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 仗

李兴文

　　只响了一声。病弱的城市猛然间变得安静，安静中吹起一股轻松的风。是久违的风。
　　
　　天空很寂寥，一切有颜色的东西都无法停留，只剩下同样失去颜色而显得更加孱弱的阳光。阳光仿佛即将完全熄灭的灰烬，但它还像泥塑木雕的傀儡一样，忍着全身病痛，咬紧牙关，尽量坐得端正。灰烬一样的阳光仿佛一些人在不厌其烦地演讲，并且，除了空头的演讲，不会再做别的什么。这已经是一种无以更改的习惯性日常，也便成为一种早就可有可无，但又不能缺失的风景；演讲者只顾装腔作势地喋喋不休地演讲，从不在意听众的反应。破旧阳光一样的演讲者太自负了，或者自认为所有的人都在心悦诚服地听，言辞吐露相当认真，或者以为所有人都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听，相信自己发出的每一个字音都重达千斤。那是世间最具喜剧成分的连篇累牍与空乏无趣，但就是这样一些毫不自量的东西，总是显得极有信心。
　　
　　只响了一声。是炮仗声。
　　
　　像一波涟漪一样，从城市的一个角落开始荡漾，很快穿过城市的整个天空。传到我这里时，我正对着电脑，搜肠刮肚，编织一篇桀骜不驯的文字。其实我的初衷也不是要留文千古，而是以一种相当不和群不讨好的心思，对抗空乏演说一样的阳光，或者对抗冷漠阳光一样的演说，坚决不让它们迷我心智，不让它们损我志气，不让它们泯我勇气，不让它销我风骨——想一下，“二九”时节，阳光能有多少暖意！再说，一种时代性病态，不是随便哪种阳光能够将其彻底治愈的。这时候最有效的良方，必须是暖心，提神，鼓舞勇气，唤起感恩归服之心的，必须是能够让所有人都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心的，必须像人人都能听清楚的来自上天的神谕，必须德同天下，从善如流，必须如神的子民，必须像佛的众生。像这时候的阳光，装模作样正襟危坐，连空话、假话、大话都说得俗陋粗鄙，谁听呢，谁信呢，不过自说自话自逞其大罢了，其间的低俗丑陋无能阴恶，已令天下人伤心，灰心。技止此耳，早已是人间笑谈，就连最卑鄙无耻的大品史乘都觉得无从下笔了，大肆靡费人力财力，生编硬造的史迹，哪有人看。愚病不治，世间百病焉得治乎？噫吁哉！空言非药，岂可救万民于水火！若能代表光明，亦当领受光明未能尽察天下之罪责，毕竟，黑暗之处就是阳光没有照临之处，就是代表者的渎职失能之处！总不能说，凡光明的功绩都归自己，凡黑暗的败绩都与自己无关，逻辑上，这个怎么捋顺！现如今，眼目下，天下病笃，一药难求，而这真实的惨状有悖于永不得咎的称颂之声，因而，具有称颂功夫和称颂资格的人，当然绝不会代言实情。当初，权力和资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疲民于厩的时候，那些困民无度穷凶极恶的猎犬和走卒，真可算是无恶不作良知丧尽！当人们真正需要他们施以援手拔苦予乐的时候，他们全都像掉在地上的水银，马上隐迹遁形。这似乎在说，他们作恶的功夫甚是了得，但若论持爱惠民积德行善和合人心，他们似乎正好就缺失了最基本的心智与本事。这回，大家总算彻底看清了他们！
　　
　　晋惠帝，于无意间，或者偶尔，听到了天下饿殍遍野的传闻，但他高高乎，在上，喜哈不喜哼，听到不利于正大光明的传闻，肯定很不高兴，当然就要发出“何不食肉糜”的责问！但那是晋惠帝时代晋惠帝们彪炳史册的斑斑劣迹，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时代，怎么会有人责问“何不食肉糜”，怎么会有人对千家万户正在遭受的灾情不闻不问？不会的，天下苍生一定有人怜恤，一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救万民于水火，大家一定要有耐心静静地等！
　　
　　齐桓公死于病榻蛆生其尸无人以顾的故事就不讲了，免得大家恶心！
　　
　　我想说的是“二九”时节虚情假意的阳光。说到取暖，那东西真的靠不住。可靠的东西，当然要靠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给我的家人，必须保证提供红通通的炉子，热乎乎的饭菜，周全的营养，愉快的心情，乐观的心境。我的能力，只能做到保护好家人和我自己。大疫当前，人命都成了悬念，哪还有什么心思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按理说，我的道义良知和责任义务的一大部分已经委托给了我们以为可信的公权力，其他事情，权力将其做得更好才是对的，至于做没做，做得怎样，这些问题是需要权力自己来回答的，毕竟，回答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同样需要拥有一定的权力才行。许多答案，我们依然要等。
　　
　　然而——呵呵，今天的天气真冷！
　　
　　可怜了，那么多人，药食不全，依然深深苦于病痛！我只恨我一介书生，少年壮志，竟遭了骗子们的愚弄、欺哄，年届花甲，无力回天，徒有一腔人的良心！怎能不满心悔恨！
　　
　　我又在想了，疫灾之前病逝的父亲，大疫三年，身陷孤独，恐惧忧虑的高龄母亲。远近四邻，烟火悄然，晨昏无声。同侪伙伴，已有月余，音信不闻。远方高朋，是否安康，无由启齿相问。山河空阔，明日恍惚，亦且无路可行。半生爱恨，夺了心志，于今济世无能！
　　
　　冷日西斜，远方传来炮仗的响声。
　　
　　仅此一声，却也有一股暖意从我寂苦的心里冉冉而升。那应该是独立的一声炮响，绝不代表又一起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报丧之音，而是代表消闲与取乐，并且，我敢肯定，放炮的人一定是一个懵懂顽童，毕竟，只有不问世事的懵懂顽童，对炮仗之类，兴趣最浓。我敢肯定，这一声响，是一颗蒙稚之心对新年来临表达的特别感情。一个少年，需要用超越自己体能的宏大之声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叩问，获得世界对自己行为与心思的回应！我似乎可以看见了，在朔风浩荡的滨河路上，几个可爱的顽劣少年，把点燃的炮仗扔入水中，随着一声清脆的炸响，水花溅起，硝烟飘散，少年们嬉笑开怀，跳跃相庆！世间愁烦何其多，唯有少年不信病！于今想来，我曾经与他们一样无忧且顽劣，而其实，这几十年来，时光并没有剥夺我拥抱快乐的权力，它只是追加了我的时间年龄。我的内心，是被无数艰辛给遮蔽了，也被无数欲念带入世间风尘。今天这一声炮响，俨然将我从一场梦里惊醒。新的一年了，我为什么不用炮声之类的壮举了断愁烦苦闷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给更多人的心里送去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与安慰，哪怕只是一声呐喊，一声歌唱，甚至走路脚步坚定一些，刚勇一些，说话声音大一些，底气足一些，脸上的亮色多一些，让看见我的人都淡忘疫灾，不惧病痛，都从心里悟出，我们必须努力生活，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和我们的子孙！
　　
　　又是接连的，由远而近的“啪、啪”几声。不用说，有更多的少年，怀揣炮仗，手拿打火机和线香，加入了年关放炮的喜庆活动之中！想来也很悲哀，生活中曾经许许多多的美好，已经破碎多年，丢失多年，有些东西实在应该回来了。我们实在应该延续一些古来的做法了。接近年关，实在应该驱驱鬼魅，镇镇邪辟了。不能因为个别人害怕万民自立人间重振的正气之声而横加封禁，连我们年关燃放炮仗的权利都被蛮横剥夺了，他们算老几，他们是谁！我们宁可迎回镇方安邦的城隍土地并顶礼膜拜，我们也不再盲从那些自我标榜但庸俗低能的骗子及其附庸，我们尤其不再放任那些倚仗权势作贱凌虐大多数人的邪恶之徒们。我们宁可信仰能够让我们感到平安祥和的诸多神灵，也不愿一些心怀鬼胎的人，振振有词，把谎言翻来覆去变着花样欺骗我们！我们要重新点亮城乡戏台的明灯，我们要令人荡气回肠的文管弦武锣鼓重新奏鸣。我们不看过于干净鲜亮的金碧辉煌的演播厅，我们要看正邪对决善恶相搏的大舞台。我们不想世世代代继续困毙于一口千年古井，我们要在世界和宇宙的大格局中重获新生！
　　
　　“啪——”
　　
　　“啪啪——”
　　
　　这是关于自由快乐的宣言，这是可爱童心对世界发出的投报之声！这声音清脆嘹亮，足以震慑隆冬时节盘踞大地的病魔，足以撕裂遮蔽人心的恐惧与绝望的云层。这声音好像在说，这世界，除了恐惧，再无病痛，若不恐惧，百魔不侵。生命价值，弥足珍贵，人生意义，值得抱守。爱与悲悯，是这个世界最可靠的生门。
　　
　　至寒冬日，一天灰暗的彤云开始撤离黄昏，天光青蓝，余霞透着温暖的洋红。我的心，被那几声炮响所鼓舞，觉得，回到翩翩少年，其实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天色不算太晚，这小城的大街通衢，因为顽劣少年们热情的光顾，趁夜闲步的人，应该比往日更多。大家的神色，一定开始带上了早春的和韵。
　　
　　我想，趁着带有希望之光的夜色，我应该一如既往，出去看一看，走一走。让自己的行走成为融入城市的一抹亮色，温暖更多的人。把自己坚定的行姿当作一枚炮仗，热情炸响，告诉大家，我们将在春天，重获康泰与安宁。

枕石问天

但愿这炮仗声能炸走瘟神，迎来喜庆。人在大自然面前往往无能为力，只能各自珍重。

李兴文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3-1-16 09:38
但愿这炮仗声能炸走瘟神，迎来喜庆。人在大自然面前往往无能为力，只能各自珍重。

从今往后，一切都要看命了！时间会找到答案。谢谢留评，即颂冬祺！

xam720

文章有悲悯情怀，又能展示一个人的风骨。一些传统已消失殆尽，尤其是儒家的仁义礼信，更难以一见，西方的绅士风度和契约精神，更是没有学来，这就是现实。欣赏，问好！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3-1-17 08:42
文章有悲悯情怀，又能展示一个人的风骨。一些传统已消失殆尽，尤其是儒家的仁义礼信，更难以一见，西方的绅 ...

说得很对！
一个只知道贪图眼前物质利益的民族，精神世界里注定暗藏着许多恶因。没有信仰，就是没有敬畏，没有敬畏，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择手段。有人说，当你看不懂历史，那就看看现实；当你看不懂现实，那就看看历史。这话说得真好！现实就是正在成为的历史，历史就是已经成为过去的现实。时间无法改变事物的本质，本质的改变需要内因和外部条件双重作用。时间只是事物演变过程的数学表达。
没有方向感，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谢谢留评，即颂冬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