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毛驴,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坐在毛驴上的女人,走在那条赤白的路上。路是沿着一条河的走向开辟的。逐水而居似乎是人类的天性,因而形成了这条路。道路靠河的那边,生着茂密的棉槐,簇与簇之间看不出间距,挨挨挤挤的,高出路面许多,将河沿整个包裹住。路的另一边,是玉米地。现在是六月天,玉米秸蹿得老高,一棵挨着另一棵,没有间隙,越往深处越密,像一列列不说话,面目阴沉的士兵。两边的玉米地与棉槐高了,路便矮了。人和驴走在里面,上面是晃眼的日头,下面是沙土路,左有玉米地,右边棉槐阵,像是被困在里面。毛驴上的女人顶着红盖头,腰条细溜,长腿长胳膊,正随着毛驴的颠簸,想着心事。已近中午,日头明晃晃的晒得人浑身出汗。河水哗啦啦,像三五个呱噪的女人在吵架。水蒸汽冲破棉槐的阻碍,冲到沙石路上。高大肥硕的玉米秸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人的呼吸和毛驴的喷嚏纠结着,散不开,憋得难受。
女人在想心事。死死地拧着缰绳,把一双嫩藕般好看的手都拧变形了。男人走在前面,闷头走路,时不时拽一把手里的缰绳,急火火地催着驴快走。他粗布褂子的后背已经被汗濡湿,额头与嘴角有刀刻般的皱纹。他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焦虑地看看身后的那条路。有时候甚至会停在毛驴后面,手搭凉棚,向来路眺望。然后,回身拍一下驴屁股,喝一声,然后继续赶路。他一拍一喝,女人的心就一顿一抖,小手拧巴得越发紧了。
男人知道,还有五百米,他们就能到那座石桥。过了桥不远,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到时候,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而女人也将要在这里,跟祖祖辈辈的女人一样,忙碌着,操劳着,消耗掉自己的一生。此刻,她紧张到嘴巴发干,身上汗涔涔的。天气已经很热,厚厚的红盖头密不透风,一颠一颠地扑打在她脸上,捂得她喘不过气。但她不敢揭开透透气,总感觉有一双带刺的眼睛,对准了自己。盖头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让她得到一些暂时的放松。
石桥越来越近。被两边繁茂葱郁的植物遮掩着,只有隐约的形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跳上桥,对着男人叫:爹!爹!
男人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刚想回应,却被凭空里响起的鞭炮声拦住。“啪!”声音又脆又急,却只有一声。男人感到奇怪,怎么就响一声?却听到桥头那里炸了,有人喊:快跑啊,威震天来啦!男人看到儿子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双臂膀捞起来,弹回到棉槐丛里。
随着枪声,安静的玉米地里,刷啦啦响起来。好些玉米秸动起来,一个两个地跳到路面上。男人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变成人的玉米秸。只一会儿,刚刚还干干净净的沙土路上,立满了人。接着,他们的身后,也有了动静。是马蹄声,雨点般得敲打在小路上。
女人的大脑一片空白。揪着缰绳的手,发青发白。河在那儿,桥也在那儿,他们差点就过去了。
二.
女人叫秀兰,是我的外祖母。在出嫁那天被人劫持,带走。
劫持她的,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叫威震天。秀兰那天正在帮父母卖烧饼,他骑马领兵路过摊位。所有人都吓得低下头,不敢出声,只有秀兰,好奇地抬起头,瞥了一眼。
威震天正在看她。眼神像山坡上石旮旯里的蝎子,蜇人。秀兰低下被蛰疼的眼睛,再不敢动弹,只看到四只不安分的马蹄子,在她跟前原地踏步。“吧嗒,吧嗒,吧嗒”,一下下踩到秀兰和她父母的心上。
当晚,秀兰家破旧朽烂的木门被啪啪拍响。秀兰站在闷热的西屋地上,关门堵窗,仍旧抵挡不住那双蛰人的眼睛。她才十六,正是花开未满,月未中天的时候。秀兰的父母虽然胆小,但毕竟做了一辈子小生意,脑筋要比一般百姓活络。来人腰间乌黑铮亮的武器,也没阻住他们一颗救女的心。他们信誓旦旦说秀兰已经说好了亲事,三天后出嫁。让他们意外的是,来的几个人并没有继续纠缠,而是扔下一堆东西转身离去。
秀兰的一生就这么仓促决定了。
他们说的那家秀兰约摸是知道的。家里开了一个小磨坊,在南山脚下的张家村,顺着秀兰村里那条河走,就能走到。秀兰六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去过一次。那家的儿子叫六十,是个长手长脚的毛头小子,傻傻憨憨的,见了秀兰只会直眉瞪眼地干瞅着,啥话也说不出,只嘿嘿乐。秀兰越斜楞他,他越乐。张家磨坊那时其实只有一台大石磨,和一头毛驴。磨坊开在房后,是一间四面用泥坯垒起来的房子。房子上梁是几根粗木头在撑着,上面盖了一层芦苇,压了些残缺不全的灰瓦。磨坊不远处是一个用木棍圈起来的小菜园。小菜园西北角,有一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水井,井上跨架摇摇晃晃的木头辘轳。老井上面被一块破木板盖住,防止有人掉进去。
父亲推了麦子进去磨坊后,秀兰就坐在外面等。这时跑过来一条竖着尾巴的大黄狗,冲到秀兰跟前一个劲儿地嗅。这毛绒绒的家伙把秀兰吓哭了。六十裹着一身白,风一样从秀兰跟前刮过去,对着大黄狗就是一脚。大黄狗“嗷呜嗷呜”叫得很委屈,退到一边,对着六十不停地摇着尾巴。六十说:俺家的狗,不咬人。秀兰还哭,六十又要过去踢狗。大黄狗吓得转身就跑,跑几步又停下来,冲着六十边摇尾巴边哼唧,尾巴都要摇飞了。秀兰看了有趣,眼睛里汪着泪,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六十说:又哭又笑,小狗尿尿。一句话,气得秀兰又哭起来。
张家早就来提过亲,秀兰一听说是他,忙不迭得摇头。仿佛摇得略微慢点,那傻大个就会蹦到她眼目前似得。
秀兰想问母亲是不是他,人到了母亲跟前,还没开口,脸先红了,好像涂了胭脂。母亲正盯着桌子上的东西叹气,没注意到秀兰。秀兰趴头去看,只见到一只工工整整的青花瓷盘。盘子是白色底子,围边的是蓝色花边,中间两朵硕大的牡丹花斜着向盘底逸出。那对牡丹开得灼灼,吸引来了两只蝴蝶。盘子仿佛是通透的,灵醒的,给秀兰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里是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有花有草,还有草地蓝天。空气清凉又甜腻,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从花丛边蜿蜒而过。那是秀兰不曾看见不曾经历的世界,是自由的,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忙碌,也不用提心吊胆提防那个蝎子一样蜇人的眼神。
秀兰被蛰醒了。
说是祖传的。唉。煤油灯照着母亲苍老憔悴的脸。
俺不稀罕。俺不信,这世上还没王法了?咱老百姓,也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有钱有枪就是理!都睡吧,天塌不下来!一直没说话的父亲,甩出这句话,把烟袋锅在桌角上磕几下,起身离开桌子。
秀兰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了。
三、
叔伯哥回到村里不久,那条被吓跑的驴也回去了。只有新媳妇秀兰没回,被骑着高头大马的威震天一把撸过去,扔到自己马上,带回驻地了。
三天后的晚上,一匹马踏破宁静的沙土路,向着张家村驰来。月亮没出来,只有微弱的星光。晚上的河流响声更大,好像三五个吵架的女人里,又多了三五个。棉槐丛黑黢黢的,黑暗里生出臂膀,与对面地里的玉米秸几乎牵扯到了一块。风吹过来,这些带着浓烈气息的植物晃动摩擦起来,像埋伏了千军万马。秀兰头上仍旧蒙着那块红盖头,跨在马上,被威震天抱在怀里。飞奔的马儿冲破了滞涩的空气,撩起秀兰的头发和盖头,秀兰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马儿在桥头停下。下马往南,走过这座石桥,就是张家村地界了。只要过了河,她就不再是姑娘,而是别人家的媳妇,是换了一个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威震天跳下马,转身把秀兰抱下来。秀兰看不清外面,但仍能感觉到桥对面很安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叫。秀兰站在地面上,绿色的植物散发出浓烈的气味,透过盖头钻进她的鼻翼。她仿佛仍旧呆在娘家陈旧幽暗的西间屋里,三天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威震天拉她手的时候,她才知道,不是梦。威震天说,跟我走吧。秀兰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好像能看到,那张俊朗的脸上,一双带勾带刺的眼睛也在乞求。但她不敢继续想下去,仍旧清晰地回到,不。
唉。威震天长叹一声:人的命,天注定啊。威震天人长得端正,呵斥部下的时候像山大王,对秀兰的时候却细声慢语,还咬文嚼字像书生,说话也好听。像那些唱戏的一样,有那股说不出的劲儿。威震天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秀兰。这个留给你,也许,有时候你会想起我。秀兰知道,那是他的传家宝,青花渐瓷盘。
威震天掀起秀兰的盖头,他看不清秀兰的脸,只看到一双星光荡漾的眼睛。秀兰低下头,扭住自己的衣角。那双眼睛还在蛰人,不过,是另一种蛰法。没有尖刺没有狠辣,而是温柔。带着忧伤与生离死别情绪的温柔。
威震天冲着桥那边吼了声:有人没?没人我可就把人带回去啦!
桥那边的棉槐棵里,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钻出来,颤着声接到:来啦来啦,有人有人。
秀兰抱着怀里带着体温的瓷盘,再次听到乡音,感觉这三天就像一场梦,自己终于又重回人间。但这感觉又十分矛盾。明明是自己以死相逼,拼命要回的,真到眼目前,反而心里生出一丝疼痛。那双蜇人的眼睛,竟扎在心尖上了。
四、
秀兰终究是过了那条河,走过了那座石桥,只不过迟了三天。夜是黑的,秀兰抱着怀里的瓷盘,顶着三天前的那块红盖头,被一双粗壮有力的胳膊抱上毛驴。马和毛驴带来的不同体验,在秀兰心里搅动着翻滚着。毛驴停下来,还是那双胳膊,又将她抱下来。她一声不吭地任凭别人安排摆弄,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风还是雨。她听到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娘,人接回来了。
接回来就好,接回来就好哇。秀兰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男人和婆婆了。
婆婆边说边过来搀起秀兰,把她领进屋。秀兰做好之后,婆婆说,六十,把你媳妇的盖头揭了吧。捂着多难受,咱家没那么多讲究。这么乱的世道,也没法讲究,能活着就不错喽。
秀兰本来翻腾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六十过来,哆嗦着去揭盖头。
盖头揭开,秀兰眼前亮起来,呼吸一下子顺畅。穿着蓝布大襟的婆婆,害羞扭捏的六十,简单却干净利落的桌椅板凳,在煤油灯明明灭灭的光亮里,有些朦胧,像是隔了挺远挺长的距离。煤油灯的灯芯忽然爆出灯花,婆婆说:好兆头。秀兰,六十,苦尽才能甘来,你们的好日子来了。秀兰感觉重回到人间,脚总算落到了黄土地上。
秀兰和六十被婆婆推进西间屋。被褥早就铺好,缠枝莲的背面上,大红的喜字仿佛在跳动。六十放下手里的煤油灯,不敢看秀兰,也不敢动弹。两个人杵在地面上,像两块木桩子。站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外面的婆婆又在喊六十:六十,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六十瓮声瓮气应一声,“噗”一下吹灭了煤油灯。黑暗里的两个人,仍旧站着。六十终于走过来,伸手想拉秀兰。刚碰到她,秀兰就不由自主哆嗦下。六十的手又缩回去。两个人无声无息地过了一夜。
秀兰醒来时,六十已经不在屋里。那块瓷盘仍旧被她抱在怀里。婆婆在堂屋里呱嗒呱嗒拉风匣,锅里的水快烧开了,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她抱着那块瓷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它像颗炸弹,也是一种耻辱,更是秀兰不愿承认的隐秘心思。这盘子上,有她既怕又想的那双眼睛。那人给了她三天的温柔,三天的思考,三天的新世界,是她自己要舍弃的。她想跟他走,却又不敢相信这梦一样的三天。威震天的眼神像一座山,又高又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对秀兰越好,秀兰越觉得那些好都浮在空里,落不到实处。更何况,他跟自己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五、
外祖父与外祖母就这样过起了日子。外祖父从来不过问那三天发生的事儿,而外祖母更是闭口不提。外祖父看外祖母的眼神一直很特别,像眺望,像是隔了一条河。但里面又夹杂着钦慕与仰望。外祖母一生都没大声说过话,看人的目光清醒冷冽,寻常的一句话,会让人品出好几种滋味。
那个青花渐的瓷盘,被埋在了时光与记忆的深处。外祖父脾气暴躁,在外面跟人干仗是家常便饭。外祖母从不过问,只是默默地将衣服上撕扯坏的地方缝补好。她极少外出。家和磨坊就是她能到达的最远距离,这似乎是家里人都默认的,天经地义的事情。家务忙完,她会去屋后面的菜园里坐一会儿。有一年的春日,外祖母正坐着,菜园外面多了一双眼。这双眼狼一样的,随着外祖母的身形转动。春天是耕种的最佳节气,婆婆和外祖父都下地了。连狗和毛驴都不在家。
男人一点点踅摸过来。阳光打在泥地上,外祖母去年刚种下的两棵小桃树正在开花。一切都那么安静。因此,男人踮着脚走路的声音,根本无法隐藏。等到男人快要靠近时,外祖母缓缓转过身来。男人反倒给吓了一跳,接着,他看到了那把别在胸口上,沾满泥土的剪刀。外祖母用它剜荠菜,苦菜,它们都喜欢长在园子里的边边角角上。男人一点点往前靠,剪刀就一点点往上挪,直到外祖母脖颈那里。外祖母不下地,脸和脖颈特别白。黑色,带着泥土的剪刀,衬得脖颈更白。男人馋得咽口水,却真不敢再往前。外祖母说,赶紧滚,俺啥也不往出说。男人尝试着再进一步,外祖母一咬牙,剪刀又深了些。男人骂了句脏话,转身离开。边走边骂:谁骑不是骑,被狗日的国民党睡过,身份还变贵气了?你等着,早晚弄了你——
外祖母那日在水井边坐了很久,直愣愣盯着漆黑阴森的井底,仿佛自己早就落在那一眼黑幽幽的井水里了。她感到窒息,却无力逃脱。她把手探进井沿下面,在离井口半米的地方摸索着掏出一块石头,之后,又从里面掏出一个裹着蓝布的东西。
她没有打开包裹,直接把它抱在怀里,冰冰凉凉的感觉在她全身蔓延。仿佛那个人黏糊糊的眼神。她忽然明白了外祖父总是跟人干仗的原因。井水幽深,一股寒气从井底升上来,外祖母打个冷战。迅速把东西放回去,石头装好,然后抽过木板重新盖在井口上。
六、
外祖母来到张家庄五六年之后,大姨青花出生了。名字是外祖母起的,是女孩,家里也没人反对。青花长到七八岁时,跟外祖母很有几分神似。外祖母心灵手巧,给青花做的衫子总是村里最合体最好看的。一天,外祖母给青花梳了好看的小辫,穿了俊俏的衣裳,就放她自己上街玩了。青花刚出去就被几个女孩围住,她们盯着青花的小衣裳小辫子看,稀罕得不得了。其中一个回家就向母亲要花褂子穿,要像青花那样好看的。那家的父亲,正是那日觊觎外祖母的男人。结果,那女孩花褂子没穿上,反而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这顿揍是青花悲惨童年生活的开始。
第二天,青花在前面走,后面就有孩子在喊:二鬼子,藏山洞。白天睡,晚上出。生闺女,叫青花!青花青花快来呀,亲爹亲爹要回家!青花停下来后,他们又一齐喊:二鬼子,青花是二鬼子!
青花虽然懵懂,但从乡亲们对自己的态度上,能够隐隐约约感到那种特殊的关注。她不敢回骂,咬着嘴唇,憋着满满一眼眶的泪往前走。那个昨晚挨揍的女孩一看骂得没用,便冲到青花前头,挡住她。
二鬼子!女孩盯着青花的眼。
你才是。你才是二鬼子!青花的眼泪淌下来。你们几个都是二鬼子!
几个孩子也跟过来。挡路的女孩一指青花:她骂你们都是二鬼子!
你才是,我妈说的。其中一个跳出来,推搡青花。青花挣开后,搡回去。结果,几个孩子开始一齐上去撕扯青花,边扯边骂:二鬼子,二鬼子,打死你个二鬼子!
青花乌黑的发辫散了,花褂子的钮扣也掉了,脚上只剩一只鞋。但她不后退,不求饶,即便被按在地上,啃了满嘴的泥,也不屈服。等到外祖父得了消息赶来时,三个女孩早就逃之夭夭,只剩破衣烂衫的青花倒在地上,像块被人丢弃的抹布。她对外祖父喊:俺咋了?俺咋成二鬼子了?外祖父高大的身躯一点点塌下去。黄昏从村庄里一点点撤离,雷声从远处的山头滚过来,在张家村上空炸开。青花泪眼朦胧,问父亲:她们凭啥说俺是二鬼子?凭啥?外祖父一下子哑口无言,憋得脸红脖子粗,连眼睛都红了。青花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变得如此,又心疼又委屈,甩开外祖父伸向的手,踉跄着跑了。天,马上要黑了。
青花失踪了三天。后来是自己回来的。回来后大病一场,变得不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再正眼瞧自己的母亲。她是那个年代里,村里唯一一个读了高小的女性,之后更是义无反顾投入到上山下乡的洪流中,远离了父母与故乡,再也没有回来。那个青花渐的瓷盘,也在那次事件后消失了。那口井上的辘轳在一个夏天的暴雨中倒下,井也被填平。外祖父从那天之后,性子越发暴烈,架打得更凶了,尤其是那天骂青花的几个孩子的家长,见一次打一次,打得他们像见不了天日的老鼠一样。外祖母对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理睬,我行我素,只是越来越瘦,眼神深得像那口井。
外祖母晚年后的一天,我去看她。她忽然问我:南河还流水吗?
哪个南河?我问。
外祖母闭上嘴,不再说话。
南河,就是从外祖母生长的地方,一路向南流淌到张家庄的那条河。河上有座石桥,两边生着玉米和棉槐。大姨青花后来就是从这里出去,越走越远,与故乡与乡音与外祖母背向而驰。但外祖母直到去世,都没有再到过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