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犬，你一定要对这黄昏高吠几声

李兴文

　　狗的叫声带着满满的阳刚之气，若论镇方安邦给人壮胆，它们比寺庙里的泥塑木雕更加管用。
　　
　　但它们实在害怕孩子们燃放炮仗的炸响之声。从院子里响起第一声“啪”的炸裂之声起，它们就夹起尾巴，迅速遁入最隐秘的角落，再无动静。尖牙利齿无从开咬，高亢的吠叫，也完全收敛起来。它们显然遇到了预想不到的最强大的对手，怎么动员，都不出来，即便是给一大坨肉。
　　
　　让它们鼓起勇气的事情当然也是有的，最灵的是，向它们朝门外努努嘴，轻轻说一声“走”，它们全都心领神会，纵身而起，夹着尾巴，缩着脖子，一溜烟冲过院子，冲出大门，就像一个个惊魂未定的士兵冲过枪林弹雨的交火地带。
　　
　　脱离了危险之地，它们又开始张狂起来。喉咙，好像瞬间变粗了许多，劲头也变大了许多，集聚许久的恐惧顿然消融，或者直接转换成报复力量，横着跳跃，狂吠不止。好像在申诉，好像在埋怨，又好像在庆幸，大有逃出生天的狂喜。
　　
　　它们是我养过的第三、四只狗。
　　
　　第一只是朋友赠送的京哈，通体白色，跟随我十一年。那年秋天，我又一次带它乘车，到达常去的高山之巅。玩耍一阵，顺着林间羊肠小道，向半山处的一个山村信步而行。山光林色，四季迥乎不同。人狗相陪，两不扰攘。人，自然是心旷神怡，乐在其中，而狗的察言观色，闻声观行，自然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交流，其间的默契，令人心怀舒朗，倍感轻松。
　　
　　下雨了，这是始料未及的。毫无遮拦，我和狗都淋了个湿透。深秋天气，一雨而冬。无心细赏山林景致，冒雨，踩着泥泞，赶到半山村。我和狗都哆嗦不停，好像在比赛谁哆嗦得更猛烈一些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路边山民见状，起了怜悯之心，请我们到他家中。土屋中有一大堆柴火，烧得极其旺盛，我和狗好像终于找到了救星。很快，我们的哆嗦都消停下来，身上开始冒起热汽，跟远方山头上雨后冒起的白雾，以极为相近的风韵，遥相呼应。
　　
　　车来了，我感谢山民的相助之恩，乘车返城。
　　
　　我和狗都着凉了。我服药三天，稍有好转，但余恙犹存。狗的情况似乎更为严重，咳嗽不停。我给它吃药，它坚决拒绝，我只好改为注射。如此月余，不见好转，它的精神明显萎靡，但胃口依然如故。我就给自己宽心，它一定能够挺过去的。
　　
　　其实，我只想到它的着凉感冒，而忘记了，其实它那年十一岁，已经属于高龄。它是十月生的病。十一月，某日，我拖着病弱之躯，照常去给它喂食。按照往日，它早就该迎上来了，但那天，并无动静。我朝它的窝舍叫了两声，没有回应。我心一惊，用手去摇，身体还是软的，但它，再也不会站起身来，吃我给它买的金锣火腿肠了！
　　
　　本该郑重埋葬它的，可惜，我跟它同时罹患的感冒一直没好，头晕脑胀，四肢无力，耳聋眼花，嗅味不灵。我只能把它的遗体，用它生前住过的窝舍包裹好，放入街边垃圾桶。我实在无力把它葬于野外，安其于土。此恨绵绵，至今依然是我不能忘怀的痛！
　　
　　这些日子，悲歌不绝，黄白不谢。疫风横吹，无数高龄老人们的生命，殁于一场无妄之灾，悲情惨状不可言喻！我犹悲者，时至今日，尚且不能明断，这场大祸，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无数高老之灵，怀着无法申告的冤屈，离开这个世界！岂不痛哉！
　　
　　今冬，可谓遍地缟素了。于人，于狗，老而抱疴，皆然悲中之悲，痛上之痛。狗在世时，机灵，殷勤，于主甚忠，给人寂寥无趣的时光，填充了多少欢欣，却不能在病情危重时候，得到很好的疗治。而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于一只狗的亏欠，同样伤及人的灵魂。至于人中高老耄耋，原本可以再享受几年人间的生活与天伦，熟料，一场疫灾，竟把他们生的希望无情终止，令人唏嘘无声！
　　
　　第二只狗，一只很正宗的拉布拉多犬，奶黄的毛色，很纯很纯。
　　
　　那家伙简直就是工兵出身，能咬尽咬，能啃尽啃，极尽破坏拆毁之能事。家具木腿，树桩花枝，遍体鳞伤；拖鞋坐垫，各种塑料制品，如若放置不妥，转眼之间，即告残缺破损。拉布拉多的顽劣毁坏能力，我早有耳闻，也早有准备，我对它的斑斑劣迹也很包容，毕竟，那是一种极其聪明的动物，一家人也因它得到了许多的欢心。这且罢了。
　　
　　让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它的逃逸能力，每次逃逸都是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简直让我怀疑那畜生的心里也有诗和远方，并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当觉得有一阵子听不到它的捣鼓之声了，四下去找，不见踪影。它又偷跑出去了。
　　
　　它逃逸最远的一次，害得我骑着摩托车找了半个县城，后来在一个卤肉摊旁边发现了它，蹲坐着，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案上色浓味香的肉，指望吃上一口，垂涎曳地的憨态，让我难置啼笑。我靠近它时，它只看我一眼，却无动于衷，我的诱惑力远远不如喷香的卤肉。大概是肉摊主也为它的机灵乖巧和虔诚执着所感动，给过它一些肉末，它还不时狂舔嘴唇，表示相当的回味无穷。那一次算是有惊无险。
　　
　　第二次走失时间整整十天。我们从一个香客口中得知，城区北禅寺一位信士收养了好多条流浪狗。我们前去一看，我们的优秀工兵战士果然跻身其中。大概此前也曾钻到拖拉机底下去，跟别的狗狗追逐玩耍，头脸肩背，都蹭上了黢黑的机油，看那样子，又俨然一个十分敬业的修理工。
　　
　　领它回来，大洗一场，重新拴上狗绳。然而，它的脱逃能力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当我们发现又没了动静，过去一看，院子角落桂花树下，只剩一根狗绳。
　　
　　我终于对它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
　　
　　再次找回，面目全非，还带上了更多令人难以容忍的坏习惯，看得出，走失的那段日子，它一定交友不慎。全家商定，发出广告，找人领养。
　　
　　那家伙实在应该感谢自己是一条纯种的拉布拉多犬。广告发出当天，就有爱狗人士联系领养，其欣喜欢悦之状，又让我们怀疑自己是否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事已至此，不得反悔，即使对方也曾言及支付适当报酬一事，我们也直言谢绝，忍痛割爱，把那个优秀的拆迁工程兵兼长跑运动员，赠送给更加喜欢它的人。
　　
　　现在，我们宠养的第三、四只狗，一只是纯种的柯基，黄白相杂，毛色相当纯正；另一只是纯种的博美。一大一小，块头相差很大，食量多寡悬殊，习性迥乎不同。与送人的拉布拉多相比，这两位破坏拆毁的功夫差了许多，不至于令人生厌。柯基性情开朗，活泼好动，喜欢出门游逛，与周边邻居家豢养的田园，边牧，京哈，沙皮，斑点等，交上了朋友。博美生性恬淡宁静，胆小怯懦，特别依恋主人。柯基先进家门，博美稍后，它们之间的主次关系相当明确，加之柯基块头巨大，豪横张狂，凡事总要占个上风。冬日夜长，大概因为各自的犬舍空旷且冷，柯基常常收容博美，同舍而眠，相伴和谐，其乐融融。
　　
　　有僧云：“不养父母而布施者，是为禽兽！”也常听人说：“养人无情，养狗有恩”，前者是对本末倒置主次混淆的不仁不义无恩无德行为的极度不齿，后者是对丧失人性者流的罪愆直陈，大抵是关于高度信任，真切关怀，互不歧视，更无奴役的亲密关系的类比与说明。而“宁赠外邦，不予家奴”，说的就是前一种人，他们的野心，常常以牺牲亲情，加害内邦为铺垫了，就是人不如狗。而若有恩不报，反以仇对，挟亲为质，窃族为囚，变相奴役，曲折盘剥，就是人不如猪。但这样的说法，对猪狗又有些愧对了。以本能而活的猪狗，尚且稍解人意，和谐共存，甚而，当今，有人竟养猪为宠，足见人畜和谐已经具有更宽的路径。而有丰富理智情感的人，却能做出恁多不仁不义无恩无情，甚至伤天害理不顾子嗣后路的坏事并一意孤行，它们的命运，怎能不更快一些遇上黄昏！
　　
　　夕阳西下，我想对着天空祷告一声：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愿所长生，不以恶名！
　　
　　相比于无良无义之徒和鄙俗阴险之流，我宁可与一只狗和谐相悦；出于本我生命价值的全面考量，我更珍重我的快乐自由与情志专好。此后，世间诸般丑行恶念，自此不再迷我法眼，其他种种空言妄谈，于兹不再扰乱我心；甚者，我将视种种美言恶行的劣迹为早该发生的东隅之失，而世间，从此，再无可资恶徒们死灰复燃的桑榆之收。
　　
　　不同于猫的叫声带着浓厚的阴气，狗的大吠则然阳气爆满，令人心安，令人振奋。也就不难理解了，古之礼仪，一条赫赫皇命终将不免归天的时候，连通三界的殉品绘画上，竟也少不了一只黑色灵狗！灵魂归于至阴之地，也忘不了带上通阳的使节，已经远远不是人同此心的事情了。
　　
　　夜幕降临，天边尚且留着落霞的余韵。带上柯基出去走一圈，让它对着落日景致，替我威风凛凛地高吠几声，作为对一场又一场人间灾难的怆然哀歌。也作为对胜意明天心存希望的无数人，提前致以热情问候！


      

何叶叶

文章通过写自己养的几条狗的亲身经历，得出对生活的感悟。文章情节曲折，引人入胜。本文不是为单纯写狗而写，而是通过写狗带给生活思索。文章厚重寓意深刻。引用事例，细节生动。针对主题叙述，扣住观点分析。谋篇布局，有条不紊。一篇佳作，学习了。

剑鸿

夹叙夹议，有回顾，也有针砭，朴素而深刻。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3-1-19 13:59
文章通过写自己养的几条狗的亲身经历，得出对生活的感悟。文章情节曲折，引人入胜。本文不是为单纯写狗而写 ...

汗颜汗颜，多谢多谢！

枕石问天

先生的文字多是梵思哲理。这样的文字容易引人深思，但不一定能得到共鸣。尤其在论坛，多钟爱明快轻盈的文字，因为很多人把论坛当释压的场所。打打酱油啃啃瓜，娱人乐已。

云馨

老师此篇将自己养狗的亲身经历描述的详尽，在生动的细节中，诠释对生活的态度。赏读学习了。

问候李老师，祝新春愉快！

李兴文

云馨 发表于 2023-1-23 11:29
老师此篇将自己养狗的亲身经历描述的详尽，在生动的细节中，诠释对生活的态度。赏读学习了。

问候李老师 ...

谢谢云馨，并祝云馨新春快乐！

xam720

学习李老师新作，可惜没有养狗的经历有些遗憾，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