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与温暖
彭君昶的诗集从宜昌来到我漂泊的城市,2022年的夏天只剩下最后一天。我将目光撒向窗外,阳光仍和往常一样,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它没有透露出一丝气息,告诉人们,粉红色的回忆即将开唱。
取诗集的路上,我走在烈日底下,望着一幢幢高大的建筑和还绿着的一块块庄稼跟稻田,情不自禁地想起里尔克的《秋日》:“夏天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回来的路上,耳畔的风声呼呼地响着,像一首循环的音乐:“牵住你的手/相别在黄鹤楼/波涛万里长江水/送你下……”我身后总觉得有一个人,他远远地、孤独地站着,目送着我的背影越走越远。
我跟彭君昶是老乡,有过两次见面,彼此都认识,彼此都不熟识。我俩第一次见面是2012年7月,在老家作协一次聚会的餐桌上,从见面到分别,我俩都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说一句话。我俩第二次见面是2016年秋天,我从杭州回到老家,文艺圈里的几个长辈带我去高安楼参观徽派建筑和小桥流水。彭君昶是高安楼风景区股东之一。我们在高安楼大门口见面后,其中一个长辈向他介绍我,还未等长辈开口,彭君昶笑着说:“不用介绍了,这是高骏森,我认识,三年前我们在作协见过面”。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来和我握手。这是我俩从认识后唯一的一次说话,直到我收到他诗集的前两日,他加我微信索要地址,俩人也没有真正熟识起来(微信加上后,除了我发给了他地址和告诉他诗集收到了,没有说过其他任何话)。
认识彭君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诗人,直到最近几年,才知道他还是一个企业家,而且是好几家企业法人、股东、高管。在现代中国,企业家诗人不少见,但诗人企业家却很稀罕。彭君昶便是这稀罕里的诗人企业家,但他在我的眼里和心里始终只是诗人,和企业家沾不上边,这是因为我和他的两次见面,他忧郁的气质印刻在我心里的就是诗人气质,而他的诗进一步证明了他是诗人气质。至于企业家身份,这是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诗人是必须要懂得生活的,更要熟稔地经营生活——不懂得经营生活的诗人,都是伪诗人。
记不起来读过彭君昶的多少首诗歌,但《与父书》一直记忆犹新。只要提起彭君昶,从我脑海里浮出来的第一幅画面就是他的这首诗,和那年“沮水映月”中秋诗会,他在现场深情地朗诵这首诗时,把一个原本是热闹欢腾的场面变得慢慢地安静下来。朗诵结束后,现场成了一片凄凄戚戚的秋雨声。
父亲,你以草木的方式
继续生长着。而我也以你曾经
有过的样子在风雨中行走
不得不承认,我始终跟不上你
成长的速度。某一天
当我怀抱一颗小草之心
慢慢靠近你,你又会以参天大树
的姿态,迎接我的抵达
——《与父书》
就是这首诗,诗人彭君昶的印象从此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懂诗和不懂诗的人在看了这首诗后,都能明白,这是诗人写给父亲的诗,是一首亲情诗。人是高级语言情感动物,中国人受千年儒家思想影响,血液里的情感要比其他国家人的情感浓稠许多。情分为亲情、爱情、友情。中国人最博大、最深厚的情是亲情。——“百善孝为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怜天下父母心”。
人的感动源于情的感动。把情变成文字,就成了文学。文学跟水一样源远流长,源远流长的东西就是文明。文明不仅有形,还有音——流动的水是活水,活水是天籁。文字发出的声音,就变成了语言跟音乐。音和形结合在一起,作品就开始了律动。一篇只有形的作品诞生后能否带给读者不一样的感动,作者跟读者都要进行检索,你有没有把它从形转换成音,也就是说,你有没有把这篇文章通过你的理解把它朗诵或是歌唱出来,尤其是一首诗跟一篇歌词。
彭君昶的这首《与父书》,如果你只是面无表情地读一遍,是肯定感动不了自己的,自然,你也不会认为这是一首好诗。倘若你逐字逐句地推敲后,以作曲家的身份把它们填上谱,然后,连起来唱(朗诵)一遍,这个时候,你的认知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因为,作品的意思在变。一篇作品,只有你将意思理解了(不一定要跟作者的意思吻合),它才会在你的心里变成一首诗(歌)。我们很多人都说看不懂现代诗,或者说看懂了打动不了自己,很大程度上,是你没有将它的形转换成音,就跟我们用文字聊天一样,无论是QQ、微信、还是论坛回帖,为什么后台都会配上表情符号呢,高情商的人也都喜欢用这些表情符号呢(前提是你要用对),就是因为文字只有形,没有音,只有形没有音的文字在有些时候相当于一具冰冷的尸体,让人看见了是很害怕的,也很容易产生误会。
将形转换成音来理解一篇作品是好是坏,也不是绝对的可靠,这样理解,只能对有这种思想悟性的读者带来效果,没有这种思想悟性的人,就算他这样去操作了,也是感受不出来效果的,这就跟不认识表情符号的人乱用和错误理解意思造成的矛盾是一样的。若是要对一篇作品的思想真正理解,字义的理解仍然是主要的,但这样做难度系数很高,就跟翻译家将外国文学译成中文一样,直译,一定会少了原作者的思想,同时也少了汉语的声乐,意译,又很有可能会曲解原作者的思想。
理解文学比理解数学要难许多,因为数学是演算题和证明题,大多数都有准确答案,但文学没有。没有,又必须要有答案,怎么办呢?这就是人生,也就是生活。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意思是:文学要吃透生活,生活也要吃透文学。
生活吃透文学,就是一篇作品带给我们情不自禁的悲欢离合,跟看一部电视剧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一样的。文学吃透生活,就是阅读一篇作品必须得细嚼慢咽,跟吃饭一样细嚼慢咽。可悲的是,现在的人吃饭,大多数都是快餐吃法,都是囫囵吞枣地完成,很少有人细嚼慢咽。这也就是很多人都在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为什么现在的生活质量比几十年前好了几百倍、几千倍,而生活的味道却远远没有了之前的甜美呢?连吃饭都嚼不出来味道的人,你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好作品,读得出来一篇作品的意思跟味道呢。
我们暂时放下一切欲望,深呼吸,然后缓慢地放出来,重复做三次后,来读彭君昶的《与父书》。一边读,一边分析字意,一边理解全诗的意思,看一看,前后的变化会有什么不一样。
题目“与父书”,“与”就是“同”“和”“跟”“给”等意思;“父”就是“父亲”“爸爸”“爹”;“书”就是“写”“说话”。连在一起,就是“同爸爸说话”“给爹写信”“跟父亲打电话”。三种完全不一样的表达,意思都是同一个。我们这样来分析文学,很容易就把一句话的意思给理解了。但仅仅理解意思是不够的,因为每个人的经历(生活)都不一样,我们这样理解,只是基层理解,跟小学生学古诗一样,老师只会教最基本的字意,不会往深处去教其他隐喻的东西。这种基本字意是生活,也就是形而下文学,字意背后的隐喻是高于生活,这种高于生活的生活,就是形而上文学。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诗人,他的每一个作品写出来,既要有形而下的生活,也要有形而上的生活。形而下的生活叫基础生活,形而上的生活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形而下的生活是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做对的,可以潦草,可以鲁莽,形而上的生活必须要思考,而且还不一定能做对。这种形而上的生活是在基础生活上精雕细琢,让它变得像一道五星级餐厅桌上的菜肴,色香味形俱全俱美。这道色香味形俱全俱美的菜肴展示在餐桌上供人欣赏,就是形而上,欣赏完后吃进肚子里,就是形而下。形而上的生活比形而下的生活多了一个“美”和“思考”。这个“美”不只指形体,它包含的内容太多;思考,就是上升到哲学。彭君昶的另一首诗《厨房哲学》最能解释生活跟文学彼此之间的吃透。
文学的美首先体现在词语和句子上,“同爸爸说话”“给爹写信”“跟父亲打电话”“与父书”等标题都是一个意思,用在文学里,选哪一个才是最美(合适)的呢?自然是“与父书”和“写给父亲的信”。为什么?因为文学是高于生活的生活,是一门可以享受也可以欣赏的艺术品。艺术是精致的、优雅的,让人一见就爽心悦目的。所以,我们在作文时,也要选择爽心悦目的词语和句子,这个“爽心悦目”就是美,内涵的美,而非外表的美。当美确立后,我们紧接着要做的就是思考——诗人为什么要给他的父亲写信?是父亲不在他的身边吗?是他不擅于跟父亲面对面的沟通吗?还是因为什么?当我们带着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去展开各种思考,用好奇的心去寻求答案时,我们就懂得了什么是生活,懂得了如何去欣赏诗歌。但这样做,很多时候作者和评者的关系不一定能友好起来——你对他作品入木三分的剖析,不一定就是他要表达的那个意思。所以,作为文学评论者,尤其是诗评家,如果你对作者本人以及他的生活不是很熟悉或了解不深,我建议你只评就可以了,不要去破译作品的意思,这样做的目的是保留二人的感情。
尽管这样,我却要在这里冒一下险,来破译彭君昶的《与父书》。这不是说我对彭君昶有很深的了解,而是,亲情的作品一般都不晦涩。
结合题目来理解作品。“父亲,你以草木的方式/继续生长着。”无论是读文,还是读诗,我们要想理解一句话的意思,就要抓里面的关键字和词语。这句话的关键词是“草木”“继续”“生长”,主语是“父亲”。“父亲以草木的方式继续生长”,若是当成日常用语,或当成散文来理解,这句话肯定是病句。人怎么可能像植物一样生长呢?说这句话的人不是精神病就是疯子,这是普通人的理解。若你是真正的读者,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这是诗,诗是比一般文学还要高的文学,于是,你就会思考,而且是结合题目思考,然后来分析这句话。诗人不当着父亲的面说话,选择写信,信的第一句把父亲比作草木,还继续生长,这明显地是在告诉读者,诗人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很思念他。“父亲不在了,父亲的坟在,坟在野外,周边都是草木,这是人人都熟悉的一个镜头,当你这样翻译出来后,不需要再添加任何的说明与解释,那些普通读者就会立即沉默起来,并对诗人生起怜悯,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离去的亲人而悲痛起来。当这种效果在人群中扩散后,文学便融进了人间烟火,有了它出世后的生命力。
“而我也以你曾经/有过的样子在风雨中行走”。上一句的主语是“父亲”,这一句的主语是“我”。上一句告诉我们“父亲”去世了,这一句告诉我们,“我”还活着,并且是沿袭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在生活。“父亲”生前生活是一个什么样子?抓关键词:“风雨”。风雨代表的是艰辛、沧桑、泥泞、坎坷。于是,两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活生生的画面就这样凸显出来了。这个画面无需再用文字解释,映在我们眼前的诗人形象,除了看见了他的体型,还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表情,和此时的内心活动。同时也能看出来生活中他的原貌。
“不得不承认,我始终跟不上你/成长的速度。”这句诗的位置占在全诗的中间,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承上是自责,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生前,自己没有尽到孝顺的责任而自责,启下是对现实艰难生活,继续活下去的喟叹。这句诗是全诗最疼的一句,而诗人还要忍着,不能哭出声音来。这也是全诗最核心的一句,不仅只是表明了诗人的内心,它表明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当你想着父亲和母亲以及眼前的生活时,你的心不也是这样一种无奈在撕咬嘛,而自己在人的面前还得忍着,不能让情绪表现出来。
“某一天/当我怀抱一颗小草之心/慢慢靠近你,你又会以参天大树/的姿态,迎接我的抵达”。理解了上面所有的句子,这最后的收尾句,理解起来也就一点儿不难。抓关键字词:“小草”“靠近”“大树”“迎接”。这里又一次出现了植物,结合开头的植物浮出来的“坟”,这里的一小的靠近和一大的迎接,此时,还需要我公开答案吗?想必,读到这里的读者,早已呜咽了起来。
从认识彭君昶到读到他的这首诗,到这次收到他的诗集后将里面的作品全部读完,到这时候我写这篇文章,他的样子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我前面两次见到他时那样的朴素、安静、睿智、忧郁。此时,我想到了两个词,用在他的身上比较贴切:宁静、温暖。
彭君昶的诗几乎都是短诗,主题涉猎的范围很宽,他写亲情、友情、爱情,甚至色情,他写山水、历史、人文、地理、政治、宗教、眼下社会、百姓生活,等等。他所有不同主题的作品,给我阅读后的感受是宁静和温暖。这个宁静与温暖不是说他的诗歌类型属于抒情派或婉约派,也不是说他的诗歌内容都是甜美幸福的,恰好相反,他的诗没有一首是轻快明朗的,全部跟他的性格一样忧郁,甚至疼痛,甚至波涛汹涌。这种忧郁、疼痛、波涛汹涌带给读者的画面和上面的《与父书》差不多,不同的是,疼痛、波涛出现的时间、等级不一样,忧郁也不一样,这是因为,诗人所处的环境不一样,遇见的人跟事不一样。他的这本诗集里有好几首诗同时引用了里尔克相同的诗句:“若是尘世将你遗忘,就对沉寂的/大地说:我流。/对迅疾的流水说:我在。”(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在我的阅读中理解,里尔克的这几句诗最能表达出彭君昶的性格和他写诗的内心,这份表达换成我的话,就是宁静和温暖,就像他的《彩虹》和《小于一》。
一个真正的诗人是忧国忧民的,无论他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还是眼前的茅屋被秋风所破,尽管他的心也在为自己悲伤疼惜,但更多的是在为天下人悲伤疼惜。彭君昶的这种性格很像杜甫,这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基因里所带的,在母亲肚子里就有了。彭君昶的这种性格,他在《原罪》里说得很清楚——
不偏不倚,这枚胎记
刚好呈心形,刚好在胸口
这是我身体里
唯一的防伪标记
我走到哪里,都不会迷失
刚好呈心形
所有见到我的人
都能感受我的气息
当我无辜地袒露胸怀
母亲说,她认识我这么久
觉得我是可交之人
她说,这醒目的记忆
阻止了我可能有的一切仇恨
是的
在没有出生之前
我已经被注定
——《原罪》
不知道为什么,读这首诗时,我的胸口很堵,心窝很疼。读完后,表情变得忧伤、难过起来。这首诗是他送我的这本诗集的开篇作品,可以当成序来读,好在诗集的名字不叫“原罪”,是另一首诗的标题《我撕下黑色口罩如遗忘》。见到“撕下“跟”遗忘”两个词,我忧伤、难过的心有了一些些的舒缓,也忘记了诗人毛子跟他说过的话,也不用再去想他的另一首诗歌《潮信》了。
作家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从有了作家,就没有停止过被他人问和自问,每个作家的回答不尽相同,甚至还有人就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分析过,写成论文给出了统一答案。这样的答案你信服吗?——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人也是一样,像彭君昶的《原罪》,你有和他身体上一模一样的那块胎记吗?
答案尽管没有标准的,但还是要有一个答案,就作家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我比较欣赏前苏联的一个诗人的回答:“我写作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乐趣、喜悦……,蜜蜂并不问为什么要采百花之蜜”。尤其是最后一句“蜜蜂并不问为什么要采百花之蜜”,堪称金句。我相信诗人彭君昶也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甚至有人研究过他为什么要写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也没有看见过别人替他回答的答案。在我看完了他这本诗集后,我总感觉,他里面的每一首诗都在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小于一》这首诗,我认为是他的自画像,关于他忧郁的气质和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在这首诗里他也给解释了。
写作是反省。人是自然的人,是社会的人,是历史的人。反省是批判,是关照,是自信,是坦诚,是求真,是在寻求社会进步与人类发展。一名优秀的作家或诗人,作品诞生后的生命力能旺盛多久?取决于他在动笔之前的思想跟内心。迟子建说:“任何一块地理概念的区域,无论它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所有文学写作者的共同资源。这点作家(诗人)不能像某些低等动物那样,以野蛮的撒尿方式圈占文学领地,因为,没有任何一块文学领地是私人的”。
彭君昶的诗歌和人,在这个灯火摇曳的人间始终保持着宁静与温暖,但这不是固定的,你细听,背后还隐藏着另一种声调:钱塘潮声。
这种声音才是他诗歌里的真实声音。
2022.9.9—11 杭州钱塘
小资料:彭君昶,湖北远安人,70年代出生,作品见于《诗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中国诗人》《星星诗刊》《读者》《散文》《长江文艺》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