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23-9-8 14:29 编辑
关疯子
关疯子的满头银发,硬硬的,粗粗的,直直的,像一根根松针。她把它们悉数挽在脑后,用发簪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没有一点污渍,没有一丝皱褶。她经常背个大背篓,手拄一根竹棍,在大街上转悠。那帮小混蛋们见了,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高声喊道:“关疯子,关疯子!"她挥起手中的棍子,向那些不懂事的小混蛋们冲了过去。小混蛋们一边快跑,一边捡起地上的石块,回头向关疯子砸去。
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关疯子,最喜欢别人叫他关奶奶。每当有人叫她关奶奶的时候,她先是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接着从背篓里拿出好吃的,与大家一起分享。或者是几个美味的包谷粑,或者是几根甜甜的烤红薯。
虽说背地里,家长们都苦口婆心地教育过自家的小孩,要叫她关奶奶,不要叫她关疯子。但总有一些不听管教的孩子,对于父母的教诲,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尽管关疯子手中的棍子也是不饶人的,可是毕竟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了,往往棍子还没打着小混蛋们,就被小混蛋们那些小鸟般飞来的石块,砸得浑身是伤。
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关疯子就会寻找一户爱干净的人家,独自坐在其屋檐下,背靠着墙壁,微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那念叨声,有时细如蚊蝇,有时朗若洪钟。
“关奶奶,”有好心人问她,“你在跟谁说话呀?”
关疯子神秘地伸出一只手的食指,搁在唇边,长长地“嘘”一声,然后小声地说:“我在跟儿子说话,请你不要打断我们。”
这时候,那帮小混蛋又会追上来,高声呼喊口号:“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故意打断她和儿子的对话。
关疯子马上站起身来,沙哑着喉咙:“打倒蒋介石!”“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小混蛋们见自己的阴谋得了逞,就继续用喊口号的方式来跟关疯子作对。关疯子急了,就破口大骂。她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越骂越疯狂。这个时候,就有大人站出来把这些可恶的小混蛋们赶走。
其实,关疯子不姓关,她姓谢,是她的夫家姓关。她年青时不但不疯,而且既漂亮又能干。遇上闲人扎堆儿的时候,就有老人讲起关疯子的故事。每当讲到关疯子的漂亮和能干,老人的两眼就会放光。旁人一看到老人的这眼光,就打心眼里相信,关疯子的漂亮和能干不是假的,而是真的。
关疯子早年丧夫,专靠替人绣花养活一双儿女。她的绣工,整个县城无人能及。她的绣绷子,有簸箕那么大。她绣花的丝线,红的红,绿的绿,很是耀眼。她绣的花儿,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她绣的鱼儿,好像正在水里悠闲地游动;她绣的鸟儿,好像一放手就可以展翅飞走。
县城里死了老婆的有钱人,都想娶她为妻,就连国民党的县长大人死了老婆,也对她垂涎三尺!
县长大毕恭毕敬地把谢家和关家的族长请到一起,办了酒席,要正儿八经娶关疯子为妻,关疯子硬是闭门不见!
有个穿着时髦的女年青,听老人讲到这里,便情不自禁地骂起关疯子来。说关疯子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嫁给县长大人衣食无忧,难道不好吗?
讲故事的老人毫不客气地教育女青年:“关疯子要守节。守节,年青人,你懂不懂?”
现在的女青年,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守节。但她从老人的口气中,听出了人们对于关疯子的敬重,自己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对关疯子的一片敬意。
得知关疯子没有嫁给县长大人的真实原因后,那位穿着时髦的女年青,羞愧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紧接着,她又担心起关疯子的人身安全来:“县长会轻易饶她,不随便找个理由治她的罪?”
“人家当县长的敬重节女,她死心不嫁,县长也就算了。”讲故事的老人粗声粗气地说。
可是,红颜命薄!万寿寺的两个和尚,喝醉了酒,从关疯子门前经过,见她绣花绣累了,趴在绷子上睡着了,就像猫子发现了老鼠一样,轻脚轻手地走过去,把她抬到床上……一个好生生的人,就这样变成了疯子。
关疯子疯了之后,她的娘家人和婆家人,都没有责怪她。两姓人还一起筹钱,齐心协力地给她治好了疯病。关疯子的疯病痊愈之后,特别痛恨男人。她认为全世界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仍旧用绣花得来的钱,供一双儿女读书;她更加小心谨慎,一天到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将自己禁锢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心一意绣花挣钱。关疯子非常疼爱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一双儿女也非常争气。不久,她的儿子就考上了国民党的青年军,女儿考上四川大学,双双离开了县城。
每当老人讲到这里,眼皮就会耷拉下来,嘴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关疯子双喜临门,讲故事的老人,为何要唉声叹气呢?听众们心里感到纳闷儿,一个个都竖起耳朵,急不可耐地想听下文。
可是,讲故事的老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盅,斯斯文文地喝起茶来。茶喝够了,讲故事的老人又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把烟雾使劲儿吞进肚里,再从两个鼻孔里喷射出来。老人的两个鼻孔里,像倒插着两根大葱。等烟瘾过足了,讲故事的老人才慢吞吞地说,问题就出在参加青年军上!关疯子不准她唯一的儿子去参军,当父母的嘛,这点私心,情有可原。但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把儿子送入了军营。
“参加青年军,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有个年青时一心想参军报国,而始终未能如愿的中年男人,不解地问。
讲故事的老人火了:“你以为是参加现在的解放军呀?关疯子的儿子,参加的是国民党的青年军。它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专跟共产党作对,会有好下场吗?关疯子的儿子一参加青年军,就遇上了解放战争。关疯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母亲。她的儿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孝顺的儿子。关疯子的儿子入伍后,怕母亲担心,便经常给母亲写信。一天,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他们的部队被解放军打得一败涂地,不得已,要跟蒋介石败退台湾,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讲故事的老人,讲着讲着就哭了。
听故事的听众,听着听着也哭了。
可怜的关疯子,再也见不到朝思暮想的儿子了,她的疯病又一次复发了。但关疯子始终没有忘记,她的儿子是蒋介石带走的,因此她天天骂蒋介石,骂国民党反动派。盼望共产党早日解放台湾,让儿子早日回到自己身边。如果有人当着关疯子的面,说蒋介石的好话,说国民党的好话,她就挥起手中的棍子,毫不手软地向那人打去。
关疯子的旧病复发之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替她想办法,但都于事无补。
有人提议,关疯子是想儿子想疯的,只要儿子回来了,她的疯病自然就好了。但要她的儿子从处于战争状态的台湾,回到大陆来,谈何容易!有人又想起了她的女儿。说她的女儿叫关小蓉,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下巴上有颗黑痣。一头又长又密的秀发,像闪闪发光的黑缎子一样披在背上,把屁股都遮完了。她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显得风度翩翩的。新中国成立后,她在某大学教书。
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关疯子的女儿很快就回来了。
女儿回来后,关疯子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既不出门也不睡觉,一刻也不离地守护着女儿。等宝贝女儿睡着了,她就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女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县城里的人,吃的都是从长江中抽上来的自来水。关疯子觉得长江水很脏,她每天煮饭的水,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用小木桶挑回来的泉水。她自己家里从来不吃长江水,也不准儿女到其他家里去吃用长江水煮熟的饭菜。
关疯子生怕女儿悄悄离开,她每次都是趁女儿睡熟以后才出去挑泉水。而且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把门锁得牢牢的。
女儿回来后,关疯子自己整天不出门,也不准女儿出门。别人有事来找她的女儿,尤其是男同学来找,她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用棍子打出去。女儿半个月的探亲假很快就结束了,她也不放女儿走。女儿只好假装睡着了,等疯妈妈锁好门,又挑着小木桶出门担水时,慌忙跳窗逃走了。
女儿逃回自己的家中后,立刻和丈夫商量,把疯妈妈接到身边去照顾。女婿也很孝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几天以后,关疯子的女儿果真回来把母亲接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整个县城的人都替关疯子感到高兴,说她老运好。
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多久,女儿又把关疯子送回来了。人们见了重新回到县城的关疯子,都在心里犯嘀咕。“是关疯子水土不服,还是女儿嫌弃她?”
女儿将疯妈妈送回县城后,还特地抽时间陪了她几天。在这几天里,关疯子依然整天看守着女儿,不让女儿越门槛一步。假期一到,关疯子的女儿又故伎重演,再次跳窗逃走了。
女儿逃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值得庆幸的是,她随身佩戴有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她把手表变卖了,除去路费,剩下的便委托当地政府,转交给母亲作为生活费。以后,她仍然按月把生活费寄给当地政府,再由政府转交给母亲。
女儿还对政府的工作人员解释说,她之所以要把母亲送回来,是因为母亲一到她家还是一如既往,不准她出门,也不准任何男人进她的家门。就是她的丈夫,母亲也不准他进家门。她告诉母亲:“那是您的女婿,您不让他进家门,他去哪里安身呢?”
她的母亲回答说:“男人全是坏东西,你是不会嫁人的,我也没有他这个女婿。”
更加不可理喻的是,她要去上班,母亲也不让她出门!实在没辄了,她才把母亲送回老家。
女儿的无奈背叛,令关疯子伤心欲绝。她说女儿学坏了,出门找坏男人去了,她从此不认这个女儿了!从女儿处回来后,只要有人一提起女儿,她就歇斯底里乱骂。由政府转交给她的生活费,她一接过来就丢在地上,说那钱沾了男人的臭气,她饿死也不要。工作人员哄她说,那钱是她儿子从台湾寄过来的,她就喜笑颜开地收下了。
此后,关疯子更加思念自己的儿子,疯病也日甚一日。
别看关疯子是个疯子,在整个县城里,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消息,她是第一个知道的。她省吃俭用,买了台小小的收音机,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她都按时收听。一听到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消息,她就四处宣传,并且态度也变得非常嚣张。不幸的是,这个消息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她每失望一次,就增加一层对蒋介石的刻骨仇恨。每当县里组织的游行队伍,呼喊着“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等口号,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就会站在一旁,振臂高呼:“打倒蒋介石!”“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游行队伍中,那些注意力不集中的人,也跟着关疯子喊起口号来。游行队伍一阵骚动,秩序显得有些混乱。县里的干部和群众都知道她是个疯子,也不跟她一般见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儿子,是关疯子活下来的唯一精神支柱。
后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子,那就是管疯子的家。关疯子每天逛街逛累了,懒得回去,就寻个干净的屋檐蹲下来,然后叽叽咕咕地和远在台湾的儿子说着话,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落日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不知底细的人一看到她这个样子,还以为她真是个儿孙满堂,正在享清福的老太婆呢。
县城里所有的屋檐下,关疯子几乎都蹲过。被蹲的人家,也不嫌弃她。一来她爱干净,根本就不像个疯子的样子;二来她从不偷人家的东西,也从不进屋打扰人家。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年都要大搞一次爱国卫生运动。在此其间,每家每户都要把室内室外打扫得天光地白的,然后耐心地等待着上级部门的检查验收。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的委员们,挨家挨户检查完毕,便将所有的家庭分成“最清洁”“清洁”和“不清洁”三个等级,最后分别在他们的大门上,根据等级,贴上三种不同的纸条儿。漂漂亮亮的红纸条儿上,写着“最清洁”三个字的,它属于这个家庭主妇的特殊荣耀,数量极少;多数家庭的大门上张贴着的,都是用红墨水写着“清洁”二字的白纸条儿;假若哪家大门上张贴着的,是用黑墨水写着“不清洁”三个字的白纸条儿,那就是这个家庭的奇耻大辱了。
有一次,有个家庭的大门上,被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的委员们,贴了“不清洁”的白纸条儿。所有人都像看西洋镜一样,跑去观看。那户人家立马将那张纸条儿撕了个粉碎,再把门一锁,连人也躲了起来。不过他们临走前,还是把门前打扫得一干二净的,表示他们家里得到这个差评,完全是个误会。
有细心人发现,凡是关疯子蹲过屋檐的家庭,都被评为了“最清洁”家庭。此后,县城里的家庭主妇,都以关疯子曾经在自家屋檐下蹲过为荣。关疯子的嘴巴,也是全世界最甜的嘴巴。她一蹲在哪家的屋檐下,就拼命夸哪家的主妇能干,爱整洁。很多邋遢的的主妇,经她这么一夸奖,就端的脱胎换骨了。
关疯子家的大门上,又贴的是什么样的纸条儿呢?有人认为,关疯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干净的人,她家大门上张贴的,肯定是红纸条儿。也有人认为恰恰相反。双方争执不下,相约去到关疯子家。见她家的大门上,果真贴着一张红纸条儿。有不服气的人,透过窗户往里看。关疯子家里,家具摆放有序,天上地下一尘不染。一眼看上去,令人格外舒心。
以后县里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家庭主妇们除了都拼命打扫家庭卫生外,她们还使尽浑身解数,把关疯子吸引到自家屋檐下去过夜。她们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给自己获得“最清洁”家庭,上一道双保险。更有不少家庭主妇,用拜干妈的方式,将关疯子接到自己家里去供养着。关疯子,从此成了县城里家庭主妇们争抢的对像。
要关疯子承认某个家庭主妇是她的干女儿,她还有一个硬条件,那就是这个家庭主妇的丈夫,必须长期在外当工人。她一到干女儿家,也像从前照看自己的女儿那样,照看着干女儿。一到晚上,关疯子也不睡觉,就坐在干女儿床边,先从头到脚,继而又从脚到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熟睡中的干女儿。每年春节前夕,干女儿的丈夫回家过年时,她依然像从前那样,不准干女儿的丈夫踏进家门。干女儿只得用软办法,将关疯子骗走。有人粗略地统计过,关疯子在县城里所认的干女儿,多达数十个。
透过关疯子在干女儿家的种种表现,人们清醒地意识到,关疯子不但没有忘记女儿,而且对女儿的思念,还远远胜过儿子。
一提起关疯子的女儿,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没有孝心,全然不顾母亲的死活,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看望过母亲一眼,任由母亲一个人孤独地在县城里流浪。也有人站在关疯子女儿的角度,说她肯定也想念母亲,只是迫于无奈,不敢回来。
有一天,一条好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关疯子的女儿关小蓉回来了!她站在关疯子屋前,等关疯子回来。有人立即到街上去寻找关疯子。关疯子回来了,她走得很慢。她的女儿见了,赶忙上前迎接。然而,二十余年未曾见面的女儿,关疯子已经认不得了。关疯子缓缓走到女儿身边,抬起女儿的下巴。一看到下巴上那颗黑痣,关疯子就一把抱住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母女俩抱头痛哭,周围的人也哭成一团。
女儿回来陪了母亲十多天,在邻居们的配合下,又一次逃走了。
女儿回来后,关疯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盼望儿子归来。可是儿子归来前的一个月,关疯子已经埋在后山坡上了。
县城里的人,一看到关疯子的儿子,都不自觉地哀叹:“她要是再多熬一个月,就好了。”
关疯子的儿子是两岸关系缓和后,第一批回到大陆的台湾同胞。关疯子的儿子说,他在台湾,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母亲!
关疯子的儿子,在县城最高档的酒店里,定了十几桌酒席,将周围的邻居,还有政府的领导,都请到酒店里,声泪俱下地感谢他们对母亲的关心和照顾。
关疯子的儿子临别时,还站在母亲的坟前,掏出**,向天开了三枪。
“叭,叭,叭!”整个县城的人都听到了这清脆的枪声。听到这枪声,人们议论纷纷。“关疯子的儿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然的话,政府怎么会允许他带着**回来探亲呢?”“关疯子听到这枪声,应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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