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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fonyuan 于 2024-12-26 09:50 编辑
故事如何结束的(14000字)
一
人们大约知道这个故事是何时开始的,但对于何时结束或者说怎么结束的,有很多传说。传说之一就是阿梅怀了李明的孩子,李明离开之后迟迟不归,阿梅不得不逃离村子另寻出路。这种传说很可信,有人言之凿凿地看到阿梅领着小叶子,拖着行李登上了那趟一周一次的长途汽车,当然,阿梅是挺着肚子艰难地登上车的。至于是谁第一个在大清早看到阿梅上车的就说不清了。第二种传说是李明带着阿梅一起走的,没坐长途汽车,而是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回来,带着阿梅牵着小叶子一起逃走的。人们听到村头土路上的狗叫得厉害,那晚没有月亮。
阿梅的房子空了,院门口的野草疯长。直到有一天四面八方的人们听到那扇从未打开过的窗户突然——就像有人从里面推开一样,人们甚至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是房子倒塌的声音。从一阵清脆到一声闷响,人们缓过神来涌到阿梅房前,烟尘像晨雾一样久久才肯散尽,表情错愕的人们终于看到一堆黑色的残垣断壁。
后来还有一个传说是阿梅与小叶子都死了,当然没有死在村子里,是被李明带走——人们更愿意相信是被骗走——之后死在了外面某个不知名地方。有人把这种死叫活该。
再后来人们传说阿梅与小叶子就深埋在那堆黑色瓦砾中。那堆瓦砾慢慢地变成了一堆黑土,像个小坟包,后来慢慢消失,人们再忆起这个故事时是好多年之后了。
故事的开始并没什么值得人们兴奋的情节。
他从遥远的地方来,带着一身尘土,还有挥之不去的疲劳与饥渴,倒在村子北边的小河里。他后来对阿梅说起这进村的头一遭时,只说他想喝一口水,弯腰的时候眼前一花扎进了水里。但他没说的是水很凉,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凉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死掉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陈娟的笑容,世界非常安静,他眼前只有陈娟。水已经浸透了他每一寸骨头,那股子凉就变成了彻骨的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像从梦中醒来,无法呼吸,发现自己沉在水里,于是本能或者说是那个还没有达成的希望将他一把推出水面,明晃晃的世界亮在眼前,他才奋力爬上岸。惊魂甫定,乍明还寒的山村清晨使他明白,他必须尽快将衣服晒干。他将衣服晾在河边的几丛灌木枝上,为了取暖,他不得不双臂抱紧双膝蜷成一团,几乎赤身祼体,对,就是这个形象使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顿时炸了锅。
第一个看到他的是刘二。村子里的光棍之一刘二,也是村子里最勤快的男人。
刘二牵牛沿着河堤慢悠悠地走,准备经过小木桥去放牛,这是春天里他每天必做的事。他先看到灌木丛树枝上的衣服,他很怀疑那是什么。刘二牵着牛走近了才看到河边蹲着一个人只穿一条内裤,刘二站在河滩的高处喊了一声“是哪个?”
他没回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刘二和他的牛,心里咚咚地响。
刘二又喊了一声“是哪个”。他只好抱得更紧,像一个球,一动不动地等着陌生人训问。刘二放下牛,穿过河滩上的杂草走到他身边,笑呵呵地问到底是哪个嘛,扬起鞭子差一点抽到他光滑的后背。他一扭头看刘二,刘二往后一仰,险些跌倒。
他看着刘二手脚并用地再次穿过河滩的杂草朝村子跑去,老牛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继续低头啃草。过了没多久刘二就领着村长过来,还有一些陌生的警惕面孔,当然,他一个都不认识。
村长问他,“你是谁?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就是李明。
问明情况之后,村长轰走了众人。刘二扬着鞭子三步一回头地牵着牛走了。
村长回家拿了几件衣服给他,开始他不穿。
村长说:“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一会大家都出来干活看到可不好,穿上吧。穿上就没人注意你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很朴实,看不得你这个样子。”
李明还是穿了村长带来的衣服裤子,不能说合身,至少是遮住肉了,袖子明显短了一截,脚踝也只好露在外面,不得不忍受着早春的冷气。到了村长家,李明把自己如何寻找陈娟又如何走到这里的事讲了一遍。
村长默默听完,半信半疑地说:“如此——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我村里百十户人家,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叫陈娟?我知道没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明说:“我也不知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不往前走,就找不到路了。”
村长说:“路总是会有的。”
李明说:“我知道路总是会有的,但那些选择都不是我想要的。”
村长不再说话,正了正身子看向窗外。太阳正在升高,空气开始变热。一只苍蝇落在李明身边的茶碗上不停地搓着两只前腿。
李明终于说:“村长能不能帮我找个住处,我想休息一两天再往前走,到镇上去——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累,太累,我不想再走了。我要回去。”
村长说:“住处有倒是有,就看你是否愿意了。咱这山村一年到头也没有外人进来,更比不得镇上旅店方便。我给你找个住处,你别嫌弃。”停了停,又说:“那吃饭呢?”
李明说:“吃饭,我可以付饭钱,不白吃,当然我也没有多少钱了。饭钱要给的,一定要给的。”
村长说:“我不是说要多少钱,我是说你总不能这两天饿肚子呀。哪怕只住一晚,这样吧,我和刘二说一下,他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吧,他一个单身汉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家里,你也看到了,实在不方便——到时候你看着给他就行了。不给也行,不给也行。有事叫他找我就好。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何况你是出来找人的。”
李明说:“那实在不好意思。”
村长说:“没事没事。我会给他说的。他去放牛怎么也要中午才能回来。”
李明问,“从这里到镇上,方便吗?”
村长说:“方便倒也方便,这几天没车。这里偏僻,一周才有一趟从镇上来回的车。你先住几天吧,到时候我告诉你怎么坐车。”
二
李明当天晚上就在刘二家一间仓房里住下了。
仓房原是一间牛棚,后来改成了杂物间,存放一些农具,没有灯,角落里有一辆摩托车,落了很厚的灰。仓房有两个没有玻璃的窗户,就是土墙上开的两个洞。刘二用几块木板给他搭了个床,又拿了一床旧棉被,勉强够他盖的。
春天刚到,晚间的气温不高,李明第一个晚上睡得很好,也许是累。第二天早上刘二叫他起来吃饭,看到李明还躺着就说:“你搞得我一夜都没怎么睡。你呼噜声真大,把狗都吓着了。”
李明想起夜间隐约听到院子里的狗叫,笑了一下。
早饭时候,李明为了摆脱尴尬,又把他为什么走到这里的故事讲了一遍。刘二喝着粥,啃着硬面馒头,鼓着腮帮子听他的故事。
吃完了,刘二说:“那你可找错地方了,这地方穷的狗都嫌。”
刘二要去放牛,李明也没处可去,就说:“我还是睡觉吧。我太累,睡几天就好了,村长说我可以搭车去镇上,镇上人多,也许有人见过她,你说呢。”
刘二没说什么,慢慢地解开绳子,牵上牛,又对拴在门口的黄狗训了几句,看看东边的天,太阳升起来了,山上的薄雾正在消散,空气还有点凉。
刘二说:“那行,你就当给我看家吧。这院子里也没啥可丢的,没事你就睡觉。狗要是叫你就起来看看是谁,有人找我就说我放牛去了。我中午就回来。我回来之前你不要乱走,你就睡觉吧。”
李明是在中午的时候遇到阿梅的。
李明不可能睡觉,他睡了一夜感觉好多了。他当然不信村长的话。他这一路上不信任何人的话,他要找陈娟,就一定要亲自走走看看。
村子看起来不大,一条土路从东到西穿过整个村子,弯弯曲曲的没一个小时就走完了。路南有几十户人家,路北的多一些。李明把村子整体样子摸清之后,也似乎明白了这里不可能找得到阿娟。
这里太单薄,他想。陈娟如果真在这里,那是要吃苦了。
对,还有狗,陈娟怕狗,这里到处都有狗,每家院门口都拴着狗,路上还有狗,他走到哪里都有一两条狗在他身后跟着,不停地叫。可事已至此,李明也别无他法,还得继续找。只是眼下体力太差,像得了一场大病。
就在他走到村子尽头准备掉头回刘二家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拖着一只巨大的塑料洗衣盆,看样子是往河边走。
李明看着她走两步之后停下,转身,双手抓着盆沿倒着走,正是这样,她一抬头看到一个陌生人正看着他,站住了,一双大眼睛盯着李明。
他们两个互相看着,谁也没动。两条黑狗在小姑娘身后一动不动地望着李明,像守护着孩子。
李明想到了几年前的事。或者说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如果活着也该有这么大。当然,陈娟也就不会离家出走。就在这时候,阿梅从院子里出来,抱着一筐衣物,看到土路上站着不动的李明和孩子。
阿梅说:“小叶子,你看什么呢。”
小叶子说:“他是谁?”
阿梅看向李明,先是一愣,脸色徒然一变,然后问:“你是?你找谁呀?”
两条黑狗见阿梅出来说话,又开始叫。阿梅向黑狗骂了两句,狗朝着远处跑开。
李明看着两条狗跑远,不自然地回说:“不找谁,我路过的。”说完转身就走。他本想问下眼前的女人是否见过陈娟,他在看到阿梅的一刹那几乎就想好了要怎么描述陈娟的样子。可他看到阿梅那张脸和脸上的诧异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身就走。那是一张精致得令人心里发紧的脸,显然,山里清苦的生活使她气色不佳略显疲惫,但他看得出来那是个漂亮女人。
他听到身后的小姑娘对妈妈说:“妈妈,我好像见过他。”女人说:“你怎么会见过他呢,他不是我们村的。”
这一次“巡游”使他明白,这个村子不会是他的家,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出门的时候曾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不管在哪里找到陈娟,只要陈娟愿意,他就把家安在哪里。
他路过每个路口和院门口时人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不说话,又像有许多话。还有那么多的狗和狂叫,像要冲过来将他撕碎。
李明回到刘二家的时候,刘二正在院子里挥舞着扫把。看到李明回来,说:“我以为你走了。”
李明说:“我没走,我就是出去转转。这地方不大,但是挺干净的。你们都靠什么生活?”
刘二说:“嗐,山里人就是混日子嘛,比不得城里。我们这里没什么生活的,几家养牛的,剩下的都种地。既不养牛又没地的,只好出去务工或等死。再说这山上能有多少地,种地也不挣钱,填饱肚子而已。”
李明说:“也是。现在都不好过。”
刘二继续扫地。
李明想了想问他,“你们这里有没有需要短工的,或者临时工什么的,我想我可能多待些日子了,就算往前走也是寸步难行,总要找个工作,身上没钱了。”
刘二说:“村里肯定没有,自己的地自己种,自己的牛自己放,都是自给自足。到镇上——差不多,说不准,我这几年没怎么去镇上,那里应该没什么机会,我没听说过镇上有打短工的地方。”
李明“哦”了一声。
中午过后,李明没有出门,在偏房里躺了一会。房里阴冷,他不得不裹紧衣服和被子。这一年多来,他为了寻找陈娟,睡过桥洞,钻过路边停靠的大卡车,甚至在一个公园里半夜被管事的用手电筒驱赶。现在有个像模像样的房子,虽然简陋,好歹夜里不至于降一身露水。
第二天早上,刘二去放牛后,李明就在那间昏暗的偏房里躺着,他仔细回忆这一路上的遭遇,还有接下来可能的去处,思来想去,包括鬼使神差地走到的这个地方,都没有找到陈娟一点线索,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发火,陈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不是他那一通没有忍住的火气,陈娟也不会走。他们曾经以死相爱,他们总能在内心为对方划一条线,无论对方做出什么事,自己都不会越过那条线——当然现在他是后悔的,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陈娟负气也好,真正想离开或者说对自己绝望也好,毕竟都是有自己的错在先,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直到晚上天要黑了,刘二才牵着牛回来。李明听到狗叫了几声,然后是院门打开的声音。刘二到他房间门口问他饿了没有,有事回来晚些。他连忙在木板上坐起迎接刘二,说没事没事,一整天都躺着,不饿。
第三天早上,刘二照常吃了早饭去放牛,下午回来了就在后院沤肥,李明觉得没意思,不能总在这里躺着,就问刘二,去镇上的车子是哪一天的,既然这里找不到陈娟,他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不能耽误在这里。
刘二犹豫了一下说:“要过几天吧,我也记不清了。有时候一个月也没有车的。山里没什么人进出,人家长途汽车也要挣钱,所以人太少的话,车子也不来。”
李明说:“那要是想去镇上去呢?”
刘二说:“那就得自己想办法,走路骑车都行,镇上也不远,三十多里吧。”
李明应一声,当是听明白了。
吃过晚饭,李明走到刘二的卧室,开门看到刘二侧身躺在床上,手里卷着一本书。
站在门口,李明犹豫了一下说:“我呢,打算明早就走,这几天实在给你添麻烦了,你看,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我答应村长要给你饭钱的,不能白住,你也不容易。”
说着捣出一卷钱放在刘二床上,转身要走,刘二忽地坐起,看着李明说:“你是个读书人吧?”
李明说:“怎么?和读书还有关系?”说着自己就笑了。他顿时明白了刘二的意思。
刘二说:“我说过要收你饭钱吗?钱你自己留着用,我不缺钱,你这一路上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说着就拿起那一卷钱塞到李明手里。见李明不知如何是好,又说,“你这几天陪我聊天,给我看家,就当饭钱,我说真的。”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东西,刘二还把手里的书给李明看。说他准备学点技术,想栽一些果树,不能种一辈子地。
三
李明回到偏房刚躺下没一会,就听到刘二大声喊叫。
他跑到刘二房里,刘二倒在地上。
李明好不容易将他拖到床上,刘二说自己只想打水洗脚,突然犯胃痛,这次痛得特别厉害,完全站不起来。
他说这是老毛病了,躺一会就会好的。
李明给他倒了碗热水。刘二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看着天棚,叹了一口气。
李明说:“叹什么气?”
刘二说:“幸好你在这里,要是没有人,我想我刚才就死了。你说我活着什么意思,死了都没人收尸。”
李明见他这样一说,心里就堵了一块石头似的。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只好安慰他几句。
刘二又叹了一口气。
于是借着渐渐沉下来的夜色,闲话闲聊中李明问他年轻轻的怎么得了胃病。
刘二开始讲他如何得的胃病,说他得胃病就是因为堂弟刘强。
刘二本名叫刘德,七八年前他和堂弟刘强都二十五六岁,正当年,在山里没什么活路,就想着一起外出务工。两人先到镇上找工作,找不到,又被人骗到省城,转来转去到了一个偏僻的工地,给人家搬砖筛沙子,到了年底却收不到工钱,老板总躲着他们。他们好不容易抓到老板,老板却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收不到钱,两人一合计,不如就把已经筛好的沙子卖掉。沙子那时候很值钱,一方沙子卖给别的工地要五十左右。如果好一点卖给钢厂当铸造沙可以卖到七八十元,只是买家不好找,老板说你们有能耐就卖,卖了就抵你们工钱,卖不掉就别怪我了,我是真没钱。要么你们明年再干一年,等我结了工程款一起给。
兄弟两个哪里会信这种鬼话。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找合适的买家呢?正在这时,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莫阿梅。
他们和莫阿梅开始不熟悉,莫阿梅有时会给他们送午饭,脸上永远裹着围巾,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老太太过来送饭。熟悉了之后,有一天午饭时几个人坐在一起有吃有聊的,莫阿梅就解开了围巾,大家才注意到阿梅很漂亮。在那个时候,在那样偏远的工地,一群年轻力壮的男人见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自然地,大家的说笑声更大,也更浪了。聊来聊去大家才知道,莫阿梅并不是老板的人,只是给附近几个工地还有钢厂做盒饭的,年底一起结账。既然给很多地方送盒饭,自然会认识很多老板。
他们就去找莫阿梅。阿梅和老公正准备收拾东西回老家过年,见刘二刘强有事相求,于是想起曾有一个钢厂老板说过要买铸造沙,又是七拐八拐才找到对方的一个座机电话,打过去,对方也爽快,答应每方五十元成交,有多少要多少。
这边的老板也没阻拦,毕竟欠钱理亏。沙子剩得不多,自然不够他们的工钱,老板又骂他们太傻,按五十就把沙子卖了。
转过年来,兄弟两个就到钢厂去打工。工钱比原来高一些,但活更累也更危险。兄弟两个工作不一样,刘二在轧钢车间,安全些,刘强在高炉那里,高炉危险,工资也高。而每天中午送饭过来的莫阿梅只送到高炉那里,所以渐渐的就和刘强熟悉了。
事情就开始变得刘二看不懂了。
莫阿梅是成家了的,但刘二一眼就看出堂弟刘强和她有事。
两年之后他才知道,莫阿梅当时结婚几年不能生育,婆婆家里人嫌弃她,男人也向着家里人说话。在老家,她因为不能生育丢尽了人,娘家人也不愿帮她。本想着和男人出来务工远离家乡,自己的生活会有起色,没想到她男人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也开始嫌弃她,在一次争吵中又打了她。她终于决定离开,刚好这时刘强的嘘寒问暖感动了她,两人于是越走越近。
刘二曾经劝过堂弟刘强,说人家有家有室,咱可不能做错事,叫她男人知道,我们山里人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出事怎么办?刘强却说:我的事不要你管,到时候你肯帮我,你就帮,不帮就不要插手。
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刘强和莫阿梅的眉目传情就被她男人知道了。有一天送饭时莫阿梅男人也来了,两个内心都十分痛恨对方的男人就像神仙打架一样,先是言语互讽然后大打出手。莫阿梅一气之下当场铁了心要离婚,刘强声称要带走阿梅,而阿梅男人觉得真是奇耻大辱,不惜同归于尽。
闻声而至的刘二见堂弟被打,明知自己一方理亏还是出手相助。刚上去就被对方一脚踢向心窝,一口鲜血喷出来,对方怕出人命,只好草草收场拉着阿梅逃走。刘强将堂兄刘二送到镇上医院检查,说是胃出血,好在出血量不大,控制住了,医疗条件有限,就当胃病开些药,说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
从此刘二就落下了胃痛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要痛一次,只是不再吐血了。
听到这里,李明不禁问,“胃出血是很严重的病,后来没再仔细看看吗?”
刘二说:“看什么看,后来只是偶尔痛一下,也不再吐血,在这山里就是放牛种地,也没什么收入,想想就算了。而且我也怀疑那个大夫的话,我也没有吐多少,他就说是胃出血。只是最近这几年可能是我太累,偶尔会痛一下。刚才幸亏你在,我真感觉要死了。”
李明再问,“那你堂弟刘强现在怎么样了?”
刘二说:“他呀,死了好几年了。”
李明惊奇地问,“怎么死的?”
刘二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眼看窗外的黑色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看到你第一眼,以为你是刘强,吓得魂都丢了。我不是怕他,只是当年的事搞得我这几年都没有缓过来。你这双眼睛太像刘强了,太像了。”
李明想起刘二看见他第一眼时的慌张。
刘二接着说:“刘强本不该死的。他和阿梅的事,我也反对。毕竟咱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没干过这种事。阿梅要是离婚或单身,那没话说。可是阿梅有家室,而且那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善人,那长相就叫人害怕。那次打架之后,阿梅就没再送饭来,见不到莫阿梅,我这堂弟就茶饭不思工作也不上心了,高炉浇水还差点出人命,他那段时间经常被老板骂。”
李明问,“因为工作出事的?”
刘二说:“这都是命。我们当年要是不出去找工作,或者遇不到莫阿梅这样的女人,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我这堂弟的性子特别急,又燥,凡事一上心就要有个结果。没几个月,莫阿梅突然有一天大清早就来了,我们还没有下夜班。阿梅脸上带着伤,见到刘强之后两个不知说了些什么。刘强就说家里有事就把她带到山里来了。他再回去工作的时候,老板领着莫阿梅的男人就问他是不是把莫阿梅藏起来了。当然他们先问的我,我说刘强父亲也就是我大伯山里采蘑菇突然病倒,那时刚好是秋天嘛,他得回去一趟。其实我大伯都死了多少年了。那男人见刘强回来,免不了又一顿恶语相向,他当然矢口否认,还好有老板在,他们没有打起来。”
李明问,“哦,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刘二说:“他把人家老婆藏在家里,自然也就没心思工作,三天两头往回跑,总找理由请假。老板也开始烦他,我也没办法,只得给他打掩护,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个爷爷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后来那边天天来钢厂要人,也说有人看到就是刘强拐走的莫阿梅,再后来就是带帽子穿制服的也跟着来了。刘强当然死不承认,最后没办法,他就说要不这样,我带你们到我老家看看,你们也可以自己去看,我把地址都告诉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我老家穷得都揭不开锅,哪个女人会去?当然,他这是胡说的。他们如果真来,那就真的找到了。因为莫阿梅没地方去,村里人都知道刘强家里藏着一个女人,还挺漂亮。刘强妈妈也就是我伯母开始也是不看好她的,她太漂亮了。可是刘强就像鬼迷心窍一样。”
李明问,“那后来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
刘二说:“嗐,什么解决不解决的。事在人为,刘强表面上很傻,做事一根筋,其实我后来想想,他比我聪明多了。在我们这个穷山沟里,再有本事也讨不到老婆的,根本就不会有女人愿意嫁过来。太穷了,太穷了。你到街上看过了吧?有一家砖房没有?一家都没有。山里人没有出路的。但是呢,拐了人家老婆,也不可能堂堂正正结婚。所以就只能将她放在家里和我伯母一起生活,我们两兄弟还在那个钢厂工作,毕竟还有一份收入。但是时间一长,闲言碎语满天飞,我们年轻不在乎,可老人家在乎啊——虽然刘强是我伯父伯母四十多岁才生的,老来得子,宠得很的——所以我伯母就说,要么你们就领证结婚,要么就把人送走吧,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年活的。实际上我也知道伯母心里怎么想,她当然希望刘强能堂堂正正和莫阿梅成家。先不管人家是不是成过家的,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生育吧,总之在我们这里能娶到老婆而且是人家愿意嫁过来的,那就是烧高香的事。”
李明问:“那后来还是结婚了吧?”
刘二说:“结婚是第二年的事。当年年底,莫阿梅有孩子了,两个人又没有领证,虽然可以办酒席,但是没领证的话,孩子出生就是黑户。村长也算我们本家,论辈分他该叫我一声二叔的。那阵子村长对刘强的事也非常上心,忙前忙后的,就说领证可以延,可以延,到时候他到镇上打点打点就行。就在我们都觉得事情有缓和的时候,莫阿梅非要回老家一趟。刘强害怕她一去不返就不想让她走。那时候刘强还特意来找我商量怎么办,急着像热锅上的蚂蚁,问我他要不要一起陪着她回去。我就说:“你跟着去,还有命回来吗?”其实莫阿梅看似一个弱女子,她很有想法的。她是回去离婚,也顺便为自己正名,毕竟在老家的时候她因为不能生育受过很多委屈。”
李明问,“那她后来还是回来了是吧?”
刘二说:“是回来了,就是这件事我是很佩服她的。但是她回去差不多一个月才回来,离婚又没离成,对方死活不同意,而且对她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她特别好,无论婆家还是娘家都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男人也保证以后不再打她,好好过日子。可是刘强这边急得团团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是想叫我陪他一起去莫阿梅老家。我们那时还在钢厂干活。我当时也是有私心的,毕竟找个工作不容易。就在刘强一筹莫展的时候,莫阿梅挺着大肚子回来了。刘强就把她安顿在家里等着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办酒。”
李明说,“她不是没有离婚吗?”
刘二说,“嗐,要不说凡事都是该着!那边没离婚,这边又要结婚,这就埋了一个雷。但我们那时候这种情况也多的,这穷乡僻壤的山沟里谁在乎这个?没人在乎,那些拐来的女人还不是照样办酒生孩子。只是呢,时代毕竟不同了,多多少少的我们还是要一点脸,村长还是我们本家。莫阿梅那边是死心踏地了,她也不可能回去。刘强,我伯母对她都非常好,她也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一转眼,孩子生了,就在村里生的,没敢到镇上去,怕人多嘴杂,是个小姑娘,小模样和刘强小时候很像,把我伯母高兴的哟。可是呢,莫阿梅的男人不可能善罢干休,不知怎么的就找到我们村子里来了。还好,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事,他进村一打听,我们就都知道了。我伯母趁机将她们母女就藏起来了。村子虽然不大,但是藏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再说了一个陌生人完全不熟悉这里。”
李明说:“那,这终究不是个办法吧。”
刘二说,“不可能是办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们当时都在钢厂,工作还挺忙,反正是我们知道那男人找来,还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听说好像还有莫阿梅的娘家人。但是没找到人,又到钢厂找刘强,这次态度非常好,就差给刘强跪下。看刘强坚决不承认,又威胁说报警,说他拐卖人口。刘强就一口咬定这事早已与他无关。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奉陪到底……现在想起这些事来,仿佛非常遥远,就像做梦一样。那时我们太年轻了,人生中的很多事还没有经历过,我们只想赢,尤其我这个堂弟刘强,事事要强,不饶人,更何况白捡了一个漂亮媳妇还给自己生了一个孩子呢?对他来说,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人家第二次又到我们村里来,就真的知道了人在哪里,一下子就找到了。人家也不傻,使了个小心眼,当然村里人也有和我们家不对付的。找到了就找到了,莫阿梅早已死心,不可能跟他走的。他一个外乡人肯定没办法把她们母女带走。但是他知道了就一定会再来。刘强也就没办法,只好辞掉工作,领她们母女到亲戚家暂住。就这样一转眼两年过去,孩子都两岁了,会叫爸爸了。”
李明说:“那倒是。你讲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早上我在河边,你们当时以为我也是来找莫阿梅的吧?”
刘二说:“要说我们没有这种担心那是假话,所以村长当时叫了几个人一起去的。毕竟我伯母也是被这件事折腾死的。”
李明惊讶地说:“怎么,刘强母亲也是因此……”
刘二说:“所以这村里人对外来人都很警觉。要说这个事也怪刘强,他带着阿梅和孩子在外面一躲就是两年,都是靠我来回给家里传话。莫阿梅的男人带着几个人,时不时就来村子里找,他们知道了刘强家,每次都是晚上来,村里的狗叫得震天响。我伯母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本来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哪里受得了这个,最后一次老太太经受不住晕倒之后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断气了,先是给对方判了个故意伤害,后来又二审改成了过失致死,顶格判了七年,因为对方找了更好的律师,又愿意赔一点钱。这一晃都好几年了。”
李明问:“那刘强他——”
刘二说:“所以我说这都是命。莫阿梅这辈子没有遇到好男人的命。她男人也没有娶漂亮老婆的命,而我这个堂弟刘强呢?就更没有这个命,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他这岂止瓜不甜,简直先吞了一堆刀子然后喝毒药。对方男人服了刑,看起来天下太平,刘强又回到钢厂做事,也是老天不开眼吧,看不得人间好,不到一个月工夫,他不是在高炉那里嘛,钢包出水的时候脱钩了,结果连点骨灰都没收回来,还好,钢厂赔了一点钱,不然阿梅母女靠什么活!”
李明听到这里,只好低头叹了一声。
四
对李明来说,刘二所讲的故事非常遥远,就连他自己是怎么来到这荒僻山村的好像也没有记忆。他觉得自己来了很久,只是所有的一切对他都很陌生。
他安顿好刘二回到偏房躺下,感觉很疲惫,也不知是刘二的故事使他感觉非常,还是其他的什么事,他脑海里突然想到那天在村子里看到的小姑娘,叫小叶子的,还有那个女人。
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很多事,有些是过去的,有些是将来的,他不确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的,眼前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精彩绝伦,最后他想到第二天怎么去镇上,看样子只能自己走着去。还好没什么随身行李,三十里也不远。
想着想着他就听到狗叫,接着有个女人喊“二哥二哥”。
这么晚了谁来找刘二?他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原来脑子里那么多的事竟在梦中。
他听到院子里两个人急切地说着什么,接着就是刘二推开他的房门,一股冷气钻进来,光线也溢进来,一个黑影堵在门口。李明不得不起来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莫阿梅的孩子发了一夜高烧,实在没办法来求刘二,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孩子送到镇上诊所,村里的大夫昨天晚上说如果天亮还不退烧只能去镇上。
李明恍惚间才明白,原来那个女人就是莫阿梅,莫阿梅就是她。那个叫小叶子的孩子就是刘强的女儿。
刘二将角落里的杂物搬开,推出摩托车,匆匆扫掉上面尘封的灰土,对莫阿梅说,你快回去把孩子抱来,有没有背带?
莫阿梅好像不知如何是好,跑到大门口又回头想问什么,没有问,才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
刘二试着起车,试了几次,突突突地冒出一阵白烟后才想起应该是没油了才回到房里找油,过了好一会拎出一只黑色铁皮壶来。
刚刚起着车子,阿梅抱着小叶子赶来,刘二穿了大衣,将孩子绑在背上,上上下下都系好了,一步跨上车,阿梅在旁边不知所措,刘二回头大喊“站着干什么,上来呀。”阿梅才笨拙地坐上去,伸了几下手才抓住孩子身上的背带。
李明回到偏房里收拾东西,也准备走了。他看看刘二的房门,没锁,他担心自己一走,万一家里出事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不走,那还要等一天。正在犹豫的当口,阿梅跑回来叫他。
李明不明所以地跟着阿梅向村东跑,拐过一个弯,就看到车子停在路边,刘二坐在地上,孩子放在一边。刘二的胃痛又犯了,刚才差一点翻车。
李明怀疑那不是胃痛,或许心脏有问题,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刘二缓过神来,对李明说:
“你会骑摩托车吧,请你帮帮忙送到镇上医院去。她知道医院在哪里。”
不等李明回答,阿梅乞求的眼神一下将他内心防线击穿。他不想说会骑的,一是好多年没再骑过,二是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中途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是眼下孩子正发高烧,想到当年就是因为自己犹豫不决才错失孩子治病良机,竟果断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他带着阿梅和小叶子从镇上回来,安顿好后回到刘二家将情况都说了,刘二感谢一番,端出还在锅里温着的酒菜,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特意将李明面前的碗里倒上白酒,劝他喝杯酒暖一暖。
李明戒酒差不多已有十年。当年结婚之后因为琐事与陈娟吵架就发誓戒酒,但当刘二说那一堆感谢的话时,他也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就满口答应喝一杯,两个人于是像那天闲聊一样一直喝到深夜,酒凉了,菜也冷了,四下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摇动的声音。
对,是累。他这一年多来的寻找非常累,他终于可以坐下来和一个还算熟悉的陌生人喝一杯酒。这个时刻他感觉好像等了一辈子,那些酒后与神对话的日子非常非常遥远,像梦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日子也没有多么遥远,不过十年而已。
十年啊,一晃的事。
眼看夜深,二人也都有些醉意,正在李明准备回去休息的时候,院子里又传来狗叫声。两人不约而同地神色紧张,不知何人半夜来访,刘二趿拉着拖鞋开门出去,原来是村长。
李明觉得村长可能是要给他说有车子去镇上的事,之前约定说一旦有了车就来通知他。但是村长进屋说了几句话之后,李明发现村长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下莫阿梅的孩子怎么样了。村长说阿梅前一天去找过他,问是否知道村里张医生在哪里,可是张医生就没在村子里。作为一村之长,他有责任关照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听说阿梅将孩子送去了镇医院一天未归,特来看看。
刘二请村长坐下来喝几杯,村长不肯,四下里看看,像找什么东西,又推说太晚了,又说了几句春耕的事,打个两句哈哈就走了。李明回到偏屋躺下,才想起来白天在镇上医院的时候,阿梅无意间说村子里的人都很好,村长特别关心她,说之前一天夜里还特意给她送一袋化肥,说马上春种,她一个女人不容易。
五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莫阿梅抱着孩子来了。清早的气温还是有点低,孩子裹在被子里还睡着,小脸红扑扑的。
刘二叫住狗,打开大门将她们迎接屋里,把孩子放床上盖好被子。李明在偏房里听到阿梅来,应该有事,也就穿了衣服想过去看下怎么回事。再想想,他确实应该走了,在这里耽误了好多天不说,村子里也开始春天的事,他一个外乡人,实在不便过多打拢。
就在他犹豫是否去打个招呼的时候,刘二喊他过去。刘二站在偏房门口说,兄弟起来没有?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明顺手打开门,刘二一挥手,他就跟着进了刘二房里。
阿梅坐在床沿,一手守着孩子,看到李明进来,想站起来,刘二摆摆手,没让她起来。
刘二让李明坐下,然后说,是这么回事,昨天你们在镇上不是遇到孩子舅舅了吗?他说老家有急事让阿梅回去一趟,可这孩子还没有好利索,她一个人又没办法去镇上,我这样想,你再帮我个忙,把她送到镇上之后你再走,兄弟你看行不行?
李明没想到是这事。心里犯滴咕,嘴上却答应得挺快,说好好,我没有其他事,再说镇上也不远。但是刘二说孩子舅舅昨天在镇上遇到阿梅,李明就觉得奇怪,昨天一整天他都陪着阿梅和孩子在医院,并有遇到第三个人。
可是既然刘二这样讲,他也不便多问。想想自己在这里住了这些天,再做一点事也无所谓。等到他终于带着阿梅来到镇上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多,街边的小吃摊都围满了人。阿梅说一定要请他吃点早餐,不然心里过意不去。
二人吃了几口,阿梅就先说话:
“其实不是孩子舅舅来找我,是我想躲出来几天。实在没办法。”
李明不明所以。
阿梅停了停,眼睛却是盯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说“村长他……”
这三个字好像有千斤重,阿梅像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来,李明瞬间就明白了。
“那你住哪里呢?”李明问.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现在回村子里就感觉不安全,最近老是有这种感觉。我又不能给二哥说,二哥脾气上来也是狠命的人,再说他们还是本家,我更没办法。昨天晚上村长又来敲门我就装没听到。我怕死了。”
李明第一感觉是这个事与自己无关,自己是要走的人,不该参与,况且自己人生地不熟,万一惹上什么麻烦走都走不脱。他又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本能反应,他马上转念,阿梅已很不幸,自己不能见死不救。她虽然生活在这个村里,本质上却是陌生人。再往远处想,自己出门寻找陈娟,也不知陈娟到底怎么样,假如她能遇到好人随时搭救一把,也会安全得多。自己如今与莫阿梅萍水相逢,若能救她一次,也算为陈娟积一份功德。
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阿梅似乎已经看穿他的沉默。于是安慰他说,当年自己和男人出来谋生,对这一带还是比较熟悉的,不用担心她暂时怎么生活,孩子发烧已经好了,在二哥家几天也没事,只是叫李明回去之后说一些谎言,就说她已经买了长途车票和孩子舅舅回老家了,至于何时回来看情况,骗过二哥就行。
阿梅还说,二哥是好人,不然她早就离开那个村子了。
李明就说:“那以后呢?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阿梅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谁会知道明天怎么样呢?我当年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今天,我的小叶子都快五岁了,我都是刘家人了。”
李明看了一眼阿梅的双眼,马上转到外面街上,说:“那你打算几天回去?到时叫二哥来接你?还是怎么样?”
阿梅说:“那我还没想好,也用不了几天,我还想着那块田,再不种就来不及了。可是现在,我实在没办法了。这个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是好久了,我怕夜长梦多。”
前一天,李明和阿梅在医院的时候聊天,李明就讲了他出来寻找陈娟的事,两个人虽然命运大不同,但彼此似有心灵相通的感觉。李明清楚地记得,阿梅听完他简要地讲完故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说,你看,这都是命。
现在听到阿梅这样讲,李明想,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断选择的结果。他寻找陈娟,是一种选择,因为假如不出来寻找,那么他失去的就更多,多到无法承受,他绝对不能带着那样的结果继续生活——虽然他知道出来寻找几乎没有结果。现在阿梅也有自己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暂时看不清结果,可是选择就在那里摆着,这就是命运。而我们的一生总是被命运二字时时刻刻牵引着,一会向东,一会向西,看似我们主宰了自己,实则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李明回到刘二家之后,还是没有忍住将阿梅的担心说了出来。他自己知道帮不上什么忙,也知道自己马上就离开,但总不能看到阿梅一个人受这种委屈,况且刘二刘强两兄弟当年经历了那么多。但是刘二的反应是李明没有想到的。显然,刘二早就知道这件事,因为还没等李明说完,刘二就将话题转到春耕上去了。李明第一感觉是刘二没听明白,但马上意识到他不是没听明白,而是拒绝继续这个话题了。
至于为什么,李明一时也想不明白,他突然想到的是可能自己太单纯了,无意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一个看似熟悉的人其实完全不了解。对,是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完全不了解,那些看起来的简单其实非常复杂。刘二所讲的故事,阿梅的担心,自己的猜想,可能都是假的。想到这里,李明喝完杯中酒,说了些感谢的话。第二天早上,李明向刘二道了别,就大步向前,离开了村子。
李明后来有没有找到陈娟,或者说有没有继续寻找陈娟,谁都不知道。刘二和阿梅的世界里是否再有李明,也没人知道。阿梅后来何时回到村子里,又经历了什么,有些人知道,更多的人不知道。但是随着阿梅不断找理由暂时离开村子又不得不返回,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人们开始猜测、然后几乎确信她和李明也就是那位突然掉落河水的外来人之间有事,理由便是阿梅的门和窗子永远是紧闭着的,院门口的野草越长越高,后来房顶上也开始生长野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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