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岁
一、
红烧排骨、麻辣鱼片、青椒炒蛋、五香豆腐……九菜两汤、一个点心，都是我的杰作。
所有菜上完后，妻一如往常夸我：“还得是我老公，这厨艺一点不比酒店大厨差。”
两个儿子吃得满嘴流油，嘴里却不停地挑刺：“排骨咸了点，豆腐老了点……”
妻用胳膊碰了一下小儿子，示意他赶紧住嘴，却无法阻止坐对面依旧喋喋不休的大儿子。
“今天你爸生日，不是说你们兄弟俩做饭的吗？只顾玩也就罢了，还挑三拣四的，真是不像话！”
妻的声音分贝逐渐变大，明显有点发火了。她瞪了一眼大儿子，又瞥了瞥小儿子，然后看向菜盘，为我夹了一块排骨。
两个儿子同时看向他们的母亲，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平时习以为常的菜品评点，此时却成了引母亲生气的导火索。而且，还是在父亲的生日晚会上。
“我的老婆大人，咋就生气啦，孩子还小，哪会做菜嘛？他们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高兴了。”
不忍气氛就此僵住，我轻轻地拉了拉妻的衣袖，送上一个柔柔的笑。
妻没有因我为孩子求情而退让，反而更加生气，甚至从刚刚的抱怨变成了指责：“一个马上中考，一个上初一，还小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绩班上垫底，吃个饭挑肥拣瘦，一天天就知道向父母索取，以后能不能吃上一口饱饭还另说呢！”
眼看妻越说越过分，不单是两个孩子感到震惊，我也有些懵了。
二、
携手走过十余载风雨，妻一直是贤惠善良的。对公公婆婆，她知冷知热，贴心孝敬；对兄弟妯娌，她善解人意，不计得失；对两个孩子，她捧在手心，呵护备至。
反倒是对于作为丈夫的我，却始终严厉要求，时时提醒要做人上人，要为他们母子创造幸福的未来。
这些年，我深知妻的好。
年轻时随打工潮走南闯北，几度穷到连为伊买件新衣服都力所不逮。当此时，她总是笑呵呵地安慰我：“难道你觉得我穿这身不漂亮吗，是不是嫌弃我了？”
为了让小家庭变得更好，她辛勤工作节衣缩食，却慷慨解囊为公婆买吃送穿，帮亲顾戚从不手软。
妻比我小四岁，她属兔，我属猪。都说女性比男性成熟得早，其实一开始我是不信的。
刚结婚时，我爱交友，浪荡公子、酒肉狐朋来者不拒。喝醉了蒙头睡，睡醒了不着家，是我那些年的常态。
曾经，妻也有过放弃的打算。天高任鸟飞，哪怕飞去不飞回。然而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她渐渐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有几次，她试探性地对我说：“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要有所付出，不然我也不管了。”
或许她的话触动了心里的某根弦，于是我开始振作起来，一头扎进工厂没日没夜地干，拿到报酬养家的同时，也和一众损友拉开了距离。
33岁时，我们终于建了几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尽管没有像样的家具和电器点缀，但我看出妻是无比高兴的。在她看来，房子不单单是居住之所，更是柴米油盐发挥效用的地方。
她口中的柴米油盐，应该是指“希望”。
36岁，在二弟的介绍下，我进了家乡县城的一家国营企业，主要从事文职工作。
直到入职那天，我仍然不敢相信是真的。遥想当年，成绩出类拔萃的我，竟然在贫穷面前傻到选择逃避，且还走得堂而皇之、昂首挺胸。
入职一年后，妻来到我身边，在食堂谋了一份管理的工作。说是“谋”，其实和人情世故脱不了干系。
看着我每天埋头于文档和各种表格，她既欣慰又有些嫉妒。有时，她甚至会酸溜溜地“警告”我一下：“你现在可是办公室人工作员了，靠笔杆子吃饭的，我感觉都配不上你了。”
三、
妻自降身价的冷幽默，非但没有使我燃起半点自豪感，反倒令我有些自惭形秽。
这些年，两个孩子被她照顾得一白二胖，培育得懂事乖巧。他们母子，处得更像是无话不谈的闺蜜、用心相交的朋友。
而我，却因繁忙的工作，失去了太多陪伴孩子成长的机会。偶有空间和时间，我对两个孩子更多的是严词说教，而非理解关怀。他们眼中的我，像是一座傲立跟前的大山，又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长河。
曾有时，孩子们想走近我。可他们越是表现得爱意满满，我越是觉得“另有所图”。作为一个父亲，我竟然以成熟的想法，去揣度两个不成熟的孩子的爱，曾经想来可笑，而今觉得可悲。
吃过苦的我，不想孩子们再吃苦。
妻是懂我的，但她觉得我太躁进，对孩子太严苛。用她的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每每听及此话，我只能强颜欢笑。为人父者，我又岂会不知“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下一句是什么呢。
莫为儿孙做马牛！说得真的好轻巧。
后来，我还是听了妻的话。工作之余，陪父母，陪孩子。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不懈努力之下，我们有了车，又在城里买了房。
41岁，翻过不惑，走向知天命。
生日头天，妻对两个孩子旁敲侧击：“明天是啥日子，你们知道吗？”
大儿子15岁，懂事又乖巧，孝顺且听话。美中不足的，是成绩太差，考进高中都有点难度。
小儿子13岁，调皮但不坏，聪明却厌学。还算欣慰的，是求生欲强，将来应该饿不了肚子。
对于母亲发问，两个孩子异口同声：“明天是我爸爸的生日。”
“那你们，打算怎么给你爸过生日呢？”妻追问。
大儿子想了片刻，最终艰难而又肯定地表示：“平时都是我爸做饭，明天的饭我来做！”
小儿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打下手！”
晚上，妻将“考验”两个儿子的答案告诉了我。说实话，很感动。
十二个菜，寓意“月月红”。这么大的工作量，自然不会指望蛋炒饭也弄不好的孩子们。小家伙有那份心，其实已经足够了。
可此刻，妻子因为孩子们的絮叨，竟然发火了。和妻一起过了15个生日，从未看到她如此反常。好在没过几分钟，她就回到了贤妻良母的状态。一家四口，又重回欢声笑语中。
晚饭过后，孩子们玩累了酣睡。
微晕的灯光下，妻笑颜如花，恰似当年新婚夜。侧过身来，她先是为我拔去一根新生的白发，继而像小鸟般卧在我臂弯柔声说道：“孩子们虽然一天天在长大，但你可不能老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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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4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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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4 10: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