用手工给他做的与摇篮没有两样的布鞋。 “你真是,做‘贼’还要打扮一番,换什么鞋子呀?” “你才是笨猪呢,布鞋走路响声小!”蒋老头终于找到了反唇相讥的机会,不忘与快嘴婆快活几句。一边说一边出门躲进阴影里,蹑手蹑脚的向对面的窗户下溜去。 “今天就在这儿休息吧,病房里……”这是小程的声音。 “哎呀,这臭婊子,还赖着人家跟她困(方言:睡的意思)呢!”没等小程把话说完,蒋老头的脑子里像炸弹炸似的,轰轰作响。要不是有墙依着,准倒在地上。他真想一下子冲进去狠狠地凶小程一顿。可他又一想:“不行!不行!这个不行!这时候不能性急,人家还没有睡呢。凭什么凶人家!……还得耐心等等,听听那小子怎么说。” “谢谢你,我还是到病房里去睡吧,那里人多热闹,也方便。” “丢人不?人家不跟你困呢!”听见那瘸子的回答,蒋老头的心里轻松了许多。继而又为这小子惋惜:“这小子也真他妈的老实,自己送上门的还不敢……嘿嘿!” “那,那我们今天算是说定了。”小程又说。头挨着头。 “哎呀,我的老天爷,她们说定了,看,她和那小瘸子亲嘴呢!我得敲敲他们……”蒋老头听了小程的话,心里又慌了起来,那只如莺爪似的右手伸向窗门。可当他将要敲着窗门的时候又不由自主的缩了回来:“不行,还是不行!我是院长,深更半夜的跑到女同志窗前,敲她的窗户,况且还是没过门的侄子媳妇的窗门……我得再听听……”于是,他又伏在窗台上,静静地听着。 “不行!哪里能天天来呀,要是被别人误会了……” “怕什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多误会,真是别扭死人了!” 蒋老头在窗外面胡乱想着,里面又传来谈话声。 “不怕?听说你那未过门的叔公公是院长,他为人很是‘正统’……最不喜欢男女……” “就是他思想顽固,自己不学习,也不许别人学习,看到时候我不斗他才怪呢!” “哎呀,我的妈妈也,她骂我老头子,还要斗我。看来,我不刹刹她的威风是不行的。”蒋老头的心头又紧缩起来 ,气鼓鼓的,要是在白天看起来准像个茄子。 “不能这样说,这样是对老人的不孝敬!” “这还是客气的呢!”(其实,小程是故意这样说的。) “要是让他知道了,到你那位面前‘将你的军’,人家知道你欺侮他的叔父老大人,不揍你才怪也!” “哈哈……,‘将军’?我才是‘猫子掉了爪——巴不得’呢!也好让他知道知道,他的叔父老大人是怎样反对我学习的。”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不信,我把小蒋的信给你看看!他前天还来信,让我抓紧时间学习,准备参加明年‘中进高’的考试呢!”说着就要去拿信。 “好了好了,别做作拿信了。我们说定了——我每天晚上给你讲一节课还不行么?” “这还差不多!小李同志,哦!不,是小李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的感谢你。要不是你今天的帮忙,那位产妇也真够险的。”说着她伸出了她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 “你真像个孩子,又来了。”他握住她的手:“要说感激,我还真得感激你,要不是你的精心护理,我的伤也恢复不到这么快!” “真的?”小程轻轻的跳了起来。 “那好吧,我扶你去歇息,明天还要给我讲课呢!” “天啦!我老头子险些冤枉了好人,他们是在谈学习的事呢!”听到这儿蒋老头的心里简直像灌了蜜一样的甜,毛塞顿开,一阵偷笑,鼻子眼睛合成了一个堆,飞也似的向自己的家溜去。 “看你!没个斤两,你还有一只鞋呢?”快嘴婆见蒋老头的脚上只有一只鞋,就慌张地问道。 “啊!”蒋老头大吃一惊,急忙低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报喜’心切,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右脚上的一只‘摇篮’。 “拿住‘脏’,捉住‘双’了?”快嘴婆急急问。 “娘子!你俯耳上来!”蒋老头学董永呼唤七仙女的腔调道。 “老不死的,装什么腔,快说 快说!”快嘴婆一看蒋老头的情态,半嗔半娇的骂道。 “娘子,消消气,等我慢慢道来。” 一阵嘀咕之后,蒋老头又哼起了他那难以忘怀的“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几句破锣调——尽管天已经到了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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