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3-1-12 10:04 编辑
去南京游玩的人，若对历史有兴趣，多要逛逛乌衣巷。刘禹锡的《金陵五题•乌衣巷》太有名了，特别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句，道尽了世事苍茫，人间沧桑：曾经的衣冠峨峨、车马喧喧，沦为平常市井、百姓人家，令人不得感慨唏嘘。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北方望族琅琊郡王氏、陈郡谢氏举族南迁，在建立、拱卫东晋的过程中，成为豪族。家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为官为将者层出不穷。史书、笔记里，王、谢两族有名望者的事迹和王、谢族人彼此交往的掌故多如牛毛，随便一则都是后世美谈。比如《世说新语•忿狷三十一》第五则就令人印象深刻：
谢无奕性粗强。以事不相得，自往数王蓝田，肆言极骂。王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后复坐。时人叹其性急而能有所容。
谢无奕，即谢奕。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时，引《中兴书》（《晋中兴书》，南朝刘宋时期何法盛撰，已佚，今有后人辑存本）述谢奕渊源：
谢奕字无奕，陈郡阳夏人。祖衡，太子少傅。父裒，吏部尚书。奕少有器鉴，辟太尉掾、剡令，累迁豫州刺史。
魏晋时期累世之家的子弟，虽脾性不一，或清简端方，或温和宽容，或热情似火，或刚猛燥烈，却有一个共同点，喜欢追求绝对化，将自己的主体性情发挥至极端。谢奕应是燥烈有余、温和不足者，性情粗暴倔强得令人生畏甚至窒息，少有人敢与他面对面地硬刚。
历史上，谢奕没他弟弟有名。谢奕的弟弟就是东山再起的谢安，在淝水之战中以八万兵力打败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使东晋得以存续。
谢奕也没他儿子、女儿有名。谢奕最著名的儿子，是淝水之战中他弟弟谢安麾下的先锋谢玄。《晋书•列传第四十九》有《谢玄传》，传云：
于是玄与琰、伊等以精锐八千涉渡肥水。石军距张蚝，小退。玄、琰仍进，决战肥水南。坚中流矢，临阵斩融。坚众奔溃，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胜计，肥水为之不流。余众弃甲宵遁，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十七八。
谢奕的女儿，是有名的才女谢道韫。《晋书•列女传》有《王凝之妻谢氏传》，传云：
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散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
尽管没弟弟谢安、儿子谢玄、女儿谢道韫有名，《世说新语•忿狷三十一》第五则的描绘，却使谢奕跃然纸上，其粗暴倔强、强势张扬，令人如面见目睹。
被谢奕臭骂的王蓝田，即王述，因袭爵蓝田侯，世称王蓝田。若只读《世说新语•忿狷三十一》第五则，一定以为王蓝田是个性情温和的谦谦君子。
王述或可谓为君子，但性情并不温和。刘义庆将他与谢奕同日而语，相提并论，《世说新语•忿狷三十一》第二则，记载了王述的“忿狷”：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
性急者，多易发怒。性急是内在性情，发怒是外在表现。王述的性急以及由此引发的愤怒，差不多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面对一个鸡蛋，因“箸刺”“不得”，一而“举以掷地”，再而“以屐齿碾之”，三而“内口中”，“啮破”“吐之”，才解恨。用筷子搛食鸡蛋，本是难事，稍有不慎就会滚落。即使是“刺”，也容易滑开。《红楼梦》第四十回，王熙凤为讨贾母欢心，曾故意戏谑刘姥姥，给刘姥姥象牙筷夹鸽蛋。生活中类似的事多之又多，若遇之则像王述这样急躁、发怒，岂不要随时都咬牙切齿，急断肝肠，怒彻心扉！
性情如此急躁，动辄发怒的王述，面对谢奕“肆言极骂”，为什么要、为什么能静若止水，不面对，不发怒，不回骂，不动弹呢？
人的性情是丰富的。魏晋时期的世家子弟虽爱标高立异，性情里却依然会保有其他内涵。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不仅适用于文学创作里的人物塑造，同样适用于现实生活里的具体生命，比如王述。按常理，性情急躁的人面对别人的辱骂挑衅，肯定要奋起甚至暴起。但性情急躁的王述，也有性情温和的一面，面对谢奕的“肆言极骂”，却“正色面壁不敢动”，直到谢奕离去，才“复坐”如初。其情其态，令人莞尔。
人的性情是相对的。绝对是无法到达之境，只能追求，《大学》所谓“止于至善”，只是一厢情愿。再蠢笨的人都知道变通，撞破南墙不回头，只是修辞上的夸张，不是现实生活里的实际。王述的“性急”只是相对的，对“鸡子”，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掷”“碾”“啮”，面对“性粗强”的谢奕，王述却不愿自己也“性粗强”，选择了忍让，主动“有所容”。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世间万物，既相辅相成，也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常有的事。王述之“性急”在谢奕的“性粗强”面前，只是小菜一碟；王述完全被谢奕的气势压制住了，不得不“有所容”。
王述也有位很有名的儿子王坦之，即时谚所谓“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之王文度，曾联合谢安等人抗衡大司马桓温。《晋书•列传第四十五》有《王坦之传》，传云：
简文帝临崩，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坦之自持诏入，于帝前毁之。帝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帝乃使坦之改诏焉。温薨，坦之与谢安共辅幼主。
《世说新语》里，与王述相关的记载18则，与谢奕相关的记载10则，所记二者的侧面各不相同。最能展现他们真性情的，应该是《世说新语•忿狷三十一》里的两则，特别是第五则。王述与谢奕的一静一燥，一雅一暴，对比强烈，令人动容。二者相较，王述的“有所容”自然要胜出谢奕的“性粗强”。
王右军（羲之）所说的“安期”，即王述的父亲王承。《晋书•列传第四十五》对王承评价颇高：
承少有重誉，而推诚接物，尽弘恕之理，故众咸亲爱焉。渡江名臣王导、卫玠、周顗、庾亮之徒皆出其下，为中兴第一。
王导、卫玠、庾亮“皆出”王承“其下”，并不能证明王承什么，因为这三者要么“伯仁因我而死”，要么被“看死”英年早逝，要么借太后专权。但能列名“三日仆射”周顗之前，谓其为“中兴第一”，应有道理。
最后，再说点题外话。
曹魏时期，有位王述的同宗家门王思，其“性急”可与王述媲美比肩。据《三国志•魏书•梁习传》裴松之注所引《魏略•苛吏传》云：
思又性急，尝执笔作书，蝇集笔端，驱去复来，如是再三。思恚怒，自起逐蝇不能得，还取笔掷地，蹋坏之。
逐蝇不得，迁怒于笔；蝇自翻飞，笔已蹋坏，王思之急躁愤怒，令人侧目。明代冯梦龙在《古今谭概•鸷忍部》里，将王思之“性急”进一步升级：
魏王思为司农,性急,尝书,蝇集笔端,驱去复来再三,思自起拔剑逐蝇,不得,取笔掷地踏坏之。
于是，“逐蝇”演绎为“拔剑逐蝇”，比用牛刀杀鸡有过之而无不及，急躁愤怒更是无以复加，更上了一层楼。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里谈及“五石散”对魏晋人士的影响时，曾提及这一故事：
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
鲁迅所本，显然不是王思故事的原版，而是冯梦龙的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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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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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 1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