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23-11-30 09:38 编辑
2023年11月26日星期日凌晨两点半,接到父亲的电话:继母没了。
瞬间便感慨了。再想着我该怎么处理?身为儿子的我四十年前就做完了所有的事,那以后再也没有接触过和唯心有关的事。于我有恩的祖父母生前都亲手照料过,但他们身后的一切都不靠前。而今又轮到继母——按理来说是不该我去主事的,这样就省了好多麻烦。
急匆匆赶到父亲家。逝者已送往殡仪馆,父亲和老同事、老朋友高姨在屋,两个人在研究“讣告”措辞。想来主事的三弟是党员,不准备告别仪式,这“讣告”是没有用的,或者只能用于朋友圈。这人刚走,父亲的闲情逸致就来了,让人心里颇为欣慰。
看父亲用钢笔写的内容:“享年62”——继母三十岁就享尽富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五十岁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六十岁卧床全身瘫痪。该享受的该经历的确实都尝到了。
“关爱子女”——继母入门数十年,没给过我半分钱好处,也没害过我,确实是个好母亲。
“孝敬老人”——在祖父暮年时,双眼已不能视物。继母为了让老人锻炼身体,把88岁的老头和81岁的老太赶出家门,父亲还亲自送到火车站买了两张硬座票,让他们回了五十年前的老家“一面坡”。作为儿媳,她也做到位了。
“团结同志”——继母没有上过班,只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店铺,因为想吞并合伙人的利益,让人告到法院,弄得灰头土脸……我感觉父亲再写下去是要骂人了,这人刚闭眼就开炮吗?而高姨一如既往地夸奖写得好,两个人接下来就要表演对口相声了。我还是接过来吧,删掉那些讽刺挖苦的话,编上几句“天不假年”“伏维尚飨”类的术语上去,把二人的兴致打断了,我看都有点不高兴,还是赶紧走吧,这俩人已经不正常了。
到殡仪馆,二弟三弟两家人已到位,迎来送往的都是人情世故。忽然张阴阳进来,把烟头一扔,念着“阎王小鬼一路放行”“孝子贤孙升官发财”这类套话,我便把头扭过去了,这一扭头又觉得不对。身后围了一帮亲属朋友,都在板着面孔与我对视——好像我扭头是为了观察大家的表情似的。如果不是口罩挡着,估计我连鼻毛都写着“尴尬”,哪有那意思啊!
像张阴阳这种白事骗子,在我心中和“缅北四大家族”嘎腰子那伙没有区别。其目的都是为了骗人钱财,无非其间的方式手段有所不同罢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得把张阴阳打得头破血流再去报警抓贼,可大家都不打,几个党员干部还得在他的妖言之下磕头如捣蒜。我也不能打,打死一个张阴阳这世上还有王阴阳、李大忽悠、赵大白话蛋……他们是杀不绝的,因为他们正常。他们正常到从不信鬼神,反而能利用鬼神来骗钱。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又转过身来,是因为我在这个圈里也只能不正常起来。
在张阴阳的吆喝声中。我知道下一步就是给死者“送饭”,然后是隆重的“烧大纸”,每一项都关系着张阴阳的收入。想想被张阴阳忽悠着,还得心甘情愿给他送钱。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倒在地上就不起来了。自带“影帝光环”的我不管手脚还是腰身都不是僵硬的,而是自然而然的弯曲,在地上伸腿握拳、几番挣扎就是起不来,身边围观的亲友过来几个搀扶我的,由于太过逼真,竟没有人说我“演技浮夸”,连继母的娘家人——算起来也都是长辈都过来,一脸恻然与感激,还给我找了个座,让我缓缓,然后回去休息。
其实我是在躲张阴阳。他唯物我也唯物,他为了挣钱连人带鬼的使劲忽悠;我明知道他在忽悠,配合也不是,不配合也不是,还是干脆抽身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唉,毕竟在这里我也看不到正常人了。
茫茫天下,就不能有个正常人吗?
我离了殡仪馆。父亲在酒店已经摆好宴席,一群老邻居都在那伸着筷子。让我来段开场白——可我只会联欢会的开幕词,这场合大家还是吃饱了回家吧,毕竟我那继母早上刚刚离世,这时候还能端起酒杯来畅饮的都不是正常人,估计也不会有正常人了。
还真有!郓[ yùn ]姨的出现让人看到了希望。作为生母的老同事、继母的老邻居,她老人家七十来岁,干净利落、风度优雅。原本郓姨开了一家挺红火的小铺,后来进货途中丢了一万现金——在当年可是巨款,那以后就变得直爽起来,一是有啥说啥,二是见啥拿啥,正常人遇到这样的挫折,可能都会这样吧。
果然,郓姨上来就叨了一筷“红烧肉”,父亲刚说了一句“这家菜做得不错”,郓姨叫了声继母的名字,“她再也吃不着了”,库察一口,肉皮泛红、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便被咬开了,诱人的汁水淌下来,把郓姨的几颗牙染得金黄金黄的,“味道还行!”她赞了一句。
正常人一来,满桌不正常的人声音小了很多,该喝酒的小口喝,该吃饭的低头吃,就一个晚辈的扯着嗓子建议父亲赶紧找老伴,满桌都不敢作声,只有郓姨拊掌大笑“说得好!”极大地活跃了现场气氛,有几人竟然笑出声来,但我知道,郓姨的动机绝不是这个,她连吃带喝、插科打诨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饭后跟回家去,收拾继母的遗物,包括在座的很多热心老邻居都如此。凡是读过鲁迅《故乡》,对其中的“杨二嫂”了解的人都会明了。当然,读没读过书的人,在饭后也都会跟回去。
果不其然。酒足饭饱后,父亲领着大家进了门,名义上是收拾帮忙,实际上有啥分啥。继母偏瘫了十几年,所余些剩衣服和剩鞋被一抢而空;生前养的花、用的锅,大家能要到的全都要了;因为贪恋最后一块红烧肉的郓姨只晚了几秒,也就看不到啥了,她红了眼睛把继母剩下的“纸尿裤”全装走。我正纳闷:她离婚多年,家里又没病人,要这干啥?看她又红了眼睛四处搜寻,把继母用过的两只半“开塞露”也装了起来。这就更让人费解了,两只整个的你要就要了,那用过一半的……
直到郓姨满意地离开门之后,我忽然醒悟:不正常的人,像我,半样东西都不要。正常的人,像郓姨逮啥拿啥,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后话,拿不拿得到是眼目前的要事。
我突然后悔了——刚才父亲把继母剩下的一些药物——大约千把块钱的东西要分给我,被我断然拒绝了!我觉得这么多年也没给过我什么恩惠,人死后更不应该拣这些施舍,但现在看来,我想得太多,太不正常了!
一时又觉得有些欣慰,这个世上不正常的现象虽多,但毕竟还隐藏着正常的人、做着正常的事——生活中从不缺少“正常”,而是缺少发现“正常”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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