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24-6-3 14:44 编辑
爱的叠加 文/ 邱天
枣红色大幕徐徐拉起。舞台中央一张木桌子,一束灯光照在木桌上。
忽然,急急风锣鼓点响起,灯光转向舞台左侧,一位小演员翻着一连串跟斗出场,临近木桌,跃身上了木桌,抬腿做金鸡独立亮相,尚未站稳身子,木桌却摇晃起来,只见小演员上身前倾,右手撑地,左脚朝木桌一蹬,木桌稳住了,撑地的右手再用力,他复又站上木桌,随着锣鼓“哐呛”一声收住,金鸡独立亮相动作完成。
台下爆发一阵掌声,有观众喊:“好险!”殊不知看似这处演出事故的表演,却是演出剧情的有意安排。这是开场戏的武生段子,做打表演实为开演前的热场。小演员勾勒丑角脸谱、穿丑角戏服出演,随着观众掌声平息,他一个筋斗云,退出舞台,之后正剧才开演。
这时,剧场最后排最边上坐着的一位观众也将提起的心放下了,并悄悄地离开了剧场。这是一位老者,五十开外年纪,却满头白发,脸上布满沟壑。老者叫秦术以,衣衫不整,不像是来看戏的人。但每逢这出戏演出,秦老汉都来蹭戏,剧场口验票的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热场丑角演员秦石的父亲,还知道他看完热场就出来了,就由着他了。
秦术以提心吊胆,毕竟他的儿子秦石才12岁啊!这个年纪表演做打绝活能让他放心吗?每每蹭戏来看,儿子秦石安全落地退场了,他才走出剧场。
其实,秦石原本不叫这名,而是叫“秦拾”。秦拾也不是他秦术以亲生儿子,是他路边捡的。
那是12年前的一个深夜,秦术以刚从矿上采煤下夜班,走到一处荒坡地,忽然听见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循声而去,草丛中一个襁褓,他抱起来看,襁褓中是个男婴,啼哭声响亮,双腿乱蹬,分明是个健康的新生儿。可是,是哪位狠心的母亲会将亲生儿遗弃呢?他朝四处张望,黑压压的夜,没见人影。
秦术以将襁褓抱在怀中,他感觉婴儿肚子处有个红布包,他取出打开矿灯看,红布包中有三块银元,还有一张字条,字条写明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一句话,大意是情窦初开年幼无知怀了孩子,临分娩却遭遇男人抛弃,未婚生子无法面对家里人,且忙于生计无法抚养孩子,孩子本无罪,望能得到好心人收养。
秦术以是好心人,但收养弃婴是棘手的事,因为他正处着对象呢,对象何翠恋他是孤儿,在矿上采煤有稳定的工作。可冷不丁多了一个“儿子”,对象还咋处下去?他刚想把弃婴放回原处,襁褓里啼哭声又传出,声声揪人心。秦术以啊秦术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不再犹豫,抱着襁褓回家去!
而此时,闪出一名女子扑通跪下,朝着秦术以走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把弃婴抱回矿工宿舍区,秦术以决定收养这个孩子,路边拾的,就叫“秦拾”吧!说来也怪,自打进了屋,秦拾不哭不闹了,一双大眼睛盯着秦术以看,像是很投缘。从生辰八字看,孩子才两个月零八天,还在哺乳期呢!咋办?
小秦拾一夜睡得香甜,可到了天亮,他哭了,哭声慌了秦术以,哭声惊了宿舍区的左邻右舍。有人敲开门问:“老秦,你屋里怎么有小孩哭?”秦术以想糟了,吵了下夜班还在睡眠中的矿工!他赶紧向人道歉,并向人说明拾到一个弃婴的情况。有带家属的矿工,女人们建议熬些小米粥喂孩子,小家伙一定是饿了。有家刚好熬了粥的,盛了一碗端来,喂着小秦拾吃下。穷不帮穷谁照应,都是出门打工的人,能帮就帮衬着点。
之后,秦术以多了一张喝粥的嘴,他去上班,就托有家属的工友照看,大家也愿意帮忙,甚至有奶的女人也喂小秦拾几口人奶。小秦拾也乖,谁抱他都愿意,谁逗他都笑,吃着百家饭,成了百家娃。
一天,一位女子来到矿工宿舍区。这人便是何翠,秦术以处的对象。何翠推开房门,一眼瞅见床上的秦拾,囔囔:“秦术以,你有孩子?怎么回事?”
秦术以见何翠来了,忙招呼坐,说:“捡了一个弃婴,这事还没有跟你商量……”
“商量?没得商量,你要收养别人的孩子,咱俩就拜拜!”何翠脾气上来了。
秦术已经快四十岁了,好容易谈了女朋友,却要因为这事黄了,咋行?他好说歹说劝何翠,说多一个男孩没有什么不好嘛!可好话说尽,何翠就是认死理,有她没有他,二选一!秦术以也是烈性汉子,吼一声:“你走!”便跟何翠分手了!
收养小秦拾,秦术以成了光棍汉,是光棍汉也是硬汉。硬汉秦术以在左邻右舍帮衬下,独自抚养小秦拾。吃百家饭成长的秦拾也是小硬汉,3岁时敢独自登煤矸石堆,4岁爬树掏鸟窝,5岁时一跃跨过一米宽的壕沟……他每每做这些事儿让爹知道了,秦术以只是提着心,也不阻拦,由着他去,一个小孩子家家玩得开心就好,只要不伤着身子。
秦术以却有所不知,小秦拾这样玩,不远处的隐蔽处时常有一位女子盯着看。女子三十左右,不是矿区人,却时常出现在附近,也不做什么,就看小秦拾玩儿,所以矿上人谁也不在意。
日子就这么过着,相安无事。可是就在小秦拾5岁那年,矿区传说出大事了。原来,他们这座矿是私人老板开的,没有办理开采许可证,违反了国家政策法规,被勒令封矿整改,矿主老板接受审查并处以罚款。
树倒猢狲散,苦的自然是这群以苦力谋生的农民工,没有活干了,日子总得过下去。于是,找到其他活儿门路的人走了,想回乡种田的人走了,临走前都来跟秦术以告别,顺便看望小秦拾,不想带走的事物就留给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小秦拾看着曾经照顾他的叔叔婶婶走了,眼里含着泪水。要说可怜当属秦术以,他的家在更北的蔽塞山区,家中无人,更无田地,回不去了,暂且只能留在这间小屋住着,苟且偷安。
正当秦术以长吁短叹日子难熬时,来了一个女人,自称是某戏班子的班主,姓佘。佘班主对秦术以说:“大哥,得知矿上解散后,你遇到难处了。俺戏班招收学徒,管住管吃管学艺。俺看你的儿子年纪虽小,却有些做打功底,不知大哥愿意将他交与俺学戏吗?”
秦术以一脸茫然,为难之时来了救生者,说要带走秦拾去学徒的,是福是祸?他左右为难,看佘班主一脸笑容,不像是有恶意。再看秦拾,巴眨着双眼看着女人,居然还走过去拉了拉女人的手,很投缘的样子。他问秦拾:“去当学徒学戏,你可愿意?”小秦拾想都没想,点了点头。
佘班主留下一些钱给秦术以,牵着小秦拾走了。临走,从不哭泣的小秦拾“哇”的一声落下了两行泪水。硬汉秦术以挥挥手,背过身流泪了……
秦拾跟着佘班主来到戏班。这是一个草台班子,流动乡村演出卖艺以养家糊口。戏班里除了几个男女演员,还有两个小学徒,但都比小秦拾年长,十几岁,佘班主让秦拾喊他俩师兄师姐。佘班主未婚孤身,她让秦拾跟着她住,便于照顾。戏班开饭,给秦拾吃最好的,说是佘班主吩咐过了。小秦拾有了家的感觉。
将秦拾招来做学徒是培养武生,戏班里文多武少,需要武功做打的演员,但秦拾还是小孩,上不了台面,需要好好培养。佘班主亲自做秦拾的师傅,一点一滴一招一式都得教给他。佘班主每天让秦拾压腿,这是基本功,脚放在矮墙上压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功力,且矮墙的高度不适合这小个子,脚下垫上几块方砖,砖儿会晃动,常常让秦拾痛苦不堪。佘班主一旁候着,手中拿根柳条,只要他动作要领不到位,举起柳条就要抽。秦拾咬着牙挺着,泪水含眼中,尽量不让柳条落到身上,但见班主只是举起柳条,却也不曾打他,泪水便落肚里了。
再说秦术以,儿子去学徒,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他便四处寻活儿,靠打零工度日,或帮人夯土垒墙,或给人耕地送粪,忙时收麦子挖地瓜,闲时割草喂牲口,什么给钱就干什么,饱一餐饿一餐地过着日子,心中着惦记着小秦拾。
这天,他帮人赶牲口运货物,路过佘班主草台班子驻地,于是偷闲去偷看,正巧看见小秦拾练功,儿子痛苦的表情他看得见,佘班主举着柳条他也看得见,心中难受可想而知,怨只怨穷人家的孩子命苦免不了受皮肉苦,也抱怨佘班主咋能拿柳条抽一个孩子呢?但儿子交给人管教,当学徒的规矩他是懂得的,只盼望秦拾能经受皮肉之苦,像风雨中的小树能长大成材。
秦术以想见儿子,又怕见到儿子练功受苦的样子,可后来草台班子经常转场,他难见到儿子。随他去吧,不打不成才。秦术以这样想,这样告诫自己,冬夜想,夏日想,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改革开放使时代发生巨大变化,佘班主的草台班子走进县城,成为一家有演出执照的戏剧团,在县城扎根了。秦术以也不再打零工,在县城一家单位做正式工了。
这一天秦术以轮休,他逛街走到县剧场,见广告栏上粘贴一幅剧团演出新剧目的海报,海报中画着一张丑角的脸很是面熟,丑角演员名秦石。他心中激动,秦石是秦拾吗?他托人打听,果真,这家剧团团长姓佘,秦石是演员秦拾的艺名。
秦术以得知剧团新剧目今晚首演,他坐不住了,无论如何得去看儿子的演出!他在剧场前徘徊着,见观众进场凭票,他没有钱买票,而这时他看见门前验票的人是他的老乡,情急之下,见没人入场,便过去跟老乡搭讪,递过一包“大重九”,说来看儿子秦石,就看一会儿。老乡拿人家的手短,一个眼神,秦术以溜进剧场。
大幕拉起,急急风锣鼓点响起,一串跟斗出场的丑角翻上木桌金鸡独立亮相。秦术以看得眼花缭乱,这位少年是儿子秦拾吗?长高了,也壮了,掐指算该十二岁了!这样高难度的动作,他是怎样练成的?一定受了不少罪。
见秦拾下场进后台了,他想去找他。可是剧团后台休息室,是咱能进去的?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大凡有这一出戏演出,他都蹭戏来看,远远地看。
这些年了,秦拾并没有忘记爹,想着爹,梦着爹。自从学徒起,他得知煤矿被查封,工人全都遣散,他不知道爹去哪了,没有人告诉他,他只能将这份思念化作练功的力量。忽然这两天剧场有人嘀咕一件怪事,他的师兄偷偷告诉他:“说你呢,说你有个爹,时常蹭戏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偷偷看着你!”
师兄的话让他思念父亲的火苗又燃起了,他站在木桌上亮相,将目光投向剧场最后一排,寻找爹。他的这个细小动作被佘团长看见了,团里的流言佘团长也有耳闻,她想,是时候告诉秦石了。
这一晚照例演出,锣鼓声中,秦石翻着一连串跟斗出场,临近木桌,跃身上了木桌,金鸡独立亮相,木桌摇晃起来,秦石上身前倾,右手撑地,左脚朝木桌一蹬,木桌稳住了,撑地的右手再用力,他站上木桌,随着锣鼓“哐呛”一声,做完亮相的秦石看见了,看见剧场最后一排站起一个人,是爹啊!真的是爹!他喊:“爹!——”
木桌又晃动起来,秦石没有站稳,身子前倾……说时迟那时快,佘团长从边幕后冲上舞台,张开双臂去抱秦石。秦石摔在台上,佘团长垫在身下。
台下观众惊呆了,全场鸦雀无声,只见秦术以快速跑向舞台,爬上舞台。
佘团长把秦石抱在怀里,抽泣着说:“孩子,俺的儿啊!俺是你娘啊!俺是狠心将你遗弃路边的娘啊!……”这声音通过舞台扩音设备传遍剧场。
秦术以站在舞台边,看着拥抱一起的佘团长和秦石,往事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十二年前那个漆黑的夜,他抱走弃婴秦拾,在身后不远处跪着一名女子,朝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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