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河对岸来了个画上的小媳妇
水瞎子身上有好多事情人们都不清楚,像他小时候瞎的一只眼睛。起初是眼睛红肿,爹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事,到真有事时又无能为力了。其实,是他与小伙伴们打“灰仗”,被人照眼睛撒了一把石灰。本以为过几天就会好的,却不曾想引起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影响了他的一生。 他的徒弟鼬伢子(鼬:黄鼠狼)问起此事,水瞎子说:“不清楚。” “奇怪呢,自己不清楚自己的事,不是傻里巴叽吗?”鼬伢子嘀嘀咕咕,不敢大声说话。 水瞎子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你不清楚的事多着呢。这西荆河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又往哪儿去?为什么这么野?”水瞎子又一个一个问纤夫,“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纤夫们一个一个摇头,面露尴尬之色。 “还有啊,人人都说水能穿石,为什么到这里就不灵验了呢?把这水夹了个急拐弯的堤,怎么就冲不垮呢?” 纤夫们又一个一个摇头。 鼬伢子依然不服气,“肯定有原因,我们不知道,总有人知道吧?” 水瞎子拐起手指,在鼬伢子脑壳上敲了一“丁公”,“你小子比我还犟啊!好吧,你去找人问去吧,几时问清楚了几时回来学鼓。” 见师父起了火,鼬伢子再不敢当面刨根问底了。他问过往船只上的人,有说水是从汉江来的,有说水是从长湖来的,还真没个定准。 双利河是西荆河最大的一条支流河,滋润着大片土地和大量的百姓。源头就在这个拐弯处,直对着上游,流量完全依靠一道不大也不小的闸口控制。闸口下面的流量虽然不如主河流量大,但流速比主河高出许多倍,致使过往船只过此闸时比登蜀道还难。从水瞎子他们日日夜夜,用脚板打磨得光亮光亮的,一条纤道上完全可以看出来。 纤夫中,有一位鼓手有如龙船上的鼓手一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只船能否安全过闸,全看鼓手是否精明,是否指挥得当。 鼬伢子来到纤夫队才十九岁,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学鼓。水瞎子喊到他的名字时,他吓得直缩脖子,身上一股寒气直往下溜。 水瞎子拎着鼬伢子的耳朵给提出来,“你躲个什么?给我出来!” 水瞎子是什么人物?他鼬伢子学得来吗?鼓手的第一步基本功就是熟识水性。这里所说的水性,不是一般人下到河里不沉的那种,而是可以将你置于死地的千变万化的那种。水瞎子训练鼓手近乎残酷,把你逼到闸口上,不教你任何自救的方法。 鼬伢子被纤夫们逼到闸口边缘,吓得他直告饶,“求各位叔叔伯伯们,放过我吧……求各位叔叔伯伯了……除了这事,你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行吧……” 纤夫中没有一个敢同情鼬伢子。 水瞎子背过脸去,胳膊往上一扬,“掀!” 纤夫们一拥而上。 鼬伢子像一截湿桑树一样被扔下闸口,嗵的一声,不见了。 鼬伢子仿佛跌入地府,四周漆黑无比。他只觉得身体一会儿飘旋,一会儿上下,又一会儿翻滚。手被什么拉了一下,肯定破口了。脑壳被什么撞了一下,颈项撞得生痛,像快要断的感觉。鼬伢子完全不知道东西南北,完全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才能获得新生。由于入水前的慌乱,本该吸足的一口气没有吸足,以至胸部早早地开始憋闷。出于本能,鼬伢子在呛了几口水之后,开始努力地寻找平衡的感觉,努力地朝一个方向划动。鼬伢子触到了一堆软泥,他心里一阵狂喜,他知道这是河底,有了平衡参照物。他迅速用手摸清平衡线,双脚丁立在河底上,垂直地奋力一蹬。即便河底是斜面的,他也有出水的机会。 鼬伢子钻出水面时,岸上鼓似雷鸣,人如虎啸。 鼬伢子看到水瞎子笑了,笑得很难看,笑得脸上像堆起了一坨尖尖的牛粪堆。 闸口离水面大约有一个屋脊高,水势平稳天气太热时,纤夫们喜欢从闸垛上一跃而下,做一个漂亮的跳水动作。 水瞎子则可以在大一倍高度的启板台上跳入水,可以在空中打两个旋,玩一套花活,勾引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钦佩不已的目光。 有一天,鼬伢子望着启板台上伸向半空里的闸板轴套,问水瞎子,“你敢不敢从那个上面跳呢?” 水瞎子不语,翻了鼬伢子一眼。 纤夫们说:“那样的话,必死无疑。”因为跳水时,必须有个合适的水深做缓冲,而这里的河水深度远远不够。 纤夫们喜欢把太阳出来喊着“卖簸箕的来了。”反过来,夕阳下山就是“卖簸筲的回去了”,纤夫们就是跟着太阳出门进门的。 纤夫们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拖花船,不仅有喜烟喜糖,还可以借闹花船之机,让新娘子露出真面目来,让饿汉子们大饱眼福。 闹花船的纤夫,船技要好,嗓音要高。围观的人挤密匝密,足可以让你出够风头。一般闹花船都是水瞎子上的。 鼓声响起。纤夫们从闸底放过纤绳,拽住花船,开始有节奏的松一下紧一下地用力。水瞎子在河中间踩着鼓点,将花船摇来晃去,敞起喉咙像破锣却高亢无比。 “八百钱(柳么)(哟哟) 买头猪(柳么)(呀伙计) 喂三年(柳么)(哟喂哟) 鹰叼走(柳么)(哗着) 奶奶哭(柳么)(哟哟) 还是舍不得那张嘴(柳么)(呀伙计)……” 这是三遍还原的《奶奶哭》。河里唱一段,岸上和一段,场面很是热闹。假如新娘子硬撑着不肯出船舱,他们会再来一段《丑女婿》,保证叫你受不住船晕而告饶。 “大字不出头(柳么)(哟哟) 两边挂气球(柳么)(呀伙计) 三天不吃饭(柳么)(哟喂哟) 吃个大鸭蛋(柳么)(哗着) 借你三分钱(柳么)(哟哟) 还你三分钱(柳么)(呀伙计) 胡子两边翘(柳么)(哟喂哟) 肚子像尿脬(柳么)(哗着) 胳膊像括号(柳么)(哟哟) 腿子像镰刀(柳么)(呀伙计) 这样的女婿(柳么)(哟喂哟) 你要不要……”(柳么)(哗着) 新娘也有被整哭的。不过俏佳人增加几分泪光,更加楚楚动人。 这样的日子他们觉得太短,快快乐乐一下子就打发了一天。 看着别人婚嫁,鼬伢子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师父,你怎么不娶个媳妇呢?” 水瞎子脸一抹,一堆牛粪就掉了,“我不看你还小,揍你一顿的。娶个媳妇有什么好?她是能帮你一把呢,还是能拉你一下?你问他们,媳妇好不好?香油瓶子一个,倒了就没用了。坐着吃,睡着喊,麻烦着呢。你问问他们,哪个泅得过闸口,还不都是媳妇闹的,一群没用的东西!” 纤夫们个个面红耳赤,有个媳妇反倒像是罪过一样。纤夫需要保持水性的敏感度,需要强健的体格与激流搏斗,经常会到闸口底下的水流里锻炼。但闸口底下,逝水飞流,如果纤夫游两步退两步,上岸时脸会像虾子夹得一样红。只有水瞎子,每次都可以攀住闸壁上的篙眼,左横右斜地冲刺过去。这是他的本事,是他能立于纤夫面前的资本。鼬伢子想,水瞎子骨头缝里都攒着劲! 水瞎子又发话了,“我跟你说,色不可近,欲不可贪,这也是鼓手的基本功。否则,人命关天,出了事没后悔药吃。” 本是随便问问师父的,水瞎子的一番话像冰雹铺天盖地一阵乱砸,砸得鼬伢子心冷脸白。 天蓝地绿,莺飞草长。 鼬伢子刚刚学会当鼓手,水瞎子就丢手不管了。 鼬伢子听着闸底下呼啸之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大小旋涡,脖子间冷气直灌——今天的水流太急了,他不敢上船。 待过闸口的船一艘挨一艘停泊在双利河边,船工们一起来央求水瞎子。 但不管船工怎么央求,水瞎子只是躺在草地上嚼狗尾巴草。他翘起的一片大脚板像木锨,一摇一摇,显着他的一种牢不可摧的固执。被人求烦了,水瞎子一记锣响,“你想找死啊!” 纤夫们一个个无奈地瘫坐在纤道上。 水瞎子脚痒,伸到鼬伢子的身上蹭。 鼬伢子发现师父常穿的一件马掛子不见了。“师父,你今天怎么打的赤膊,你那件马掛子呢?” 水瞎子像没有听见。 旁边的一个纤夫扯了鼬伢子一把,用嘴巴朝河对岸呶了呶,“留在那边了。” 鼬伢子还是没懂,“哪个那边?” “河那边的小媳妇。” “哦……明白了,师父昨天被小媳妇抽了筋,也不敢上船了。”鼬伢子想起来了。在这个闸口的河对岸,经常有一个标标致致的媳妇,坐在河滩上一边放牛一边看他们拖船,跟这边的人一起热闹。时间长了,熟悉了,纤夫们时不时的会向她打个口哨,换一个勾魂的笑容。 有时候收工很迟,会到夜晚,水瞎子会用手举着马掛子泅过河去……原来师父是去会那个小媳妇了。 这天晚上,水瞎子吩咐鼬伢子,“你去河对岸,跟我把那个马掛子拿回来。” 鼬伢子晓得有点麻烦,不好明里拒绝,只好说:“我又不晓得那小媳妇的屋子在哪里?” “我告诉你啦。过了河,往右拐,有一片刺杉林,她的屋子就在刺杉林后面。你就蹲在刺杉林里,瞅准机会了,就向小媳妇讨回来。” 师父吩咐了,不去也不行,鼬伢子只好泅过河去。好在这片刺杉林他也熟悉,有时候放牛,牛下水泅过河吃草是常事,鼬伢子找牛来过这片刺杉林。 偷偷去会一个女人的这种事,鼬伢子从来没干过。他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跳得呯呯作响,像心里藏着一面响鼓。他潜藏在刺杉林里,一脚挨一脚地朝小屋子慢慢前行。 小屋关着门,房间的小窗户亮着昏黄色的灯光,灯影一晃一晃。小屋很安静,没有老人的咳嗽声音,怎么连小孩子的吵闹声音也没有呢? 鼬伢子靠近窗户,就着缝隙朝屋子里瞄进去。他看见小媳妇背倚床背,正在做针线活,也没看到有男人在身边。 小媳妇像有心灵感应,鼬伢子注目时,她猛然停下针线活,侧耳细听,又朝窗子紧瞄,紧跟着下床走过来。 鼬伢子一慌神,弄响了脚下踩着的砖头。 小媳妇紧追出来,看到了鼬伢子,“怎么是你,鼬伢子?” 鼬伢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来拿师父的……马掛子。” 小媳妇笑起来,“好,进屋吧。” 傻里巴叽的鼬伢子,哪里是小媳妇的对手。最后结果是,鼬伢子迷迷糊糊,被小媳妇好好“教育”、好好“练习”了一番。 末了,鼬伢子讨要师父的马掛子。小媳妇说:“你师父上次来,被我老公发现了,让他偷偷拿走给藏了起来。” “哦……”此时,鼬伢子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过了没多久,从河对岸借船过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的一件马掛子正是水瞎子的。 那男人长得像刚栽不久才成活过来的一棵白杨树,挑起的脑袋像个鸦雀窝,那闪动的两个眼睛正好像两只鸟。这形象叫人怎么看怎么不来劲。 “白杨树”把马掛子往水瞎子身上一扔,说:“你凭个心吧,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吃亏吧?”声音像是通过一个鸡肠子出来的。 看来,他们之间的棘手事,纤夫们想插手也找不到缝隙。 水瞎子突然从草地上蹦起来,冲“白杨树”一声大吼,“怎么不带把刀过来?脖子就在这里,要杀要剐任由你,来就来痛快的!”水瞎子说完,直奔到一棵树下,掰下一根胳膊粗的树棒,递给“白杨树”。 听到“痛快”二字,“白杨树”鼻子都气歪了,刺疱癞瘤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色彩更加丰富了。看这男人本事都不大,本该如雷轰顶跳脚大骂的,倒被水瞎子的一招给吓结巴了。“我无权也没准备杀你剐你……只要你从那个上面往下跳一回,让我服气……让我骂自己一声‘该’就得了。”“白杨树”手指启板台上的轴套杆。 轴套杆高高地伸在空中,从那上面跳下去,九死一生。 鼬伢子喊了一声,“师父!” 水瞎子二话不说,穿上马掛子,一步不停地蹬上启板台,攀住了套杆向上爬。 纤夫们向“白杨树”求情,力图劝阻这场用生命做赌注的游戏。 水瞎子大骂一声:“孬种!” 水瞎子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望着被风霜雨雪浸泡得光亮光亮的纤道……水瞎子脸上隆起了一堆再熟悉不过的牛粪堆。仿佛一声惊雷,水瞎子喊:“起鼓!” 鼬伢子一愣。纤夫中有人喊:“花船谣。” 于是,古老的西荆河,再次震响起一首首古老的花船谣。 鼬伢子只觉心间有股力量猛然冲破喉咙: “张点灯(柳么)(哟哟) 李摸壁(柳么)(呀伙计) 周家的伢儿(柳么)(哟喂哟) 倒抱起(柳么)(哗着) 伢儿伢儿(柳么)(哟哟) 你为啥哭(柳么)(呀伙计) 妈脑壳(柳么)(哟喂哟) 汆在了屁眼里(柳么)(哗着)……” 花船谣随着流水激情飞扬。 花船谣里,水瞎子仿佛举着马掛子泅过河去与那个标标致致的小媳妇相会。 水瞎子表情轻松,一步一步朝套杆顶上攀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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