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

林火杉

      一
      天很高，也很蓝，空气冰一样凉。十二月初的天空很美，但天气却冷得使人发慌。
      疫情还未完全结束，跨区行程尚受管控，核酸检测也在继续之中，她却在这寒冷的日子里悄然地走了。她这一走之后，便再也等不到明年的春暖花开，燕语莺啼。
      她叫秋菊，我们村子里的好人，且是乡亲们公认的。
      她嫁到我们村子的时候，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儿，听母亲说她还抱过我。由于两家祖辈沾有亲戚关系，所以关系处的不赖，起码走动比普通乡亲要多一些，但若论起来关系的疏密，又谈不上实在亲戚。
      由于有这层关系，论起辈分，她嫁的男人我喊建军哥，于是我管她叫建军嫂。
      建军嫂很要强，为了把日子过红火，很是勤俭持家。嫁过来以后，和丈夫起早贪黑地忙碌，把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且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时，妆容都是干净利整的，不像有些农村妇女，忙起来就蓬头垢面，甚至有时把自己搞得跟夜叉一样。
      建军嫂很温善，虽然自身要强，但从不在无谓之争上占先儿，不过她有着自己的底线。在村里过日子，乡亲们眼界就那么宽，少不了意见不合，争吵几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即使逃不过，也总会笑着把事儿应付过去。但是如有人故意欺负找茬儿，她也会据理力争，甚至于拿起棒子跟人干架。即使如此，大家也还说她有个好脾气，人不惹她，她绝不会先惹人。
      建军嫂很乐观，笑意一直挂在嘴边，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少见她愁眉苦脸。她说过，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还不如笑着过，起码别人看了不烦。难得她一位初中还没毕业的农村妇女，普通得就像地头的野草一样，却能有如此豁达的生活观。
      建军嫂很热心，对人际关系看得很重，从不在乎物什。畦里的菜，园里的果，只要熟了，就会给左邻右舍送一些尝鲜儿。谁要是求她帮忙，她宁可放下手头的活儿，也会满口答应。她的一双巧手，没少给村里人剪鞋样，做被服，描枕套。无论做啥活儿，都会兢兢业业，从不将就对付，所以人们都好上门求助，她也乐意帮工。
      就这样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还不到六十的年纪。再过个十多年，也许就能看到孙子结婚了，可是她没等到盼望的那一天。
      她悄悄的走了，既在人们意料之中，又在人们意料之外。
      那天，天很晴朗，但也很冷。

      二
      在我的印象中，我去建军嫂家果园偷桃子，被追撵的事很有趣，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我也就七八岁吧，记得刚上学才一两年，顽劣之性还没完全被教育所感化。每逢周末或假期，总要出去调皮一下，不惹出点事来就跟没休假一样。
      我小时候上学时还有麦假，就是每年六月份田里麦子成熟的时候，总会放十天左右的假期，因为老师们家中也有田，他们也需要耕种。偷桃子事件，就是发生在那次麦假中。
      由于年纪尚小，不能给家里帮上大忙，只能做些给地里劳作的大人们送送水，跑跑腿儿，或者去到晒谷场象征性的“看堆儿”之类。
      有天快到中午了，父亲让我去晒谷场“看堆儿”时，我路过一片果园，恰逢满枝的桃子正是变色时节，红红的很是诱人。因桃子还没完全成熟，所以集市上还鲜有人叫卖，但是今天见到一颗颗桃子隔着篱笆跟我打招呼，我的馋虫忍不住从嗓子里爬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建军嫂家的桃园，建军哥常年在外地打工，果园都是他爹和建军嫂打理。我还知道，他们家没少种小麦，这个时候说不定都在村北的地里抢割麦子呢。如果真如我所料，果园现在应该没人，她家大黄狗前天才下的崽，也应该在家里将养呢。天助我也，我暗暗庆幸。
      我四周看了看，附近没有人，便迅速地摸到了栅栏门前，门关着，没上锁。我轻轻用力推开，竖起耳朵听听，果园里没有动静，便蹑足潜踪到一棵桃树下。抬头一望，一颗颗硕大的桃子正贪婪地晒着阳光。由于低处的桃子还是绿色的，高处的已经变红，我便想爬上不太高的树杈，去摘两个品相好的尝尝鲜儿。
      “桃子，桃子，我来了。等我摘到手，就赶紧溜到晒谷场去美美的享受！”我一边爬树，一边兴奋且得意地暗忖。
      一切顺利，被我看上的桃子已到了我的裤袋中。正当我从树上下来时，忽听到园子里有脚步声。
      “啊！有人！”这一下惊得我不轻，一不留神直接摔到了地上。赶紧爬起来，顾不上疼，转身就跑。我回头瞄了一眼，隐约看到了建军嫂的身影，她也正急急朝我这边赶来。
      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晒谷场了，要让建军嫂抓住我，告诉爸妈少不了得挨一顿训。于是便朝着远处的沟渠跑，想的是躲进渠底，她就找不到我了，希望别认出我的背影。
      谁料，我拼命的在前面跑，建军嫂在后面紧紧地追赶：“小兔崽子，别跑了，我见到你了。快给我停下！”
停下？傻子才停下！
      就这样，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撵。跑了得有一里多地，我实在体力不支，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建军嫂也赶到了，她也喘着粗气。
      “小，小兔崽子，没……没听到我喊你？还，还往死里跑？累死，累死我了。”她咽着唾液说。
      我偷偷仰脸瞄了一眼，她的脸上只有一些微嗔，并没有太多严厉的表情。
      “嫂，我，我错了。别，别……告诉我妈行吗？回头我，我帮你，帮你摘桃子。”说着，我从裤兜里掏出那两个桃子，递给了她。
      “噗嗤”一声，建军嫂笑了出来：“要为那俩桃子，我才懒得撵你。哪年桃子熟了不让你吃个够？没几天了，你就等不了了？不过现在也能吃了，就是不太甜。”她继续说道：“我撵你，是想告诉你，桃子前天刚打了农药，一定要洗干净再吃，别中了毒。喊那么大声，你都不停下……”
      我暗舒一口气：“原来这样啊，白跑这么远了，累够呛！”
      我小时候没少偷瓜裂枣，也有几次被主人抓住，但这次绝对是最想不到的结果，所以至今印象深刻。通过这件事，我对建军嫂也多了几分感激之情。

      三
      我慢慢长大的那几年，建军嫂家没少发生变故，她颇丰的经历，剧本都不一定能编写出来，尤其是那一幕幕苦情戏。但是重重打击，没有将她击垮，她依旧活得那么乐观，那么要强。
      先是建军哥在工地出了事故，从十楼摔下来丢了性命。虽然老板赔了不少钱，但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公婆身体不好，两个孩子还小，建军嫂的压力可想而知。就这样，她一个人里里外外，不分白天黑夜的忙，半年下来就消瘦了，但是出来进去她依然是那么赶紧利整。
       转年公公去世，婆婆也得了脑血栓，建军嫂彻彻底底失去了帮手。也有人劝她改嫁，毕竟才三十来岁的年纪，这样过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她死活不肯，她说如果她撂挑子走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那样，她对不起死去的建军哥，更对不起老林家的列祖列宗。
      后来又有人劝她可以“坐地招夫”，也就是人不离家，再入赘一个男人。她还是婉言拒绝了：“再说吧，婆婆孩子他们也不一定能接受。我还年轻，能撑起这个家，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婆婆见她太辛苦，也担心把她熬垮，便跟她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她这才半推半就，接受了村头唐婶给介绍的一个入赘男人。
      本来是好事情，谁承想遇人不淑。入赘男人好吃懒做，对她的婆婆和孩子也不热心，还有喝酒赌钱的嗜好。建军嫂规劝过他好多次，男人也只是口头应允，实际上却不思悔改。
      没过半年，建军嫂便忍不了了。在一个月高风轻的深夜，男人赌钱归来，被她手中的棒子赶出了家门。唐婶为此还特意登门致歉，说也不知道男人是那样的秉性。
      从此，建军嫂没有了再婚的想法。村里人都说她是苦命人。

      四
      苦命远远不止于此。
      建军嫂为了不让人看不起寡妇当家，而且老人孩子都需要花钱，便更加拼命的忙碌。但即使这样，一个凭力气干活的女人，能挣多少钱？
      我参加工作那年，她婆婆去世了，儿子考上了县一中。这几年来老人看病吃药，孩子上学开销，把家中积蓄花的差不多了。而她也不幸，腰上长了一个瘤子，虽然是良性，但也需要手术后调养一段时间，所以经济上很是拮据。
      我见她日子艰难，便把两个月的工资给她送去，反正那时我一个人，单位管吃管住，也花不到什么钱。
她开始推脱婉拒，见我真诚实意，便感激地接过去了，但死活要给我写个借条，说钱她一定还。我见她眼中闪着泪光，便只好随她。这应该是我印象中她仅有的几次落泪，其它几次是丈夫和公婆去世的时候。
几年过去了，她也没还我钱，我也从没想过要账，但我知道她没有忘记。我定居城里后，一年到头也回不去几次家，即使回去也很少能见到她，但她每次见到我总会讪讪地提及此事，她说最近手头紧，如我不着急用就暂缓缓。
      后来听母亲说，她不是不想还，而是实再无能为力。儿子上学、买房、娶媳妇都需要花钱，现在她自己在家时常馒头就凉水。我跟母亲说，那点钱不算什么，当时就打算帮她的，不指望还。
可是当她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闺女也出嫁了，本该过好日子了。却没承想，没出几年，她却遭到了晴空霹雳。
      今年夏天她觉得身体不舒服，开始是间断性发烧，浑身没力气，以为感冒就没当回事。反反复复一直没好彻底，直到有一天晕倒在地头，乡亲们一边给她儿子打电话，一边送她去了县医院。
经过检查，她患上了白血病，中晚期。
医院根据检测结果，建议保守治疗。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便回家休养。本来儿子想接她去县城的楼房，有情况去医院也便利，但她就要回到村里的老屋，说那里有她的根。
      我国庆节回老家时，听母亲说建军嫂现在还坚持自己住，但是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在炕上一躺就是多半天。我便买了点东西去看她。
      由于身体虚弱，疏于打理，她家里没有以前利落了。我和母亲进屋时，她正躺在里屋炕上。只见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双眼紧闭，脸色泛白，嘴唇没有了之前的红润，从紧锁的眉头中可以看出她很不舒服。
      但是她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么干净，头发梳的也是一丝不乱，妆容依然干净利整。
      听见有人进屋，她忙忙努力地起身，我看出了她很用力。而在她的脸上也仿佛川剧变脸一样，很快透露出轻松、舒缓的笑意。
      随便寒暄了几句，为不打扰她休息，便欲离开。
      她喃喃地说：“我岁数也不算大吧，这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
      我劝她想开些，这病有治好的。
      她只是笑笑，我知道，她知道我是在宽慰她。
      “你的钱欠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还上，看来我是不行了，我会交代给孩子，让他们一定还给你。”她有些惭愧地说。
      “嫂子，看你说的见外了，不要想那些小事了，好好养病最重要。”
      我和母亲走出她家院子时，她执意要送我们出大门口。我知道，即使到现在她还是那么要强，还是那么讲究。
      可叹，天不佑人。

       五
      没想到这才两个月，建军嫂就这么匆匆走了。
      疫情管控原因，我没有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希望她不怪我，我想以她的性格，她不会。
      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建军嫂闭眼前，特意给儿子留了遗言，一是不要变卖老屋，那是祖产，二是交代要还我的钱，替她还了心愿。当时母亲就在旁边，听得她都热泪盈眶。
      她走了，就在一个既晴又冷的日子走了，带着村里人对她的赞赏走了。只有这个世界亏待了她，她没有辜负这个世界。
      听说出殡那天，虽然疫情管控，但很多本村乡亲都戴着口罩主动给她送行，送他们心目中的好人最后一程，而村主任并没有制止。我想，那是对她这一生最高的奖赏。
      生的精彩，死的豁达。不管愿与不愿，她有着属于她波折的一生；不管冀与不冀，她有着属于她清晰的轨迹。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句古诗正是对她最好的写照，也正对上她的名字：秋菊。
       对于她，我并没有资格评判，只是发于情感，为她留下一段文字，为自己回忆一下过往。
       愿她，此生历尽沧桑，来世一切静好。

xam720

文章文笔细腻，人物鲜活，朴实的笔触，勾勒出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形象，描写了这位妇女不幸的一生。读后让人心生感叹。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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莪幻化成雨

文如溪，笔如岸，情似绵醇，不由人不潸然泪下。
所谓至情者乃育至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